飞机开始在机场上缓慢滑行,拐弯。闹哄哄的人们最终都安顿下来。面前的椅背向你倾斜过来。旁边隔着一个空位,坐了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性。你很庆幸这样的安排。经济舱座位空间狭窄。但因为机票买得晚,你也付出了相当于打折的头等舱票款。付款那一刻你有点心疼,暗想,若是能买早一点,还不如买一张低折扣的头等舱呢。不过,若真的能买早,你也未必舍得买,毕竟钱不好挣,你的周围,人人都这样计算着收入支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还算体面的生活。
飞机起飞了。你被這只铁鸟从大地上连根拔起。
你透过舷窗看着外面,大地迅速远去,那些从大地上生长起来的、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房屋、树木、电线杆,都在急剧坠落,矮化。你知道熟悉的生活还在原地,逃离的不过是你自己。但是这多令人着迷呀!逃离,这意味着一种选择,一种挣脱,一种自由。几乎要把眼睛贴到玻璃上使劲地往下看,才能看到大地一片混沌。
眼前掠过一缕薄雾。又飘过一丝棉絮。你突然意识到那些都是云。飞机已经穿越了对流层,来到平流层中,在一片云海上平稳地飞翔。此时你暂离的那个人间,已被淹没于云海深处。那里没有人能看见你,而你也看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是的,你和你的手机“正在飞行”。还有什么比飞行更令人骄傲呢?还有什么可以束缚飞行这一件事呢?
天空晴朗,云海在飞机的腹部下方翻涌着温柔的波浪。有些云逃逸出来,薄纱一样,幻影一样。有些云突然凝固成厚实的淡灰色的大地。有些地块还被细致地翻耕过,像倒扣的瓦片整齐地排列着。这虚拟的大地尽头,竟然也生长出起伏的山峦,山上还有形态各异的树的剪影。一列排着队的绵羊,一边缓慢地飘走,一边惊讶地看着飞机这个庞然大物,看着窗内的你。传说中的黑龙飞旋过来,似乎要直冲飞机而来,却在途中被风一缕一缕地扯散了。一匹腐朽的布。一段诅咒的经文。它们在上演皮影戏,而风是导演,是操纵者。不过,它们都畏惧飞机,这巨大的飞翔者,具有冲破一切阻拦物的决心。
你把额头抵在窗上,窗是两层的,密封性很好。但你还是感觉有风扑到脸上。在视线尽头,也有一个地平线,耸着一座云山,夕阳在那里悬挂着,迟迟不落。舷窗外正好是飞机的翅膀,你挪移着身体,让视线中夕阳光辉灿烂的红正挑在翅膀的尖端,好玩极了。风还在吹着。你抬起头四处寻找,研究着把喷向你的出风口关掉。这下风平浪静了。
翅膀有时会上下振动,广播里传来柔声提醒:飞机正在经过颠簸的气流……你注目着那巨大的浮在虚空中的翅膀,内心的不安一闪而过。你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独自一个人坐飞机外出的时候,是那么害怕。认真地看着听着空姐演示的逃生指令,生怕遗漏了一个字。飞机升空时,大口大口地呼吸,拼命地咽口水,克服耳鸣和疼痛。心脏没有跟上飞机的上升速度,而是朝着相反方向急剧坠落。你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座椅扶手,几乎要把它们攥碎。好不容易等到飞机降落,你又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在风中筛动的树叶,被撕扯得马上就要四分五裂。尤其是起落架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砰”的一声巨响加上剧烈的振动,让你在幻想中看到了一场爆炸。好不容易等到飞机停稳了,要下机了,你已经晕头转向,差点忘记了自己的行李箱放在哪里。
如今,年轻时的害怕散淡了许多。也许是乘坐的次数多了?也许是逃离的快乐让你忘记了身在半空中的无所依傍?这样问着自己的时候,你想起那些飞机失踪或者坠落的新闻,并默默掏出小本子写下一些字母和数字。它们是一些密码。如果家里人见到它们,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一旦飞机失事,这个小本子能成为覆巢之下的完卵吗?你不禁自嘲地笑了。
你环顾周围的人。旁边的职业女子已经歪着头沉沉睡去。前座上的小伙子打开阅读灯看书。其他更远的人陷入一片模糊之中。假如飞机失事坠落或者爆炸,你人生的最后就是和这些陌生人一起度过。在机场,当你准备走向安检通道的时候,送机的人抱了抱你。结婚多少年啦?这种当众的拥抱是极其少见的。甚至在家里,因为职业不同、作息不同,这样的拥抱也并不多。你抱怨过,你们的家更多的是像男女混合宿舍,而且是不常打照面的那种。如今,在陌生人当中,你回味着那个因为羞涩而速度极快的拥抱,那种若有若无的接触与温暖,一丝隐忧浮上心头。
你无法确认周围的陌生人是否也会担心飞机失事,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讨论的问题。从小父母就不允许说不吉祥的话,他们自己也不说,好像说出来了就会成为可怕的预言。这可能是一种“看破不说破”的智慧,也可能是一种无法面对自己的虚弱。或者说,与其将时间用于讨论危险的可能性,不如虔诚地祈祷平安吧。
夕阳恐怕就要落下去了。坐在飞机上看夕阳,人生难得几回呀。你又赶紧睁开了眼睛。
夕阳坠落得非常缓慢,但终于是消失在云海下面了。那一大片绚丽的晚霞紧跟着它。就像一张渔网被铁锚扯了下去,夕阳渐渐收走所有的光芒。你抓紧时间看着窗外。云海平静地呼吸着,飞机像一尾白色的大鱼,对,就是海豚状的那种,带着和煦的微笑,在海面上浮游着。
飞机继续前行,穿越一寸寸的幽暗下来的时光。没有阳光,云朵似乎也消失了。你有点失落地张望着,它们应该还在飞机腹部下方永无止息地起伏着,翻滚着。但你看不到。飞机的翅鳍上,有一盏灯时不时闪一下。它的亮度很高,每次亮起来的瞬间,就像一道闪电刷的一下照亮空荡荡的四周。晚上抬头看星星,有时会看到一红一绿的两个光点,闪烁着,以均匀的速度往前飞着。那时候你就知道它们是飞机上的灯光,它们其实是比星星还要低的。现在你抬头看,头顶上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这是一万多米高空上的黑暗,如同深海倒悬于天,寂静,却从未停止过暗流汹涌。
你吃了飞机上的晚餐,喝了一杯热咖啡。趁着职业女子被送餐的空姐唤醒的机会,你还起身去了一趟厕所。通道上有人站着。大家保持着必要的礼貌和谦让。好不容易回到座位上后,你感觉自己在陌生的海底洄游了一圈,那些固定着的水草、不肯固定的游鱼都在发出微弱的光。也许你也在发光,一种在途中的自由与不确定并存的、忐忑与期待共生的光芒。
你就怀抱着这样的光芒沉入睡眠。飞机在你的梦中变成一只硕大的摇篮,周围风吹着油灯的火苗,也吹乱了老屋墙上的影子。
你曾数次于无人处独自崩溃,但终究没有勇气将这个问题呐喊出来。五年前,你的女儿却毫不客气地抛到你的眼前。你知道她正在经历属于她的煎熬,尽管你感觉除了不愿意无条件地让出个人空间之外,你已经最大限度地去宠爱她。你同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你意识到,也许,在养育一个孩子的同时还幻想拥有个人空间的母亲是不合格的。也许,每个母亲都必须面对这个问题,最好的回答时机应该是在孩子出生之前,而不是之后。
人究竟是為了什么原因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按着怎样的标准去选择另一半,然后制造出新的生命?人总是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现实与内心所想,隔着的远不是一本书的距离。你常常因此怀疑,过去你度过的那些时光,是不是虚假的。你无法识别,哪些才是你在清醒的权衡后作出的选择,哪些不过是随大流。
你常常在新闻上读到,世界上还有一些孩子挣扎于贫困的童年中,像你小时候一样,破衣烂衫,背负着远超过年龄的负担。你仍然容易热泪盈眶,好像遇见小时候的自己。其实你并不是为贫乏而艰辛的成长落泪,使你悲伤的是小小少年像习惯没有鞋子一样习惯了父母的忽视。人的生命像蒲公英一样被一阵风随随便便地撒播于大地上,然后遗忘。有些人因此坚强,有些人却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填充内心的空洞。
你在飞机上醒来,带着一种大梦醒觉后的疲倦和忧伤。为什么会在飞机上梦见那些事情?童年,少年,青年,直至中年,全在梦中一闪而过。也许是因为抽离了熟悉的生活之后,人总会忍不住又回头张望吧。当然,生活从来没有一个恒定的公式,也从来没有人拥有过真正完美无缺的人生。
窗户下方的云层消失了。飞机在你的睡梦中已经降低了高度,大地重新袒露出来。是灯光。灯光提醒了你那是大地。大地在夜色中展开如一匹巨大的黑色丝绸,灯光绣成的图案点缀其上。你向下俯瞰,总感觉那图案里透着一种熟悉的陌生感。看看手机,飞机已经在空中飞行了两个小时,你已从祖国的南方来到了北方地带。
灯光密集,点线结合,你知道,那代表的是城市。在北方广袤的平原地带,灯光横平竖直,形成不同颜色的线条,像一块块巨大的电路板。数不清的电极被串联起来。距离太远,你看不到移动的人或者车辆。然而你知道,肯定有人在线路上移动,在某一盏灯光下说话、咳嗽、喝酒,或者吵架。这不是你熟悉的那个南方小城的人间,这是北方的人间。但本质上,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飞机继续飞行,你把眼睛贴在玻璃窗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面的陆地。所有的灯光并不全都连在一起。有些地方是黑暗的,那里可能暗藏着山脉或者沟壑。大地上的灯光现出了一个个独立的图案。有些像蜘蛛织出的网,不规则的、柔弱的网。小时候你在野外的草地上,在一株小草的叶杈子里见过这样的网,嫩嫩的,缀着一层细小的露珠,在晨风里簌簌发抖。有些灯光则勾勒出一个个汉字或者字母。你歪着脖子仔细辨认着那些简洁的笔画。有些图案像牛,像马,像帆船,像手掌。有些灯光暗淡,像礁石上的珊瑚化石,又像窗户上的冰花,海边凝结的盐渍。你看得入了迷,竟想起原始人在岩壁上留下的壁画。人们不远百里千里赶去看那些线条稚拙的壁画,并从多个角度考证着每一幅画所代表的意义或者讲述的故事。
如果真的有神存在,他从天空俯首,看到我们在大地上勾勒的这些图案,是不是会暗自发笑呢?“这些有趣的小玩意!”他会在心里这样嘀咕吗?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些由灯光、建筑物组成的巨大图案,可能要比原始人绘制的壁画还要脆弱。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你忧伤地想。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光阴,唯一的意义可能就是你知道,你的亲人知道,你们曾经来过。你们曾经在属于你们的小小人间行走过、烦恼过、爱过,而且,看见与被看见过。
广播里传来空姐柔美的声音:各位旅客,我们的飞机将在四十分钟后准点到达北京首都机场,现在开始下降高度。
飞机从助跑到起飞,用时不过十分钟,就到了天上。而降落的时候,离目的地还有四十分钟,就开始降低高度了。也许对人心而言,接受下降远比上升艰难,所以需要更漫长的过渡。你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紧紧地盯着窗外。
飞机开始倾斜,巨大的翅膀像一条鱼的影子掠过大地。只有翼尖上的灯光一闪一闪地映出航空公司的标识。你继续看地上的灯光。降落时会有起伏,机翼在你面前升高,又缓慢降低,像鸟儿侧身飞行,大地和灯光组成的图案在你眼前升起又落下。如此反复缓慢的下降中,你看到立交桥像巨大的麻花盘在一起,车流也出现了。与你平时置身车上感受到的风驰电掣不同,车流缓慢得如同观光缆车。你听不到声音。只看到一辆辆车亮着灯奔跑着,在路上相逢又分别。你想起在野外看到的蚂蚁。它们就是这样无声地奔走着,沿着既定的路线。它们用触角交流着思想感情,匆匆一碰就又各奔东西。给它们伸去一根树枝,总会有蚂蚁懵懵懂懂地走上来,一直走到你的手上。
人类的生存也是这样懵懂吧。你一边想着,一边暗笑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哲学家。当你沉浸于你的人间时,你丝毫意识不到你开的车辆、你的单位、你的家、你行走过的街道,所有那些照亮着你的小小的灯盏也参与组成了壮丽的图案。那时候,你眼前的烦恼是具体可感的:房贷、孩子的学费、工资套改、疾病、父母的衰老,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无法把自己从这些生活的泥沼里拔出来。
飞机继续沿着漫长的斜线慢慢下降。你眼见着窗外掠过公路,塔楼,掠过候机大楼,而后,跑道出现了。你闭上了眼睛,等待起落架接触坚硬的跑道时那一阵巨大的震动。
(琬琦,本名肖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作家》《诗刊》《广西文学》《飞天》等,部分被《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等转载。)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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