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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漂泊异乡的植物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4782
湿润的南方,是一株吸足了水分的大叶植物,在阳光下肆意攀援生长。无数的植物,在这里聚集、狂欢。而继春,这株长在赣西北幕阜山里的植物,在南方明显水土不服。

  南方,一块生长梦想的神奇土地,那里遍布着无数的工厂。一辆双层卧铺大巴,只需白天的时间,便可把一个清早从幕阜山腹地田村出发的人,薄暮时分送达珠三角某地。现代交通的快速便捷,加速催生着田村人的致富梦。

  那些年,田村人外出谋生已是习以为常。出于地缘的关系,众多发达的南方沿海城市,成为村里人外出谋生的首选。年关刚过,村里人纷纷外出,涌向一座座熟悉而陌生的城市,越来越多的人,把梦想的根系扎向南方那片肥沃的土地。

  继春爬上那辆南下的双层大巴,还在频频回首,人到中年,他是万般无奈离开田村的。他原是村里的篾匠,常年走村串户做手艺。箱笼、箩筐、篾火笼,一件件带了匠人体温的手工制品,打造着人间烟火村庄。他从小迷恋家乡采茶戏小调,甚至客串过草头戏班小丑角色,扮相有模有样。出门做手艺,总是曲不离口。因为拥有一双令人羡慕的巧手,随便一块篾片,一枝垂柳,或者一茎稻草、麦秸,那些柔软的东西,在他手中变戏法似的,编出猪、狗、牛、羊,莫不惟妙惟肖。在孩子们眼里,会唱戏文、天生一双巧手的继春无所不能,他就是村庄神奇的魔法师。可随着现代工业的快速发展,工厂流水线生产的廉价产品大量涌进乡村,工业产品的围追堵截和步步进逼,原本属于乡村传统手工业的地盘,迅速土崩瓦解。世界急剧变化,让继春猝不及防,日渐失去手艺活的他,不得不和乡亲们一道,汇入汹涌的南下打工大潮。

  很快,南方一家大型傢俬厂接纳了他。傢俬厂,是树木的堆积之地。失去了生命的树木,只有横截面上的一圈圈年轮,户口一般地记录着它们的年龄。操作间里,铸铁的车床,一架连着一架。这些扎着马步的钢铁巨人,粗壮的腿脚,树木一样长在混凝土浇筑的地面。车床上,锋利的不锈钢锯条,泛出骇人的寒光,钢锯从早到晚飞速旋转着,切割着粗大的原木,发出巨大的轰鸣。不到半天工夫,脚下便会铺上一层笋黄色木屑的地毯。人字形钢架屋顶下,一字排开的机器、过道上码得比人还高的原木、众多光着大半个身子的工友,全拥挤在这一个空间,窗子开得又小,不要说空气中,就连奔流的汗水、呼出的气息、说出的每一句话,甚至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无不散发着树木碎屑的味道。仿佛整个南方,都漂浮在一条由树木碎屑、男人体味和汗馊味相互交杂的浓郁的河流之中。

  遍布工厂的南方,是一个远离泥土和农事的地方。在这里,时间的刻度,不再以二十四节气标注,而是被高速运转的机器严密精确到分钟。在昼夜运转不息的流水线上,钢铁机械抹去的,不单是劳动者的性别角色。那些从土地上转身的种田人,从被雇佣的第一天起,他们的身体就不再只属于自己。

  一个使惯篾刀和擅长编织的匠人,头一回遇见机器这钢铁的怪物,两者之间非但未能迸发一见钟情的火花,反倒是紧张和不适,从车床开动的那一刻,就一直伴随着,伴随着继春这株生在赣西北山里的植物。

  继春所在的切割车间,二十几台切割机并排着,犹如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机器一旦开动起来,伴随着木屑的飞旋,整个车间即刻淹没在难听的嚎叫声中。人,瞬间被声音的饕餮之口吞噬。电锯尖锐的切割声,一如无数飞旋的钢针,铺天盖地,拼命往身体毛孔里扎,每个操作者的身体,都承受着超负荷的巨大冲击。狭小的空间,震动的地面,机床,原木,手臂,身体,加之巨大的噪音,它们共同组成一个轰鸣的容器。人陷身这个疯狂的容器,感觉整个身体被撕裂。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你根本无法想象。

  没有谁会怀疑,金钱给予一个人精神的动力。只要可以多挣钱,再苦再累,继春和工友们都能克服,他们恨不能二十四小时有活干。赶工的日子,全员上阵,人和机器昼夜不歇。工头催得紧,工友们也顾不得怜惜自己的身体。

  切割车间的工友,来自内陆不同省份,全是清一色中年汉子。这些行到了人生中途的背井离乡者,有一个共同的标签,那就是沉默寡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皆背负着命运沉重的包袱,在异乡艰难谋生。

  那些合抱粗的原木,工人吃力地把它们抱上大半人高的操作台。如果是那种硬木材质的,比如紫檀、黄花梨、鸡翅木等,轻则一百来斤,重则二三百斤,太沉的,就得三四人合作。原木切割,又脏又累,活太苦,年轻人不愿干,要么干不长。干活时,有人甚至连口罩和手套也不愿戴,嫌它们碍事。南方的天,潮湿而闷热,汗流浃背是工作的常态。一些人图方便省事,干脆只穿条大裤衩,有的甚至仅是两块巴掌大的布片,任由纷纷扬扬的木屑落在头顶,落在汗水油亮的身上。

  木屑飞舞,车间一片昏黄、混沌,即便白天也亮着灯。那些轰鸣的钢铁机器,那些沾满木屑、用力躬着的身体,那些被踩在腿脚下的树木的碎屑……白炽灯光映射下,展示出人与机器搏斗的“力”与“美”。

  人毕竟不是植物。生活这架永不停歇的机器,永远需要添加乐趣的润滑剂。再艰苦的环境,封闭的空间,并不能阻挡一个人对欢乐的追求。流水线上的工友们,偶尔会操着五花八门的方言,隔着车床彼此逗乐。一张张缺乏表情,如他们中年生活一样单调的脸,难得地开出如花的笑靥,为封闭而灰暗的打工生活,注入一线明亮的阳光。即便很多时候仅是短暂的欢娱,也恰到好处地宣泄了一个人郁积已久的情绪。唯有继春总是保持沉默,独来独往,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就像厂区那些堆积如山、没有语言没有思维的木头。

  不知是不是因了手艺人对机器天然抵触,在继春眼里,机器这个怪物,就是不可饶恕的敌人。而沉默和自我封闭,正是他表达愤怒和敌意的方式。

  谁能料想,人世间让竹篾麦草鲜活起来的巧手,很快会葬送在机器的虎口中。一次夜间加班,疲惫至极的继春,被瞌睡虫轮番攻击,整个人昏昏沉沉。稍一恍惚,竟将自己的一只手随同木料送进了切割机锋锐的刀口。一瞬间,血溅机床。身旁的工友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他们摁下开关,赶紧七手八脚把他送进医院。出院那天,老板托人丢下一笔可怜的赔偿金,并告之继春,不用回工厂了。很明白,老板把他赶出了厂门。继春当然不服气,纠集田村一同出来的乡亲,要找老板理论,老板电话不接,躲着不见人,气愤之下,有人动手打砸。警察来了,在场的乡亲全被帶进了派出所。最后,责任自然都指向了继春。可怜的继春,本打算多获得一点补偿,没想到事情闹大。因无力赔偿工厂的损失,继春被送进了南方的一座监狱。

  就这样,继春这株山里的植物,成了高墙里的一员。

  这一突发事件,虽仅是靠电话传回来一些零散消息,也足以轰动整个田村。一年后,受继春父母妻儿之托,我这个工作在外地的田村人,曾去那座滨海的南方监狱探监。他那只被锯去半截手臂的袖管,一直藏在背后,不知是刻意避着,不让我看见,还是想把伤痛隐藏起来。

  面前的人,头上只留一点短发茬子,目光暗淡,显得木讷、呆滞,完全换了个人,根本没了先前我熟悉的鲜活模样。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个会唱采茶戏、曾客串戏班小丑角色、擅长编猪狗牛羊的乡村魔法师。

  气氛有点沉闷。继春的头始终低着,多是我问他答,似乎不怎么珍惜这次短暂的探视。我颇感困惑,怎么会这样呢。

  “我想好好表现,尽早出监,但我已经是个废人!”

  探视快结束,一直沉默的继春,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仿佛思考了漫长的时光,才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我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但我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我惊诧地望着继春,仿佛面前是一个陌生人。他那显得比一般人粗大的脖颈,很决绝地扭向窗外。那张因突然爆发而有些扭曲的脸庞上,写着某种很深很复杂却又难言的东西。此刻,面前这个长久沉默的人,他內心翻卷的巨大波澜,我完全能感受到。

  显然,继春并非不珍视这次探视,而是这处境加之伤残的身体,让他变得焦虑、敏感。犹如一只受到攻击的刺猬,或者一只感受到威胁的蜗牛,迅速在周身筑起一层保护的坚硬壳。即便来自遥远家乡的故人,他也不愿意轻易敞开心扉。

  我和继春告别。在管教员的监护下,他转身走向监区,一段溜光的水泥地面,笨拙的身形,头依旧低着,缓慢,迟钝,更准确地说,不是走而是移,机械地移动。我远远地注视着他,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了什么。我知道,我依然在等待一个人的倾诉,哪怕只是一个回头、一个哀怨的眼神。可继春始终没有回头,更别说倾诉,留给我的,是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返回前,我顺道去了一趟继春曾经投奔的那座城市。我想看看,那是怎样一个可以令乡亲们前赴后继奔赴的世界。我甚至想找到那家傢俬厂,去认识一下那位田村人眼中绝情的老板。傢俬厂夹在大片低矮厂房之间,这里属于典型的城乡接合部,濒临美丽的西江,常年海风吹拂,京珠高铁穿城而过,属珠三角众多发达的城市之一。蜂窝般密集的厂房,空中密如蛛网的电线、光缆,它们一如南方疯狂生长的植被,共同占据了整个城郊。每一处工厂,都聚集着大量南来北往的外来务工者,不少田村人便选择在此落脚,以外来务工者的身份谋生,期待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实现他们的梦想。

  我来到那家傢俬厂时,正是午间工人交接班时分。

  并不气派的厂门口,站着几棵笔直的椰子树,像是几位忠于职守正在值勤的保安。凡进出厂区的员工,莫不在它们的严厉审视之下。我把身子藏在一棵合抱粗的椰子树背后,极目向厂区内张望,直到两股喧嚣交错的人潮完全消失,却始终没找到那个我期待已久的身影出现。我当然不愿意就此告别。我的潜意识里,继春还是这家傢俬厂切割车间的一员,还熟练地操作着那台锋锐的切割机,钢锯还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而他依然沉默如一截不说话的木头。可这一刻,除了徒劳地想象,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双眉紧蹙,嘴唇紧咬,仰望着这异乡城市的天空。南方的天,阔大而空茫,犹如一张柔软的薄纱,轻轻覆盖着这座以经济闻名的城市和它脚下无数因生计而背井离乡的人群。透明的阳光,穿过椰子树稀疏的枝叶,水波一样倾泻下来。这些柔软而温暖的东西,应该同样会拥抱并温暖每一株漂泊异乡的植物。

  (张复林,江西修水人。作品散见《长城》《四川文学》《福建文学》《黄河文学》,有作品入选《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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