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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兴寺二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7801
石刻

  我喜欢石头,喜欢它质地坚硬,自带光泽。石头的颜色自然朴素,或青、或白、或灰,皆天然无饰,高雅有致。在城市许多地方,都会看到石头的身影。路边的牙石,树坑的边石,花池墙体的基石,公园里堆放的山石之景,名胜古迹之处的碑石。我突发奇想,假如把一个城市的石头聚集在一起,即可见到一座可观的高山了。城市规划者选择了石头,就等于表明了一种态度,期待长久规划的建造,像石头一样。

  一块块石头携带着山中的钟灵之气来到城市,安放到一个需要它的地方,做台阶基石,做景观摆件,做雕刻碑石。石头重新获得了一次生命,一块素面朝天的石头天生有着朴素之美,一经雕琢堆垒,就生动无比,或气势恢宏、或庄严肃穆、或清丽秀美。我们搬运自然之美,在装饰生活的同时,模仿自然,学习自然,便在有限的空间里得天地之美。

  而正定隆兴寺大悲阁内的石质须弥座往往令人忽视,这似乎是须弥座的宿命,前来赏游的人们谁会在意一个须弥座呢。阔敞的须弥座为高大的佛像创造出协调的空间,巍然屹立的佛像却夺取了人们关注的目光。其实佛像与须弥座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经过雕刻的石头组合堆砌在一起,须弥座就分为了上枋、上枭、束腰、下枋、下枭和圭角六个部分。雕刻的花卉端庄秀丽,人物生动有神,工匠的汗水与铁钎声早已逝去,细腻的纹路留下了匠人的专心,传神的形态留下了精细入微,庄严的整体效果表明了善始善终,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超出了须弥座本身。在这精益求精的背后我感到一种尊严,它属于历史,也属于现在。在石头的光泽里,隐藏着时间的密语。

  传说中的迦陵频伽鸟、共命鸟以及美丽的飞天定格在须弥座上枋的位置。人面鸟身的迦陵频伽、一鸟身两人首的共命鸟、衣带飘飘的飞天,均做出飞翔状态,这显然是一种艺术的想象和夸张。我震撼于一千多年前的宋朝人的创造力,他们给人插上了一双翅膀,或者说给飞翔的鸟替换了一个人的面目。我看着石刻上巨大的翅膀和衣带飘洒的飞天造型,觉得这里似乎就只有一个寓意,那便是飞翔所暗示的自由。张开的羽翼令人生出飞翔的畅快,羽毛丰满厚实,振翅翱翔的姿态似在清朗的风中飞过。刻出的翅膀深深浅浅的印痕清晰明了,在石头上定格为一种永恒的姿态,令人神往。我不知道它们飞向何处,更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飞翔的姿态让我产生一丝快乐,快乐的心情驱逐着心中无名的烦恼。

  莲枝莲叶通过刻刀来到了石头之上,莲枝粗大饱满,莲叶厚实蓬勃,均匀错落在飞天、兽面之间,修饰着庄严的氛围。枝叶间似乎散发着青草的气息,隐约迷离。在这庄严的大悲阁内,一枝一叶竟是那么富有禅意了。硕大的莲花瓣拱托在被称作上枭的石条之上,整齐有序,繁密有势,烘托着佛门的庄重高洁。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寓意明了,如何在清浊之间取舍一种坚持。莲花恰如其分契合了我们内心里的种种愿望,虽然它刻在坚硬的石头上,但是一朵生动的莲花早就生在我们内心深处,历久弥新,永不衰败。

  在须弥座上枭硕大的莲瓣与下枭缠枝莲花之间,称作束腰的位置五尊托座力士跃然石上。力士着短裙,裸露的身体肌腱發达,暴起的肌肉似有无穷之力在筋肉中奔腾张扬。棱角分明的面部可知其性格刚烈,脾气火爆,嫉恶如仇。弓背屈腰作负重之势,蹙眉怒目显露托举之重。阔大的嘴巴或大张或紧闭,牙关紧咬,双目怒张,表情苦痛。饱满的身躯富有张力动感,身体的每一处都劲力十足,打肩挺胸,提肘攥拳,鼓胀的肌肉成块条状,力满全身,凹凸起伏间迸发着强劲的阳刚之力。须弥座东西角处两尊力士石像油亮光滑,可知漫长岁月里人们对它留下的喜爱之情。

  姿态优美的伎乐人物表情舒缓,波澜不惊,千年以后的今天依然容光焕发,生动无比。它们似乎在与时间背道而驰,时间越久,人物面容越明亮清晰。伎乐石像在一代代人们带着体温抚摸之下变得光洁温润,人物愈发饱满生动,温和如玉,像是我们心底柔软的善良,经久不衰,美丽永远。伎乐人物来自经文中描绘的极乐世界,虚无缥缈,并且遥不可知,宗教的世俗化让它们在尘世中落脚,安闲自若,气定神凝,端庄美丽,柔和宽仁。手持人间的器乐,奏出美妙的和音,走着尘世的脚步,舞出洒脱的姿态。伎乐人物没有身世和名字,却汇聚了人间关于美丽的所有,这就很容易在每个人身上引发共鸣。

  造像

  须弥座上的观音造像形体巨大,必须仰视才能看到造像的整体容貌。仰视角度与阁内深幽的空间营造出威严的氛围,这令我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与它的交流方式只需保持安静,用一颗宁静的心默默感受。这就像当初建造的工匠们,一定是专心凝神心无旁骛,以纯熟的技艺,带着一丝敬畏,把佛经中诉说的慈悲放大。

  落脚在尘世中的佛像充满神秘,如果依着它的微笑是不是就能抵达佛国的欢乐,这显然是异想天开的事情。观音造像面丰颐满,含颌垂目,庄严妙相。俯视的双目沉静祥和,慈祥坦然。深邃的慧眼清澈如水,明亮若镜,似乎是洞穿了人世中的一切,即使你不说,它都清楚知晓。观音造像服饰简洁,纹路清晰,流畅自然,丰润饱满的身躯雍容高贵,神气内敛高古超旷的气度充满慈爱、和善、娴静。我想,在先辈人借助佛经的描述化身成像的表达里,是不是包含了人们对美好的共同寄托。观音造像神态宁静,祥和超脱,匠人的塑造汇聚着人间的喜怒哀乐,升华的情感试图寻找一条释放的道路,智慧和慈悲交织,在一千年之后依然生动,我似乎读懂了一点点它的高大,它的庄严。

  阳光透过阁楼门窗的缝隙,影影绰绰落在佛像身上,高达二十余米的造像并非居高自傲,人间的熏染也并未改变它最初的美丽,时间的流逝不过是增加了它厚重的沧桑感,凝重的亲和力。在这千年的时间里有多少人在这里流连驻足,静思默想,感悟着生活里令人苦恼的贪嗔痴,悄然间卸下了不必要的枷锁。

  在高大威严的观音造像前我的感受是那么的浅陋偏颇,我顽固不化的愚钝注定不会读懂高深莫测的佛语。这就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打开的屏障,我无法洞悉最为真实最为明了的答案。也许,答案就隐藏在看不见的却被称作千手千眼之中吧。站立的佛像静默无语,阁内游人亦是沉默无语,在这沉默中,人与佛像之间有着永远无法融合的隔阂,也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千年的时光也许是漫长的,但对于一尊造像而言也许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无力洞察这玄秘沉重的话题,只是在与佛像对视中,感到逝去的时光很远很远,远得看不到清晰的起点。我又感觉远去的时光很近很近,近得让我轻微抬头就能看见,既真切又迷茫,既短暂又永恒。

  我愿意把这一切视作具有深意的艺术品看待。它们获取了正义和善良的允许,带着人间赋予的美丽光辉,传递着神秘的隐喻。

  (贾小勇,供职于正定文保所,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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