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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滋味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7864
我七八岁时,爷爷书桌抽屉里有许多京剧唱腔的磁带,其中李多奎先生演唱老旦唱腔剧目的磁带最多,爷爷每天打开录音机,让我听李多奎先生《打龙袍》里的一个【导板】 接【慢板】【原板】转【快板】的唱段。李先生唱得恬阔,舒展,刻画得深入骨髓。腔圆润亮,声贯满堂,字字入耳。

  慢慢地,我对戏曲舞台上衣着鲜亮有着婀娜身段的青衣、花旦唱腔听得少了,反而对朴素的老旦唱腔尤其李先生的唱腔越听越喜欢,便问爷爷:“李先生的嗓音怎那样好呢?”爷爷不假思索地说:“这就是行内人所讲的‘中锋嗓子亮膛音,蜂蜜滋味秋凉韵”。那时我不懂秋凉韵是什么,嘟囔着:“蜂蜜滋味我知道是甜甜润润的,秋凉韵好吃吗?”爷爷笑我傻丫头。彼时正值秋风飒飒的九月,爷爷骑车带我去村口的大杨树下,听他讲“秋凉韵”:“听,这时的唧了儿声音悠扬,不见了夏天的燥热,你认真听,有吱吱拉拉的长音儿,还有说断未断的余音,有一丝小哀伤但没有悲伤,声音很清澈,脆声,跟有共鸣音出来似的,能从咱们村东传到村西,缠绵苍凉,往心里钻。你记住这声音,再感受李先生的唱,把怹的《打龙袍》唱腔用到自己身上。”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回到家,爷爷再次打开录音机放到“一见皇儿跪埃尘……”的大段唱腔,我听到了许多之前没有听到的地方,那种云龙翻滚,金钟玉罄,张弛之中有顿挫,铿锵中又有抑扬起伏,起伏中还有悲怆,愉悦之感,实在是好。

  我追着爷爷问:“这声比唧了儿好听,我怎么才能练出多爷爷这样气足又顺畅的气息呢?”爷爷笑着:“傻丫头沾了戏像膏药,怎么跟何佩森一样呢,爱个刨根问底儿。”

  随之爷爷讲了一个好玩的笑话给我听,有一回,李多奎和尚小云还有程砚秋去天桥,瞧见一算卦的,三位走到摊子前,尚小云程砚秋撺掇李多奎过去先看,算卦的一见李先生红光满面脑门儿都闪着亮光儿,就知道这位先生不寻常,赶忙说:“您先咳嗽一声!”先生兜足了底气,“嗯啃”一声,就这一声,给那算卦的先生吓了一大跳,他从未见过这样底气足的人。此后,这件事无人不知,李先生有了绰号“弹嗽一声”。

  这一声可是从小练功吃了百转千回的苦练出来的呀。爷爷坐在开满月季花的花架下,喝着茉莉花茶,望着天,像回忆往事一样说着李多奎先生的过往,吃唱戏这碗饭不容易,不仅随时要抵制行内的恶习,更要吃得苦中苦。多爷十四岁时,由于嗓子倒仓不能演唱,从此改习胡琴,二十五岁时已能操琴为业,但他不放弃,作为一名男演员来说,青春期换嗓子本就是一道坎,但他倒仓后,改习胡琴也没放弃调嗓子,仍坚持不懈努力锻炼,懂得克制和保养。相信有一天定能重回舞台。

  人的念力是强大的,李先生每天清晨去天桥四面钟那儿喊嗓子,那时的天桥四面钟是空旷之地,无人家,是喊嗓子练功的最佳场所。怹十年如一日,经历了无数个严寒酷暑,最终练出了一副“铁嗓子”。

  后来我才知道,李多奎先生嗓子倒仓时也不是轻松的。一次清晨怹喊嗓子回来,父亲仍坚持让陆彦庭先生(李多奎早年的老师兼琴师)吊嗓子,那天唱《辕门斩子》六郎见宗保那段,“这笑哇,笑坏了众英豪!”“哇”字是一个嘎调,要从中音“3”一下子翻到“i”,“i”骤然翻高六个音节,一般人在倒仓时期最怕嘎调,更何况当时李多奎正在仓门上,嘎调唱不上去,干张嘴没音,他父亲憋着一口气,大声操着河间府乡音对陆彦庭说“拉、拉”(管“拉”叫“lá”),李多奎无奈地说“别拉lá了,再拉就出血了”,他父亲恨铁不成钢,憋着的一口气猛地上来,抡起胳膊,照着他脸就是一个大嘴巴,从门里打到门外去了。打完叫回来让他接着唱。从那天起,每天调这段唱,说来有趣,这样蛮横的教育方法,对他调嗓子确实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肉皮子里有了疼再唱起来神经上就会多份认真,用心的琢磨原因所在。没几天,他在唱嘎调时摸索出一个窍门,只要唱到“这就是”立刻把底气兜足,用“虚音”来找这个“i”字的调门,等够到调门儿后,再逐渐把嗓门扩大,果然不久就达到了“i”字的调门。

  李多奎后改唱老旦,是在一次陆彦庭给他调嗓中,陆听到李的唱音中带有老旦的雌音,认为他很有老旦天赋,便引荐他拜老旦名家罗福山为师,改学老旦。罗福山与名老旦龚云甫同是“同光十三绝”中郝兰田的高足,李多奎与龚云甫的家又是几步之邻,故而慢慢地往来甚密,李多奎常去龚云甫家中请教老旦唱腔是常有。不难,两人缘分也深,龚对李的重视体现在多处,其中李先生舞台上常用的那只龙头拐杖还是当年龚云甫送的。龙头拐杖雕刻得极其精美,有一次他去门头沟煤矿演出,下车时没站稳,不小心差点摔倒,幸好有那根拐杖,抵住了重重的一个大马趴,但由于用力过猛,拐杖被折断了。后来,被一位小陈师傅在龙头拐杖折断处加上了一个精美的铜箍。李多奎先生拿到修复好的龙头拐杖很是喜欢,后来那龙头拐杖陪伴了他数十年之久。

  不但如此,李多奎先生当年所住的鞭子巷头条的房子也是龚云甫的旧居,后卖给了李多奎先生。爷爷说,鞭子巷那房生旺老旦,有成就老旦的好风水。

  了解得越多,对李多奎先生的戏就会理解得更深。怹演老旦三十多年,每一出戏无不是经典,唱腔韵味丰富,吐字行腔独特。发声,控制气息匠心独具。李多奎在对音律感悟和字韵的处理上,更有着极高的美学天赋。当然,这些都离不开他的刻苦研究。

  怹的研究还体现在“开脸”上,过去老旦的化妆很简单,演员演完戏,洗把脸就行,而今天的老旦,画口红描重眉,往靓丽年轻上靠,人们的审美心理变了,让后人看不到古人讲的“三从四德”,看不到故事中饱含的老旦行当的“老”“苍”音的影子。如李多奎先生曾讲的那样:“走隼子了。”

  1950年,爷爷跟随姑爷到济南探亲,亲戚请他们去济南北洋戏院看李多奎先生的《钓金龟》,这出戏属老旦重头唱工戏,李先生在剧中的演唱高亢宽亮,吐字清晰,音质明净饱满。当表演到张义说不奉养康氏,康氏由于激愤,其手持的拐杖在手中不停地抖动,让爷爷难忘。那场《钓金龟》爷爷跟我回忆了一辈子。

  当年李先生的《钓金龟》红到什么程度,散场时,人们都是哼哼着三大段走出的戏院,白天在马路上随处都能听到人们唱着“叫张义我的儿……”

  李多奎先生凡晚上有演出,必在自家后花园走一遍场子,所有晚上的演唱,均一句不落,一句不敷衍,哪怕如此熟的《钓金龟》也一样唱得神完气足。还要搬出家中的八仙桌当舞台上的道具走一遍台步,更让人敬重的是,他在晚年依旧唱得满宫满调,极少有演员能做到那样。他在戏台上唱了几十年,和戏迷听众建立了默契,他会在一出戏熟悉和喜爱的腔调中稍做调整变动,变中有新意,让戏迷每次看戏都感觉新颖,好看,百听不同。

  1956年秋,爷爷有缘在中山公园音乐堂亲观李多奎出演的《四郎探母》。爷爷说到那一刻时,少年气十足,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天我在前门大街口剃完头骑车直奔中山公园,当时京剧艺术家云集,票价可不低,个个有看家本领。演杨延辉的就有马连良,奚啸伯,谭富英,李和曾等。饰演铁镜公主的有张君秋,吴素秋。吴素秋你还不知道吧?在那本京剧小考里去看。尚小云的萧太后。姜妙香的杨宗保。二国舅是肖长华、马富禄。”

  那天正是李多奎的佘太君。爷爷在台下第三排,前排坐着老舍先生。当时李多奎先生唱起【西皮導板】“一见娇儿泪满腮……”,观众一听到多爷这“嘎调”,整个剧场一阵掌声,在满场的高潮中,他以苍老的贵妇姿容,徐步安详出场。爷爷给我放李多奎先生这段【西皮导板】的录音,整段唱腔韵味丰富,收音干净又极具弹性,低音打远听更加委婉沉着,有罗福山先生的古朴清醇之味,高腔处苍劲挺拔,有龚云甫先生清脆苍劲之韵。

  这一场大合作戏,阵容强大。各个流派,各种风格融合一体,爷爷在十多岁就见到了打破派别的同台演出,那是那个时代的幸福。

  多年后,我家的老录音机里,再次传来多爷的:“龙出风撵进皇城……”你听,那才是金声玉振。

  (祁筱慈, 河北固安人,作家。)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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