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上窗帘,把墨镜摘下来放回原处。车内的收音机已经关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歪靠到后背上,腰间一阵酸痛,把外套卷成疙瘩垫在背后,并没有舒缓多少,心理上却得到一些安慰。他很清楚选择大巴的理由:路途险峻复杂,有不计其数的隧道,他在市区引以为傲的车技到这里毫无用武之地。他闭上眼睛,明晃晃的光影附在他的眼帘内部。光影越来越宽,渐渐变淡。他进入了睡眠。再一次醒来时,大巴车已经过了青海湖。
摆脱了山的围困,远处小镇的轮廓浮现在眼前。“黑马河到了,有没有下车的?”司机转过头大声问。“有!”宋池赶紧回答。司机快速地在车里扫描一圈,看到宋池高出来的头,在眼神交融的刹那,又转过头继续开车。郑敏开始收拾东西。
宋池下车等了好久,郑敏才背着包提着塑料袋下来。她还没站稳,大巴就开动起来,扬长而去。郑敏看了一眼宋池,眼神里有微小的歉意,但更多是无法掩饰的倦意。他不说话,转身就走。郑敏跟在他后面,不情愿地迈开步子。
“现在去哪里?”她在后面问,气喘吁吁的样子让宋池感到厌烦。
“就这里。”
“咱们不是要去布哈镇吗?”
“没车你走着去?”
“所以我才问你。”
“等布哈镇那边的人派车过来接,我早就对你说了。”
郑敏不再说话,和他保持着原来的距离,有时注意到距离拉大了,再加快步伐。说实话,她有点儿后悔跟着他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也许他只是随口一问,而自己却没有听出敷衍的语气。他当时只是在汇报近几天的行程,远离西宁,去布哈镇采访几天前在雪灾中表现英勇的镇长。英勇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多了几分力量,让她想到刚恋爱时他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他看到她点头,愣了一下,似乎还要说点儿别的什么,也许想交代一下关于花草的侍养方法。他养有十几盆脆弱的含羞草,平时很费心血侍弄。他脑子瞬间短路,想了半天说,那就一起走吧。她有些激动,很快就收拾好晚饭后的残余。回到客厅时,他还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她怀着隐匿的快乐坐到旁边,打开电视,继续看《笑傲江湖》。
小镇并不大,站在这头很轻易看见那头具有标志性的三层白色小楼。小楼装饰简洁,富有民族风情,是近来刚修的宾馆。楼前的黑色公路像一条传送带,大巴还没有从那上面消失。一个头上包裹严实的年轻男人,蹲在汽修店门前修自行车,门边放着鼓胀行李包和边缘光滑的安全帽。郑敏以前也有骑自行车四处晃悠的幻想,现在没有了,但看到骑手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地多看一眼。汽修店往前是一家川菜馆,店面和内部装修与西宁那些店无异,在这里却显得十分突兀。
郑敏并不饿,刚才坐在车里,她吃了随身带的两根香蕉——香蕉皮还在她的袋子里。她知道宋池不喜欢在车上吃东西,也不喜欢她吃,但她觉得吃东西可以缓解行车带来的疲倦和无聊。
走进店里时,宋池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的凳子上很端正地放着自己的背包,边上是鸭舌帽。一个小个子女人热情地招呼他点菜。
“要吃什么自己点。”宋池把菜单递过来。
她点了一盘青椒土豆丝盖饭,又把菜单递回给他。他穿着黑色运动衣,没记错的话,是她以前替他买的。她注意到他双手紧紧握着,不断做着托举动作,仿佛举着两只幻想中的哑铃。
宋池拿出手机,翻看了一会儿,神情突然变得紧张。“今天是星期日?”他抬头问。
“我看看。”她迟钝地掏手机,木然的神情中多了慌乱。她在小型文化公司做美术设计,有时会把工作拿到家里,沒有规律的休息日,对星期轮转一点都不敏感。
“镇长周末去德令哈看他的父母,我说星期日来,他还特意嘱咐星期一到就可以。我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眼就忘了?”
“那怎么办?来都来了。”
“你也不提醒我一声。”他看她一眼,眼神里充满责怪。
她觉得好笑。他不是一两次健忘了,以前经常忘记带放在家里的文件,出门时落下手机的次数也不少。
“要不下午去青海湖吧?”她建议。
“那晚上呢?”
“晚上,那边应该有旅店吧。”
他听她说完,身子疲软地靠在椅子上,接受了她的建议。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头顶。他有些厌烦,想找帽子戴上,这才想起刚才离店时把帽子放在了桌上。他直起腰准备进去找。郑敏像洞晓他的心思,变戏法一样,把帽子从身后拿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拿帽子。她却直接给他戴上。
“真的要去青海湖?”他问。他并不是很想去,强烈的阳光、疲倦的身体、还有不算近的路途消解着他先前的一点点探求欲。
“去吧,好不容易来了,而且下午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当旅游。”郑敏说。
算了,还是去吧,宋池有点不忍心让她失望。他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一起外出了。
“那儿有挺大的风车,”他的食指通过两间房子的缝隙,指向南边,“咱们一直往前走,穿过发电站,就可以见到草原帐篷,就扎在青海湖边。住在那里可以看看日落日出,你觉得呢?”
郑敏已经被他的描述吸引住,一个劲地点头。
大二时,他被班长告知去某个社团参加会议——他实在想不起那是什么社团,叫什么新闻部,反正名字一长串,任务倒是简单,每月给学院派发一次报纸。挺无聊的社团,他却乐于干这样性质简单的事情,况且那报纸也不赖,是一帮人精心编的文学报,每次都可以看到新奇的内容。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领报纸时,编辑部门口站着一个女孩,犹犹豫豫地看看里面,又朝楼下看看。他看她一眼,立即注意到她涂在唇上并不匀称的口红,粉嘟嘟的,与她黑色裙子一点都不搭,但却有种突出的可爱。
“你手里的报纸让我看看吧。”她小声请求他。
他抽出一份递给她。之前他派发报纸时,没有见到过这样热切的眼神,就巴巴地等着女孩下一步的动作。女孩摊开报纸,眼光落到第四版下方时,开心地叫起来,“果真发表了!”
那是一篇关于梵高的评论,并不长,排版却精巧,像一份特殊的礼遇。题目下面写着女孩的名字——郑敏。他在心里默念一遍,感到一小束火焰从心底升腾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他偷偷地笑了,准备抱着报纸心满意足地离开,脚步刚迈出去,又被女孩叫住,“同学,你是新闻部的吗?”
“是啊。”
“那你知道稿费怎么领吗?”女孩有些羞怯地问。
他不知道,却不忍心让女孩失望,“等下次开会,我替你问问。”
女孩点点头,“那我怎么找到你?”
“中文系,07级A班,宋池。”
“我下周来找你。”
他回去后,认真读了郑敏的评论。她评论了梵高罕见的一幅作品,却选取了生活化的角度对其中的色彩和结构进行剖析,语言也没有一般评论那样艰涩难懂。他读了好几遍,每次都有不同的理解。一周后,他被告知社团已解散,报纸由学生会宣传部派发。这时他想起郑敏交代的事情,他并不认识报纸的负责人,只好自己准备了五十元钱,等着她前来。
郑敏拿回报纸的第二天,学院下发了去克鲁湖畔写生的通知。她和同学沸腾起来,转眼间把报纸的事情忘记了。等两周后回来,期末考试开始逼近。她不敢敷衍,每天跑到画室从早画到黑。直到期末考试结束,她从抽屉里翻到报纸时,才想起在印刷室门口遇到的男孩,心里一阵愧疚。叫了同伴去中文系找他,但没有找到。成绩发布前的空当时间里,他已经回家了。
她再见到宋池已是第二个学期。两人在食堂碰面,恰巧都没有同伴,便坐在一起吃饭。郑敏这才注意到他是个相貌俊朗的人。她说话时,他不打岔,也不动筷子,而是认真看着她,时而点点头,等她说完,才慢慢吃一口。从那以后,两人约好了一样,经常在食堂碰见,一段时间后,很自然地开始恋爱。有次郑敏突然问起稿费的事情,没想到宋池从钱包里取出整齐放在夹层里的五十元钱递给她。她觉得不可思议,更多的是惊喜。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宋池自己的钱。那时他们快结婚了,这让她坚定了嫁给他的信念。
婚前,宋池一直在德令哈工作,用他的话说,那是自我流放。周末,他在海子纪念馆里给她写信。有时纪念馆一整天只有他一个人,写完信后他就看书。他从书架左下层的第一本书开始,决定把所有书看完就回西宁。这个想法并没有实现。郑敏最后一次坐火车来找他,冷冽的冬天他们住进最高的旅馆,却发现整个旅馆只有他们两人。德令哈是座空城——这个发现让他觉得没劲。我要回去了,在清晨宋池自言自语。郑敏有点儿不信自己的耳朵,转身看着他,她之前劝了多少次都无法改变他的想法。我要回西宁。他又说了一遍。为什么?她问。我突然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人、植物、动物、马路、商店,都是静止的,甚至你和我,我们一同保持着灰色面目,像生活在一座被封锁的城堡里,他说。郑敏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她的理解力在写那篇关于梵高的评论时达到了峰值,而后一直在降落。从德令哈回到西宁,宋池在日报社谋了份职。几个月后,他们结婚。
她跟紧了宋池。他步伐平稳,近乎慢跑,她在后面有些费力。走了很久,她转身看后面,黑马河镇已经很远了,楼房像火柴盒。宋池觉察到她在喘息,建议坐在路边休息一下。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斗志,想一刻不停地走下去。宋池嫌恶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红色塑料袋——不难猜测,里面还装着不少花样的零食。他提过塑料袋,绑在了自己的背包后面,此刻他看起来像一只背着重壳的蜗牛。这个发现让她心惊。以前,她总是从他的动作联想到马、狮子或者猫等行动迅疾的动物。
“我们还是停下来休息会儿吧。”她在后面说。
“好。”宋池应一声,背包就从肩上滑落下来,重重地落到地上。“操!我怎么没抓牢,包里有電脑和摄像机。”他赶紧蹲下来打开查看,确定东西都完好无损后坐下。“你说咱们遭的是哪门子罪?”他又说。
遭罪?他居然会这样描述两个人难得的出行。她说,“你不愿意来,就应该说清楚,弄的好像是我强迫你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前几天一直在加班,你也是知道的。”
“那你就不应该提议走路,打个车也不是什么难事。”她的声音令人费解地提高了许多。
阳光在郑敏圆形帽檐处变得曲折,她阴沉的脸庞都藏到阴影里,宋池只看到她微微撇起的嘴角,有点可爱,小女孩撒娇式的那种可爱,很难想象这是中年妇女愤怒脸庞的一部分。是我提议走着去的吗?宋池想,也许是的,此刻他承认自己对这片土地的误判。他以为从小镇到发电场不过七八公里,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青海湖边的帐篷了。那是一个绝佳的观赏位置,虽然不甚清晰,但足够震撼奇妙。他在多年前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那是报社的集体活动,全程乘车,不经意间就到了。他的误判也源于此。
“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他说。
郑敏抬头,用吃惊的眼光打量他,好像在质疑他。“我当然知道要坚持,是你在喊苦叫累。”她表情严肃地纠正他。
“我坚持行了吧!”宋池没好气地说,之前对她升腾起的一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怎么?听你这口气,我是曲解你了吗?”
“我哪里说你曲解我了?你哪只耳朵听见了?”
“你这样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要是你真不想去,说明白些,我们返回去休息也不晚。”
“这次你还真曲解我了。我不是不想去,只是不想和你去而已。”
“我早就知道,”郑敏平静地说,“你不想和我去,你这次采访原本就没打算带我,对不对。”
“对,但你还是跟上了。”
“我现在返回也不迟。”郑敏说完就背上背包,不忘去拿绑在宋池背包上的塑料袋。袋子绑得太紧了,她解不开疙瘩,索性扯下来,用双手捏住开口,像拎着一只硕大的公鸡,一声不吭地走了。
宋池在草地上坐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他忘了自己说了什么话让这个女人在雀跃的情绪还没有消退时就被愤怒裹紧。她走得快极了,一眨眼的工夫背影变得模糊,像一只草尖上的麻雀,上下跳动,若隐若现。到了黑马河镇,她有多种选择,可以住店,也可以搭顺风车回西宁,都是很容易的事情。想到这些,宋池背起背包,继续向南边走去。
郑敏走到镇上那家白色旅馆旁时,她心情平静,思路清晰。不知为什么,她相信宋池不一会儿就会回到小镇上。几乎没有迟疑,她就踏上了白色旅馆门前高高的台阶。旅店大厅空荡荡的,走到吧台前时,一个红脸蛋小男孩从左侧楼梯口出来。“要住宿吗?”他一字一顿地问郑敏。她点点头。小男孩朝里面喊了几句,懒洋洋的女声应了句,男孩便又溜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影。郑敏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疲惫地靠住沙发背,楼上响起一阵关门声。她看向楼梯口,高跟鞋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瘦削女人出现在楼梯上面。
女人拿过郑敏的身份证,登记入住,又连同房卡递过来,“301,明天中午12点前退房就可以。”
郑敏说声谢谢,拿着东西上了楼。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她看到大束大束的阳光从窗户外面挤进来,落在做工细致色彩斑斓的地毯上,两架单人床的床尾摆着金色绸布带子,发出微微的光芒。她走进去,站到窗边,视野可以扩展到小镇另一头,甚至更远处的信号塔也能看见。此刻小镇上多了三三两两的游客,他们急匆匆的,也许刚从停靠在路边的那辆蓝色大巴里下来。
她斜躺在靠背过大的单人沙发上,掏出手机。没有宋池的消息。但她知道要不了一会儿,他就会联系她。那时他已经返回小镇,在旅馆门前,像个迷路的小男孩,左顾右盼,她替他开门,不再说刻薄的话,沉默着,充分享受一个胜利者的喜悦。她打开电视,继续看《笑傲江湖》,疯狂练功的林平之面前突然飘来辟邪剑谱,他仰天大笑,头发根根竖起,面部极度扭曲。
宋池走到风力发电场才意识到迷路了。他没有看到记忆中的帐篷,也没有看到青海湖,连只牛羊也看不到,身前和身后都是无限延展的草原。草原尽头是连绵的雪山,此刻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山脚和草原的界限模糊不清,像一条灰色的布带。他凭借着太阳辨清方向,同时也想到他来时并不是严格向南走,也许一迈出脚就错了,更何况荒草完全埋没小路后,他就摸索着走。掏出手机,他发现信号很弱,根本没办法定位。他无力地靠着风车粗壮的柱子坐下。他有点儿饿了,背包里只有半瓶水,拿出来喝了一口。那只装满食物的红色塑料袋在他脑海里来回飘动,怎么也赶不走。
他凭感觉开始往回走,已经辨不清来时的路,但是他觉得天黑之前走到公路边就可以,总有便车经过。他巨大的影子铺在草地上,像一只老去的巨兽。他想摆脱这只巨兽,反而被咬得更紧。就在头晕目眩之际,他看到地平线上多了一块凸起。他站稳细看,原来是一辆汽车在草地上艰难跋涉着。他突然来了力气,把背包带子往紧一拉向着汽车跑去,边跑边喊,“等等我,等等我!”
汽车离他两米左右时停了下来,里面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朝宋池走过来,“你是走散的游客?”
“我不是游客,我,我迷路了。”宋池语无伦次地回答,双腿像是消失了,一发软,瘫倒在地上。
男人扶起他,又替他提上背包,“你的包可真重呢。”
“里面裝着一台电脑。”
“拿着电脑?那就是来这里工作的?怎么你一个人?”
“我原本要去布哈镇采访的,结果来早了,想去青海湖边转一圈,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采访,那你挺厉害的呀。”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汽车旁。那是一辆越野车,车身上粘着许多泥土,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圆脸的中年男人,注意到宋池在看他,就拉开车门跳了下来。
“组长,他要去采访,迷路了。”
那个人没有听明白,又让宋池重新解释一遍,随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你走偏了二三十公里呢,就算到了青海湖边,那儿的帐篷还没有搭起来。况且你现在这个体力也很难再走路了。”他说。
“你们要去哪里?”宋池想先跟他们走,休息一晚,明天再找车子赶到黑马河镇。
组长笑了,“我们要去一百公里外的黑马河上游河段,观测湟鱼洄游。湟鱼今晚估计就能游上来,要不然能来这里?”
一听湟鱼洄游宋池顿时来了精神,几年前他刚到报社时,听过跟随高原物种考察组撰稿的同事讲青海湖湟鱼洄游时壮观的场面。那些细小的湟鱼铺满河道,像一道褐色的闪电。此时这道闪电在他心里亮起来,他急忙说,“我也想去看看,你们可以带上我吗?”
“可以是可以,你不是明天有采访吗?”
“迟一两天应该可以的,跟着你们观测完,再回去。”
他们听他这么一说,只好答应了他,拉开后面车门让他进去。后面座位上还有个女孩,没有完全摆脱学生气,斜靠着背椅,睡得很香。“这是刚来考察组实习的姑娘,还没适应高原工作。”司机热心地转过头向他介绍。他点点头。车速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风力发电场甩到后面。
“那些鱼在河水的冲击下逆流而上不累吗?为什么非要到河流上游去产卵呢?”宋池问。
“湟鱼实质上是淡水鱼,它们虽然可以在咸水湖里生长,却只能到淡水区产卵生子,就像游子回到故乡结婚生子一样。”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在排卵期把它们圈养到咸水湖里,看看会不会排卵?”
组长笑了,他耐心地回答,“这个姑娘前段时间不听大家劝告,还真把几只排卵期的湟鱼养在了咸水池子里,没过几天就看到鱼肚子朝上硬邦邦了。实际上,湟鱼的生长是非常缓慢的,刚生下来的小鱼游下来,在青海湖里长四年才能长到三两多,这时候才有洄游繁殖后代的能力,它们怎么可能在短时间里进化呢?它们一定要逆流而上,一点也不愿意妥协。”
宋池不再说话,转头去看车窗外。
一阵刀剑撞击和人群吵嚷的声音吵醒了郑敏。她很快意识到那是电视里面的声音,从被窝伸出手摸索到遥控器调小了声音,她开始认真回味这一段出乎意料的睡眠。没有任何梦境,她像一颗石头完全落入大海,沉潜下去,深不可测,短暂摆脱了这个世界的束缚。好久没有这样彻底的睡眠了,她满足地翻了翻身体。一股强烈的洗衣粉味道涌入她的鼻腔。她感到不安,意识到自己在陌生的房间里。费了很大力气,她记起刚发生的事情。宋池没有回来。这是此刻最重要的发现。她轻松的心情变得沉重,继而是灰败沮丧,像一只鱼突然被人拖出水面。
她看一眼时间,不过一个钟头,于她却是漫长潜泳中度过的沧海桑田。她起身,看见楼下的大巴还在,在昏黄光线中,像一座精巧的蓝色城堡。她突然觉得安慰,下定决心,独自一人回西宁。三两下收拾好背包,费力扎好那只撕破提手的塑料袋,快速从这间陌生的房间中撤离。
汽车最终停在山脚下一个拐角处,河水从山那边绕过来,哗啦啦地响,在月色下,像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那个姑娘醒了。她注意到身边的宋池,眼光在他身上停顿片刻,随即变得平静,仿佛瞬间洞悉了他的来历。他们下车,听从组长的安排,在河边搭起三脚架,摆放好探明灯。他们开始搭帐篷,宋池注意到那个姑娘支起架子的时候,动作熟练迅速,毫不犹疑,粗壮的胳膊在弱光中看起来充满力量。
注意到宋池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说话了,“你又是迷路的游客?”她的语气并不友好,显然对那些一意孤行的人感到厌烦。
“我是迷路了,但我不是游客。”宋池认真解释。
“反正都一样,你们活腻了。”她语速极快,快如一阵风,从舌尖一弹出来,就丢失了。
“你不要瞎说,人家可是省报的,来采访布哈镇的镇长。”司机对姑娘说。她转过头不屑地看宋池一眼,好像并不在乎他是干什么的,也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继续拧支架上面的螺丝。
“你不要见怪,这姑娘就是这样,嘴上从不饶人。”司机说。
宋池笑了,“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帐篷搭好后,宋池到帐篷中休息,几个人仍然在外面忙活。帐篷并没有遮挡多少冷气,他蜷缩在一个睡袋里。手机没有信号,他徒劳地翻微信,自然没有消息,他开始翻看聊天记录。翻到最下面,他发现和郑敏的聊天停留在半年前的一次转账记录上,此外没有任何对话。他在黑暗中抱紧身体,双腿靠近下颌,双臂握在胸前。此刻他变成了游弋母腹中的胎儿,大脑一片混沌。
半醒半夢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宋池。”是组长,他的脸因兴奋酷似孩童,“宋池,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鱼也游上来了。”
他从睡袋里面爬出来,跟着组长走出帐篷。组长说的并非完全正确,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只是在山头射出一道强烈的光。他一步步跟随组长向前走,每走一步他都感觉越来越多的明亮落在他的身上,组长的身上,还有河水上面。河水越来越透明了。他来到岸边,目光所触瞬间,他只看到一颗颗石头,紧接着才看到细小的褐色鱼儿隐匿其间。并没有别人描述的那样密集,也没有那道他期待中的褐色闪电。它们稀疏散乱,像一群筋疲力尽的战士,游出两三米长的距离,就要停在原处蓄积力量。宋池的眼光一直追随着一只相对较大的鱼,直到它拼力游远不见,他才收回目光。
中午时分,组长让司机送他回黑马河镇,他感到难为情,却也没有推脱。一上车他就昏昏睡去,到了镇上,司机叫他好几声,他才醒过来。他发现车停在了白色旅馆门前,有一个红脸蛋男孩坐在门前,平静地看着他们。司机趁着镇上有网,打开手机里的短视频软件。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谢意,看着司机翻过一个个视频,准备收拾东西下车。突然司机夸张的笑凝固在脸上,笑声也如石头坠地,再无回声。
“怎么了?”他也紧张起来。
“是一辆大巴,发生了车祸,你看。”司机把手机递过来。
他看到一辆蓝色的大巴挂在山腰上,公路护栏悬在半空,如一根粗布条,吊诡地飘动着。几名受伤的乘客,仓皇呼救,如旱獭在洪水中出逃。更多的人倒伏在地上,有的似乎在挣扎,手无声抬起,又悄然落下,有的一动不动,面目难辨。这时镜头一晃,他看到挂在低矮枝条上的红色塑料袋,一只撕烂了提手仍扎得很牢的塑料袋。
(祁小鹿,1995年生,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星星》诗刊、《福建文学》《作品》《青海湖》等。)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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