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

　　键盘和舞台都集中他的嘴唇，当歌声

　　响起，我看见沉寂的音符突然间破裂

　　三角的或湿润的

　　皆来自同个方位，歌声里面

　　潜伏着一个色彩斑斓的胸腔

　　舞台下面，无数

　　植物摇动着黑色的手臂，由此而获得

　　发现内心的能力，镁光灯在空中旋转

　　一个巨大的虫洞在蓄积着自己的疆界

　　我闭眼，静止，以便迎接另一个我的

　　降临：我被歌唱者雕出了锋利的外表

　　家事

　　地里有小麦、茄子以及西红柿，某年

　　父亲还曾种过芋头，母亲将它们煮熟

　　带着我去集市摆摊

　　对的，我和

　　两个妹妹可以说是

　　和庄稼、蔬菜一起长大的，收获一茬

　　我们就长高一寸，后来，孩子都搬到

　　城市里面，看不见庄稼和蔬菜，于是

　　就停止了生长，但父母依旧留在村里

　　种地，玉米超过了他们的肩膀，甚至

　　有几棵还看见了白发：几乎就在瞬间

　　那天我说错了一句话——最漫长的人

　　不过一生，最茁壮的粮食都保持清白

　　致一位老母亲

　　我想，相对于自己的孩子，她一定更

　　熟悉玉米和稻谷，熟悉温和的土壤有

　　将雨水挂满

　　枝头的企图，她也熟悉

　　一只硕大的虫子和杂草

　　一样，面对

　　干旱、贫瘠会心事重重，倔强的石头

　　不屈服暗夜，蝈蝈的叫声替它理顺了

　　某种走势。孩子是否理解她？他们都

　　知道生死如此清晰，却在其中安置了

　　许多悬而未决的粮食：碗内的一粒还

　　没发芽就粉碎性地进入更倔强的一粒

　　修辞兼或主谓宾语

　　你是我唯一爱的人。在一部电视剧中

　　我听见了某种设置好的台词，但无论

　　如何，谁也没办法

　　捕捉忠诚

　　背叛到底

　　意味着什么，你看

　　每一双泪眼都是为当下而流，每一种

　　欢笑都无意识地证明自己是一个新人

　　我们并非有光之士，腐朽和繁荣正在

　　我们内部同时进行，且以台词的形式

　　房后檐下

　　我在房后栽了一些黄瓜、扁豆和花生

　　阳光很少光顾此处，但果实依旧茂盛

　　我的劳动依旧被篱笆和

　　喜鹊看懂

　　几只喜鹊

　　经常在傍晚的杨树上面

　　俯视着我和椭圆形的荚果，而事实上

　　我并没有深耕，四季之中，总潜伏着

　　某种幸福，绿色占据春天，鸟鸣以及

　　金黄色的谷禾一遍一遍收割着潮湿的

　　泥土。大多时候，你不需要的杂草在

　　某个角落那么肤浅又那么深邃地活着

　　寻常

　　我能掌握的生活都在眼前，洒水车将

　　湿润的阳光均匀地铺在一天开始之处

　　木槿花置身角落里

　　它看见人流如同蜜蜂一样

　　怀揣着小小的惊涛和巢穴

　　每个早晨，积雪都

　　会聚集在山顶；每个傍晚，鹰隼都会

　　和散发着光芒的孩童一起站在阳台上

　　化身遥远而切近的守望者。路上走着

　　我有小兽似的平凡的快慰，也有猛虎

　　一般的牙齿：你要学会品尝铁的栅栏

　　园子

　　烈日炎炎，园子里正午时光复热如昨

　　栅栏边上，那些松散的倒影略有皲裂

　　蔬菜发蔫儿，但却

　　是土壤最好的慰藉

　　我正浇水，远山和一些白云同我保持

　　足够的距离，我能摘取的所有果实都

　　不在身上：得到过的流年也若即若离

　　我看见韭菜畦中很突兀地长出棵玉米

　　哦，故乡劳作的双亲会不会忽然想起

　　种过的园子：我在玉米旁边捉蛐蛐儿

　　一条路让无法逃避的人显现旧身

　　树下，蛰伏的小兽在温习个体的命运

　　落叶被无情分解，只因为它们正忙于

　　自身的毁坏和汹涌

　　这个时候，我忙着

　　等待斜阳往下坠，那么多光线都不能

　　照亮自己，没有生机之人又何必在乎

　　内心的惊慌或怜悯。沿着羊肠道徐行

　　我先是察觉到自己只是行走在泥沙的

　　一侧，继而早已湮灭的宇宙在我深处

　　降临，如同无路可去，只能回到内心

　　灵境胡同口

　　骑车经过灵境胡同，路边的槐树依旧

　　高高举着万千叶子，人流依旧在红灯

　　下面集体拐弯

　　此时，我们都活在这一瞬

　　之中，包括坑洼以及沙粒

　　无论它们曾经

　　目击过多少张脸：无论这些脸是否还

　　存活。我坚信一条路就是一部地方志

　　消失的人们依旧走在上面，包括无法

　　收拢的落叶，它们的经历不需要目击

　　夜·火锅

　　记得火锅里全是不可饶恕之物，牛羊

　　和青草关系难以改变，你能接受的火

　　都在暗处。执迷，顿悟，这个世界的

　　弯曲不是谁可轻易捕捉，漫长的活着

　　不过一世。醉心于毁灭，我们都算是

　　一触即发的沉默：不言，动静里面有

　　独自运动的碗筷。沸腾，燃烧，我们

　　把牛羊当作是可以驱赶和圈养的口舌

　　伏夏

　　荒芜的园子中长着野草，斑驳的墙壁

　　里面长着不知名的窗户，雨水落在我

　　刚刚醒来的梦上

　　嘀嗒，嘀嗒，内心湿润和慢慢

　　清晰的远山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你要

　　當心，我看见白纸上滚下斗大的闷雷

　　我看见所有归途都在以降落代替宽恕

　　小憩

　　那么短暂：鸽子经过蓝天，乌梅叶子

　　在窗户上打盹。现在，我是一个无用

　　之人，坐在遮阳伞下

　　有个蚂蚁

　　直接爬上

　　小腿，和一夜的风声

　　一样，竟然不回避偌大的黑：我已经

　　察觉不到自己的伟岸，比如，不可以

　　透过玻璃看我，因需提防突然而至的

　　破碎。一杯下午茶很久没动了，水面

　　已经落上飞虫，如果我也落上，短暂

　　一刻，被洗过的杯子能否决定先救谁

　　（李瑾，有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出版《未见君子——论语释义》《新子之国——孟子释义》《其名自号——山海经释义》，以及诗集《倾听巴赫和他内心的雪崩》《黄昏，闭上了眼》《人间帖》，故事集《地衣——李村寻人启事》、儿童文学作品《没有胳肢窝可怎么生活啊》等，曾获李杜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人、《中国诗人》年度成就奖等奖项。）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