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吸过氧就睡下了。夜里每翻一次身就醒来一次,迷迷糊糊地醒了若干次。清晨四点过的时候,又一次听到了凄厉的猫叫声,猛然惊醒后便怎么也睡不着。
从叫声判断,应该是昨晚跟着我跑进房间那一只。昨天晚上,我刚走进九龙县民族医院住宿楼前的院坝门口,便听到它的叫声;我走到楼梯口,它突然从楼梯口边的黑暗角落里蹦了出来,蹭了一下我的脚踝,然后绕着我的脚跑来跑去;我踏上楼梯,它便飞快地跑到我前面,不时喵上两声,像是在欢迎我的到来,并且为我带路;我刚一开门,它便噌一下蹿进了房间,钻到床底下,喵喵喵、喵喵喵,不住地叫着。
但我又有些不敢肯定。小时候,乡下差不多家家都养猫,不少人家养的还不止一只。每次听到这样的叫声,大人们就会冷不丁嘟噜一句“又在叫春了”,或者“又在找伴了”。没想到在几百公里外的九龙,竟又一次听到这熟悉的叫声。但我实在分辨不出它是在叫春还是在找伴。在如此寒冷的冬夜,更大的可能应该是后者。
窝在床上懒到五点,再没听到那只猫的叫声,索性穿好衣服起床。房间外的走廊黑漆漆的,对岸的山体也黑漆漆的。我站到窗前,耳边传来一阵呼啦、呼啦的响声,像是站在高速路边听到急速前行的车辆划破空气发出的声音,或者是在枕边听到肥胖者酒后深长的鼾声。不一会儿我就知道了,不是车声也不是鼾声,是风。因为每一声呼啦里,我的脸上、腿上就感觉一阵透骨的寒意,只好拢紧身上厚厚的羽绒服转身躲回房里,关上房门,猛喝了几大口新泡的热茶,才渐渐感觉身体依然完整地属于自己。九龙县至今尚不通高速。
出门吃早饭的时候查了一下手机上的日历和天气预报,今天是农历腊月初三,小寒,实时气温零下五摄氏度。
九点准时赶到科室,在一位尚不知道姓名的护士带领下,去医院办公室领了工作服,正式开始了第一天的工作。先是在住院部跟着同行们一道查房、病例讨论,然后去骨伤门诊。
大约因为天气太冷,门诊病人很少。同事胡开宾见状,决定首先完成一项我们来此必须要完成的工作:讲课。不久前,胡开宾刚刚通过主任医师答辩,即将把副主任医师的“副”字去掉。他此前先后到青海玉树、甘孜理塘进行过同样性质的医疗支援工作,有着丰富的经验。
全部在班医生很快到位,加上我和胡开宾,总共六个人,分属于藏、汉、彝三个民族,正好是九龙基本县情的一个真实写照。这已经是全院医护人员的六七分之一。来之前我就了解到,九龙县民族医院是2017年才创建的一家二级医院,全医院所有医务人员加起来也不过四十多人,但真的走进医院,成为其中的一员了,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不敢相信。这大约也就是我们来到这里支援的一个原因。
胡开宾讲的是他的专业特长,胸部创伤的规范化诊治。刚讲到其中危急严重的“连枷胸”时,门诊来了一位中年妇女,讲座不得不暂停。中年妇女是走路时脚下打滑(路面有雪凌)摔倒受的伤,她怀抱着左手,在一位汉子的搀扶下躬身走进诊断室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左手腕部的畸形,大體知道她的腕部骨折了。问中年妇女从哪里来,身边陪同的汉子说出了一个乡镇的名字,但我一时没听清(后来知道叫汤古乡)。我问离县城有多远,他没回答具体的数字,只说是鸡丑山下。我“哦”了两声。我们来时曾路过鸡丑山,从那里到医院,估摸至少得有二十公里。
拍片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按照我熟悉的工作流程,接下来就是与病人和家属沟通,讲清楚病情和治疗方案,取得同意后手法接骨复位(中年妇女的骨折属于一种特殊类型,但不需要手术)。准备好夹板,却没见我的新同事们有任何动静,大约是在观望。我只好主动站到了病人面前,讲述病情的过程中,陪同的汉子接到一个电话,他把手机通话的声音开得很大,我清楚地听见电话那头说,如果骨折了,最好还是转到天全去。我赶紧告诉他,我就是从天全来的。我的意思是希望中年妇女和陪同的汉子相信我们,从而避免跑几百公里的路。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盯着我的白大褂上的院徽看了一眼,他们似乎从口音听出了我不是本地人,但我身上的白大褂却印着本地医院的名字和院徽,这让他们有些将信将疑——我穿的是早上才从医院办公室领取的白大褂,我有些后悔来的时候没带自己穿过多年的工作服。
放下电话,汉子和中年妇女嘀咕了几句,他们说的藏语,我没听懂,但听懂了他们后来说的“先接上”三个字。接,就是复位的意思。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凡事做决定总是困难的,一旦跨出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果然,顺利地完成复位并固定上夹板之后,他们紧接着同意了就地住院治疗。在此过程中,胡开宾又一次显示出他丰富的工作经验。开始协助我复位之前,他先掏出手机交给身旁的一位新同事(我还叫不出名字),要他把我们复位的过程拍下来。复位完成之后,他仔仔细细地和陪同的汉子交待了注意事项和可能出现的问题,又安排方才替我们拍照的同事务必亲自将病人送到住院部。在天全,我们一起工作了二十余年,胡开宾的心细如发全院闻名,没想到竟心细到如此程度。
九龙县民族医院坐落在县城边的半山腰上。出门即是从县城延伸出来,通往乡村的文化路。晚饭后出门散步时,我们选择了往左,通往冕宁方向的路。一路上,我们互相交流起两天来的见闻和各自感受。骆正霞被分配到住院部工作,她说,你们上午收治的那个病人下午转走了。我一惊,问转到哪里去了。骆正霞说,听家属说是去天全(我们来的医院)。我又一惊,一天以来的成就感,一瞬间荡然无存。
一个人,尤其是病人,当他心悦诚服的对象确定之后,差不多就成了一种定势,要改变起来还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这个对象,可能是一个或者一群人,也可能是一个地域或者方向,更多的甚至是两者的有机结合。这也可能就是在我们之前和以后,还有其他地方不同专业的同行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的原因。
散完步回到住处,洗漱完毕,已接近晚上九点。昨晚,我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把那只猫赶出房间的。那时候我真的太疲倦了。我想在它那么凄厉的叫声里,是无法入睡的,所以动手把它赶了出去。可是今夜,直到我坐在桌前写下以上拉拉杂杂的文字,都再没见到它矫捷的身影,没有听到它的叫声。我像清晨那样走出房门站到走廊上,透过玻璃窗,看见对面山巅之上挂着一枚弯月,天空澄莹如海。我忽然为昨晚上的行为感到丝丝后悔和不安。
但愿那只猫已找到它的伙伴了。
风中的毛巾和雪山
初到九龙时的住处,在与食堂并排着的那栋楼里,后来新冠疫情反弹,那栋楼被临时征用,并以最快的速度改造成了县里的医学隔离观察区,我们搬到了另一栋楼里。医学隔离观察区后面就是医院工作区,前面更低处的峡谷底部是穿城而过的呷尔河。我问过医院里的同事,说那其实是一条人工河。站在住处门前的乡间公路上,一眼就能看见宽阔的河道两侧高高的河堤。那应该是人工开凿最直接的证明。
午饭后从食堂出来,阳光炽烈,胡开宾提议晒一会儿太阳,三个人于是站在食堂门前的院坝里。院坝里种了两排杜松,高的差不多到一层楼的高度,矮的也就一人高,也许是距离和单棵种植的缘故,树枝的颜色比峡谷两侧山体上的树明显要淡,在冬日炽烈的阳光下有些萎靡不振。对面山顶上依然覆盖白雪,东一块西一块的,此刻正泛着耀眼的光芒。从我们到来的时候起,那些雪似乎就是这样子:尽管每天都被从狮子神山顶上升起的阳光照耀,却没见少一些,也没有多一些;被人看见,同时也在高高的山顶上俯瞰着人。
但人比不了树。晒了不到半小时便觉得头昏眼花,昏昏欲睡。正好回房间去睡午觉。大约是寒冷和冬日空气相对稀薄的缘故,到九龙以后,每晚总是睡不踏实。
午睡起来,后窗外的阳光已经移动到了后山半山腰上。打开后窗收取上午晾晒在空调外机上的鞋子和毛巾。鞋子倒是在的,毛巾却不见了。不由得把头伸出窗户,透过空调外机与墙壁之间的空隙,一眼就看到躺在空调外机下方水泥台子上的毛巾,皱巴巴地叠放着。
不用说也知道,那是在我午睡时某一阵风的杰作。在高原,风是永远不会匮缺的一样事物。一个人身在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说不定什么时候风就来了,与此同时,也有别的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就被带到这里。你干活、吃饭、睡觉,走着、坐着、躺着,总是被无孔不入的风追赶,不是吹打在你的身上,也会换着花样吹进你的耳朵里。因此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我在看到毛巾的那一刻,会庆幸而又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
由此,你也就同样能够理解我稍后的举动:为了赶在下一阵可能更大的风(那很可能让我永远失去我新买不到三天的毛巾)吹起之前,我一手扶着窗台,一手伸向了躺在空调外机下方的水泥台子上的毛巾。一下、两下、三下,手指尖离毛巾一次比一次近,可就是够不着。我踮起脚,努力探出上身,似乎已经触及到了毛巾的一角,可还是没能抓住,缩回手再看时,毛巾已经更紧地叠在一起,几乎就要团成一个毛巾球了。站直身体时,忽然听到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撞击或者撕裂的咔嚓声,或许就是身体摩擦窗台发出的,同时踮着脚尖的小腿肚上刀割般的疼痛。因为站立不稳,我一下就侧倒在窗前的床铺上,心脏和脑门上的血管又一次开始了轰隆轰隆似乎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狂跳。
不知道躺了多久,反正是在感觉心脏和脑门血管的跳动有所平息,腿部可以站立的时候,我找来了一根小竹竿和一个小铁钩子,又一次站到了窗前。我先用竹竿戳住毛巾的中间部位,将毛巾挤压在墙面上,一点一点地往高处拉,然后伸出小铁钩子勾住。我的毛巾于是得以顺利地回到了手中。
身体的不适更重了,只好重新躺回床上。在手机上浏览“川观新闻”时,看到诗人钟渔的一组诗作《雪山上,有非人间的烟火》,仅这个题目,就一下击中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对面的八家铺子山和山顶的白雪。于是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又一次站在玻璃窗前,静静地向着八家铺子山顶望去。一时间,有好多话在脑海中盘旋,感觉却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或者盖子紧紧地封上,手足无措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是因为紧张和激动,只是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站在那里,和高高的八家铺子山对望着,竟找不到哪怕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手机,重读了一遍钟渔的诗句,希望借助诗人的灵感为脑海中的话语寻找一个出口,以治愈我此刻的失语症,结果却于事无补。
从钟渔那里得知,那首诗作写的是她在王岗坪看到的雪。王岗坪是石棉縣乃至全雅安境内离贡嘎雪山最近的一座山,直线距离两三千米,与九龙县城差不多海拔。在高原,雪是又一种再寻常不过的事物。我无从知道在我之前和以后,还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凝视对面的八家铺子山和山顶上的白雪,也被八家铺子山和白雪俯瞰,但我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因此而失语的人。借用诗人的话说,也许,那些不知什么时候降临的白雪,真是有着非人间的烟火吧。
晚饭后准备出门,感觉胸闷和脑门血管的跳动又开始了。只得转身回到房间,躺下,戴上氧气导管,开始了到高原后的第三次吸氧。
(李存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散文委员会委员。出版有散文集《徙水流经》《身体病》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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