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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生淮北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7869
她来自四川绵阳,典型的南方人。十五年前我就见她开着一辆与她的身高体型极不相配的吉普,在大街上风驰电掣。她身高最多一米五几,大眼睛,小圆脸,瓷娃娃一般,生得极喜庆;坐在吉普车高高的驾驶座上,从外头看还以为这车是自动驾驶呢。那时私家车虽然不少,却不像如今这么普遍。她极爱让人坐她开的车,单位不少人都接到过她的电话,让赶紧下楼,她正在某个路口等,可以坐她的车去单位。我那时刚上班,接到她电话惶恐不已,饭也不敢再吃,赶紧收拾收拾,一阵兵荒马乱紧赶慢赶之后,就见她的车停在路边,嚣张地俯视着我们小区这一堆老旧小车。但她又忙,常常是管接不管送,晚上下班我还得走老远去等公交车。后来学乖了,再接到电话,直接告诉她,已经在路上了,骑着车呢,对对,谢谢大姐!

  不久后她换了一辆奥迪,全黑,车身又高又长,她坐上去更找不着人了。换车这事,她是一点也不肯低调的。众人要去博物馆看展览场地,准备骑车去,她赶紧过来:“我拉着你们,坐我车。”一路上给我们讲选车的经过。又让我们看最新的智能车门,只要她走近,不用钥匙就能开启。技术固然神奇,更有趣的却是她。我觉得她实在像个小孩子,拿到了新玩具,迫不及待要找人分享。

  很快就听说她的车撞了,我大吃一惊。她开车多年,技术岂止是娴熟而已。不过想想却也正常,从来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渐渐知道细节,原来她对新车的大小宽窄概念还不太明确,停车的时候让坐车的画家帮忙看着点,画家认真看着车冲她喊:“倒,倒,倒,好。”“咣——!”大概画家并不习惯给声音的传播留出时间,所以待到他觉得正好的时候,车已经撞到了墙上。她好久没车可开,每天闷闷不乐,看见画家就绕着走。画家也委屈,我本来就不会开车,你让我看着我就看着,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撞到墙上的啊。

  她爱川菜,经常开车拉着我们去她老乡开的川菜馆,每次必点腊肠,主食必上麻辣凉面。我一向不太敢吃辣,且这家店里的菜即使标明不辣,也天生一股呛味。索性横下心肠,除了辣我实在分辨不出还有其他滋味。她不喜浪费,吃不完的自然要打包带走。川菜的味道在奥迪车厢里蔓延。

  我跟这个城市其实不熟,毕业后考进这家体制内的单位,有个稳定工作,家人已是十分安慰。结婚时我没有请她,不止她,单位所有人都没请,自觉上班时间短,不愿意落一个贪人家礼金的名头。她不高兴,问我:“家里请客了吗?”我老老实实回答:“请了亲戚朋友。”“我不算朋友?”我吓得不敢说话。她更关心:“婆婆家找的什么车接你?”知道不过是一辆借来的帕萨特,她特别失望:“你不早说,我给你找车去。傻丫头,一辈子一回的事,要最好的。”我和老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为了留在这个小城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找了份工作,有了个小房子,得以修成正果。那时候正满心满脑有情饮水饱,形式什么的只若浮云。她叹气,说:“将来,形式才是最值得你回忆的。”

  我怀孕以后,她时不时就端详端详我,小声问:“你去看过男孩女孩了吗?”那时医院里已经不允许查看胎儿性别,就算做B超,医生也不会说起这个。同事们有的猜男孩,有的猜女孩,说着说着就聊起自己怀孕生孩子时的事,话题一下子跑出去十年二十年的岁月。

  到了预产期孩子却不肯出来,生生怀过了41周,一点动静没有,我只好稳稳当当上班。同事笑我:“你是怀了个哪吒吗?”周末,她打电话给我:“叫上你老公出来吃饭,我在你们家楼下火锅店。”还以为她请别人吃饭要带上我们,去了才发现只有我们俩和她。她说这叫催生饭。在他们老家,要有旁姓的亲戚朋友请孕妇吃饭,孩子才会顺顺利利生下来。我回家当个稀罕事跟母亲说起,母亲又当个稀罕事跟姨妈说起,姨妈姨夫坐不住了,道是要吃催生饭也该家里人请,怎么倒让外边的人抢了先。

  從毕业到上班,到结婚,到孩子出生,到孩子长得比我还高。她已经退休很久了。起初每年体检的时候还能见到她,我们都把她往前让,让她先检查。后来她不再赶单位集中体检的时候来了,常等到人事处去医院领报告单的时候才发现她去过了,我们却不曾见。

  作为一个叙述者,我在这里停留了很多天,以至于这篇文章也被搁置了很多天。是的,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了。她病了,病得很重,来日无多。我几乎只能感慨一声:她要了一辈子强,又何必呢?四川绵阳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据她说那里生活很苦,小时候家里穷,姊妹弟兄也多,日子过得颇艰难。我并不了解蜀地风俗,但听说那边女子干的活比男人还重。她自小就是很吃过一番生活的苦的,结婚以后,爱人在部队上,家里大事小情几乎不管。她一个人做饭洗衣,照顾孩子伺候婆婆。

  丈夫事业有成,她的小日子越来越好。可她又不肯松松心,自顾自把娘家婆家亲戚们的事都揽在自己羽翼下。资助子侄们上学,帮他们找工作、盖房子……到我们这个小城后,自己又是单位一把手。从来领导并不难当,可她当得却不容易。她总是想把工作干好,又让每一位下属满意。偏这小单位无权无势,每每有做事的想法,却没有做好事的途径。她便带着众人四处化缘,大大小小活动搞了不少,人人道单位工作有起色。她时常心疼小单位人清苦,自己掏腰包,请大家吃饭。前面提到那家川菜馆便是其一,似我这般地道北方人爱上川菜大概就从那时开始的。

  我只觉得她风光无两,既敬且怕,但后来才知道,她自有她不为人道的难处。她去别的单位求赞助我们办刊物,那家单位并不很愿意出这笔钱,耐不住她各种游说,单子上虽然签了字,却直接从桌上扔到了地下。她却仍旧笑着说谢谢。顾自弯腰捡起单子去寻财务拨钱。我那时刚从学校毕业。自忖你我皆是生而平等人格独立之人,何必如此盛气凌人。此时想来,只觉得天真幼稚得很。

  那些年,就见这个身量不高,短发圆脸,胖乎乎似瓷娃娃的女人,在很多场合纵横捭阖,谈笑自若——为了办展览,组织培训,找场地,寻车辆。那时候,我才知道所谓艰难并不是指我改了多少次讲话稿,写了多少遍工作方案,这些还是可控的,真正的艰难是在不可为处下功夫,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

  她生病的消息传来时,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惊讶。这些年,身边患上恶疾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许多以前觉得遥远的事情如今常常闯到眼前来,逼人直面。

  她自己觉得不舒服,找了个周末,开车把一家人送到海边,陪着孙子孙女尽情玩耍,然后自己开车去了医院。却没想到检查之后医院不肯放她回家了,直接转院到北京。她说时仍有些愤愤,似乎是医生浪费了她那个美好的午后。她拒绝化疗、放疗。不想失去最后的体面。但是丈夫和儿子跟她急。他们不能失去她。即使年纪老大,即使事业有成,他们在她面前仍然是需要照顾的亲人孩子。这个瓷娃娃般的女子,是这个家的柱梁。

  北京的医院并不让探视,我在微信里跟她聊天,她竟然开始写诗。她的诗一点也不真实,没有痛苦,没有伤心,没有绝望。她仍然在说着孩子的天真可爱,媳妇的温柔孝顺,丈夫的体贴关照……这不是真正的诗歌。真正的诗是要深入骨髓的,是要看到人性深处的颤栗的,是要有切肤之痛的。她仍然在粉饰幸福,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我想要告诉她,你丈夫一点也不好,他只顾忙自己的事业,你培养了一辈子的儿子很优秀,但是他体味过你的辛苦吗?你的孙子孙女早就习惯了你无微不至的照料,他们知道自己在海边玩耍的那个下午奶奶去了哪里吗?我不喜欢她的诗,但是她在等我的回复。我说:“写得好!看见你的诗,我就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很好。”她说:“不好,有时会昏迷。”我说:“别累着,我给你改两个字,你看看现在这样你喜欢吗?”她说:“亲,你是才女。”

  不,我不是,我是一个说谎的人。

  (以安,本名吴媛,保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天津师范大学博士生在读。有作品见于报刊。)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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