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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羊来记述母亲的一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7886
“俺娘彻底疯了!”接完二姨的电话,我按捺不住心里的怒火,不由自主地说。

  二姨告诉我,母亲三番五次打电话给她,要她在邻居家买几只羊,她拗不过母亲,只好给母亲买了四只羊,刚牵到老家,正在帮母亲一起收拾羊圈。

  母亲自从帮我们弟兄把孩子带大后,无论我们如何挽留,总会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坐在楼房里不习惯,自己又闲不住,时间久了心里闷得慌,执意要回农村老家。回老家的母亲耐不住寂寞,竟然养起了羊,我百思不得其解,打电话质问母亲,母亲把我反驳得哑口无言……

  一

  在我的记忆里,直到哥哥结婚前羊一直陪伴着母亲,母亲是放羊的好把式。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母亲是家里的主要勞力,干农活的同时,把几只羊养得膘肥体壮;还有一项制毡的手艺活,把剪下来的羊毛收集起来,和外爷一起搭手制成羊毛毡后,低于市场价卖给亲戚邻人。

  外爷年轻的时候曾跟随外地的毡匠做过几年毡工,后来由于农业社成立要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毡匠的手艺还没有学到炉火纯青就回家了。外爷家里穷孩子多,加之农村重男轻女严重,在农业社解散之后,家里就养了羊,母亲和姨姨理所当然就成了放羊娃,但当时羊毛很难卖成钱,外爷便和母亲搭手做成毡出售,母亲在外爷的调教下也成了半个毡匠。

  就同龄人而言我是幸运的,至少亲眼目睹过手工羊毛毡的制作过程;就母亲和做毡的传统工艺而言,我却是可悲的,作为一个毡匠的孩子,我仅仅只亲眼目睹过一次母亲做毡的片段。读小学的我寒假在外爷家,看到了这一幕:一张榆木制成的长达四米的弯弓吊在屋梁上,高度与母亲腰部齐平,弓弦用牛皮筋制成,及腰的案几上摆放羊毛,淹过弓弦,一截三十公分长的木棍被唤作“拨子”,拨动弓弦的一头稍粗,连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连着皮套,套于母亲臂部。母亲一手把弓,一手拿拨子,弯曲胳膊,用拨子拨动弓弦,弓弦带动羊毛上下翻飞,杂质就逐渐从羊毛里被剔除。母亲一只手如时钟上的秒针机械般有韵律地摇摆着,羊毛如柳絮一般从弓弦上飘落,周而复始的重复使母亲脸颊上汗珠滚动,乌黑的头发上热腾腾的雾气往上涌,整个衣夹都被汗水渗透紧紧贴着皮肤……羊毛被母亲一次一次的弹拨后如雪一样白,面条一样软。

  在我的死缠硬磨下,母亲告诉我毡匠有三件宝:弹弓、珠帘和竹耙子。弹弓用来弹羊毛,珠帘是做毡的毡胎,用竹耙子反复拍打,羊毛就会平整落在竹帘上。母亲还告诉我做毡的工序,弹毛、铺帘、蹬洗、晾晒,具体过程就是先把羊毛用黄土搅拌均匀,意为剔除羊毛上的油脂杂物,再打掉黄土洗净羊毛,弹熟弹透;然后把弹好的羊毛铺到竹帘子上,在羊毛里加点莜麦面,喷上凉水,按比例调和均匀,让擀出的毡瓷实光滑,铺一层毛撒一层莜麦面,喷一层水,再把羊毛打理平整,然后卷起珠帘,用绳子捆紧反复摔、滚,形成毡胎;之后将毡胎放在一块斜立在水槽边的木板上,用沸水边浇边用脚上下来回搓揉、滚动,直到挤出水分羊毛充分黏合,并拉平四角使其成型,用清水洗白、晒干,一张羊毛毡也就算制成了。

  手工制作的羊毛毡,厚薄均匀、质地坚挺、厚实柔软、牢固耐磨、保暖防潮。我小时候,乡亲们家家睡炕,户户有毡,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乡亲们大都告别了土坯房,不再留恋土炕,毡被各类床垫所代替,擀毡的手工艺也被机器操作取代,擀毡的手艺活在家乡几近消失。我作为一个在毡匠家长大的孩子,不能详尽描述做毡的过程,甚至没有目睹一次全程着实遗憾,而做过毡的母亲也一直叹息,做了多年的羊毛毡,竟没有给孙辈们做一张,让他们躺在上面玩耍、休憩。以至后来,每次聊起羊毛毡的话题,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告诉母亲,做梦都期盼有一天,她能够再一次挽起榆木弓,做一回手工羊毛毡。

  二

  用羊来描述母亲的一生是最恰当不过的,母亲的确是羊陪伴着长大的。从母亲记事起,她就开始放羊,随着放羊的时间变长和年龄的增大,村庄附近里的沟沟屲屲她都了如指掌,而且也掌握了羊的生活习性,懂得了羊什么时候该歇息,知道了什么时候该唤一下羊。因此,母亲放羊时便有了闲余时间,为了打发时间,她就在放羊的时候开始学着做布鞋、绣鞋垫,每次出门她都会背一个布包,里面装着鞋垫、鞋底、针线之类的东西。说起做鞋垫,就不得不提起父母之间的爱情故事,乡亲们一致认为是父母为家乡青年男女开启了自由恋爱的先例。

  做鞋垫不只是穿针引线,鞋垫上需要绣简单的汉字、花花草草等图案,花花草草的图案母亲自己可以画,但从没有进过校门的她,想要在鞋垫上写好字,就没有放羊那么简单了,但这并没有难住母亲,她拿着几张废纸,赶着羊去找刚刚读完中学的父亲,让父亲在废纸上写上几个汉字。她把那几个汉字剪下来,粘在鞋垫上,按照字的笔画一针一针地缝上去,再配上一些图案,一双时髦、精致的手工鞋垫就缝制成了。听乡亲们讲,当时父亲在哪块地干活儿,母亲的羊群肯定就会在那块地旁边,我从未怀疑过乡亲们说的话,因为手巧的母亲一天要缝好几双鞋垫,她那会儿准在缠着父亲给她多写几个汉字。

  母亲在父亲那里索要的字多了,感觉难为情和不好意思,就给父亲送了一双布鞋和几双鞋垫,收到礼物的父亲心存感激,用自己读过的旧书本连夜为母亲写了好多字,在那个谈婚论嫁的年纪两人礼尚往来间便萌生了爱意。说来也巧,母亲送鞋和鞋垫的事被爷爷知道后,便托人到外爷家给父亲说媒,没想到母亲爽快地答应了。从此,母亲可以理所当然地到父亲那里索要字样了,父亲也可以大胆地写些“天长地久”之类的汉字,让放羊的母亲能够一直绣鞋垫、做布鞋,当时爷爷奶奶都经常穿母亲做的布鞋,我们兄妹都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长大的,即使到了现在,皮鞋里的鞋垫仍是母亲缝制的。

  按照老家的习俗,结婚前女孩子必须到男方家来认门。就在哥哥结婚前夕,嫂子第一次来我家前一天,爷爷吩咐母亲做一双鞋垫送给她,我不清楚爷爷的心意,打破砂锅问到底终于探究明白,原来在爷爷的潜意识里,鞋垫是订婚信物,如果女孩子接受就表示愿意厮守一生。父母的这段往事,不仅被乡亲们津津乐道,也成为家里的调和剂,每到父母吵嘴和意见不统一时,我们就用它来调侃父母,致使父母相互谦让,做出让步。

  母亲说,她的一生除了结婚外,其余的都不是选择,而是命定,不过她也知足了。由于家里穷,加之经常翻山越沟地放羊,邻村的人们都认识母亲,只要有男孩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大多会托人来外爷家给母亲说媒,认为母亲是一个放羊娃,身份卑微,只要提亲她准会答应的,但都被母亲拒绝了。而父亲,学校毕业后许多农活儿不会干,还由于身单力薄干起活儿来力不从心,托人说了几个对象也都以失败告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结婚四十余年的父母,一个在家侍弄着几亩薄田,一个依旧与羊為伴,两人终日相守,相互倾诉……

  三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家乡的山是黄的、水是浑的、人是穷的,贫穷和恶劣的自然条件一直困扰着家乡的父老乡亲们。那时候水土流失特别严重,牛羊满山跑,几乎没有树,特别是春秋,风一刮,嘴里、头发里都是黄土,放羊的母亲深有体会。当地政府按照国家政策实施了退耕还林、还草工程,开始封山禁牧,人们圈舍养羊。靠耕种土地、伴着“信天游”放羊的母亲一时半会儿适应不过来,十几只羊常常断草,饿得在圈舍里“咩咩”嘶叫……

  当时的广种薄收,让母亲放弃几亩山地可以,但让母亲放弃赖以生存可换取钱财的羊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光秃秃的山,母亲根本无法拔草回来,只有让羊从早到晚啃草根才能吃饱,在山坡上吃惯了的羊,到了出圈的时候就叫唤不停,叫声里还夹杂着埋怨、急躁,母亲就不得不将羊赶出圈。面对这种情况,当地政府组织乡村干部给母亲做思想工作,讲述封山禁牧、退耕还林的好处,但羊的饥饿和没有草料来源的矛盾,使母亲把干部的劝言当做耳边风,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羊赶上山坡。迫于无奈,当地干部只好蹲守山头或者家门口,不要母亲放羊,母亲哭着、嚷着,最后不得不让步,按下手印答应不再放羊。

  哥哥大学毕业后有幸成了一名乡镇干部,母亲从哥哥的身上读懂了乡镇干部的苦衷,母亲每讲起这段放羊的往事,眼睛里充满了悔恨,只是说起卖羊,她还是难掩伤心,每只羊贱卖了二十多元。但羊贩子是个好心人,他看到放了半辈子羊的母亲对羊依依不舍,就给母亲推荐了优良品种小尾寒羊,并且低于市场价给母亲买来两只。小尾寒羊是圈养羊,食量小,一胎可以生两三只羊羔,繁殖速度快,它的饲养方式使母亲的工作量变小,就这样母亲一直与羊为伴,每年寒冬腊月,母亲变卖几只羊为家里购置年货,尽管我们家和村里的大多数家庭一样,但在母亲的打理下,我们兄弟能够穿上新衣服、分到压岁钱,过得有模有样。

  哥哥结婚后的那年端午节,我们弟兄都相继大学毕业并有了工作,还带着女朋友回家,母亲锅前灶后忙得前脚跟不上后脚,给我们做了一桌菜,中午竟然忘记了饮羊。准时准点喝惯了水的羊推开了圈门,仅有的两只羊钻进厕所(农村厕所是旱厕)里喝了尿水。羊凄惨的叫声惊醒了母亲,当我们看到羊时它们已浑身抽搐、两眼发白。放了一辈子羊的母亲深知羊喝了尿水就没救了,招呼着我们赶紧回屋吃饭,在这间隙,她偷偷溜进羊圈,看着羊安静地离去,然后迅速在门前的果树下挖了坑。回来后母亲调皮地对我们说:“两只膘肥体壮的羊我埋在了果树下,秋天树上结的苹果肯定又大又圆,你们中秋或者国庆放假就回家来吃。”我们都知道,母亲的话就像还没有成熟的苹果带着涩味,只不过是不想破坏团圆的气氛。

  从此,放羊的母亲便彻底失业了,母亲有空就给我们弟兄打电话,父亲也常在电话里埋怨母亲爱唠叨,没羊的日子母亲焦虑、难熬,就像饭菜里缺了盐一样无滋无味……就在秋天,母亲收拾完地里的庄稼后去城里给哥哥带孩子,此后十年间我和弟弟相继结婚生子,母亲就在我们弟兄三人家来回奔波着。母亲开玩笑说,这十年她觉得踏实幸福,几个孙子孙女就像她的羊羔,从嗷嗷待哺开始就接屎端尿、洗衣喂饭,如今都上了幼儿园,任务总算完成了,她也该回到乡下为我们守着老窝,让我们都记住自己的根。

  如今,乡亲们的日子都富裕了,养羊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然而回乡的母亲重操旧业养起了羊,我们都不理解。母亲却语重心长地说,小时候家里穷,为了拉扯我们长大不得不养羊,现在我们都成家立业了,她身体还算硬朗,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养几只羊不但可以消磨时光,还能够让儿孙们吃上新鲜羊肉,何乐而不为呢。

  (王毅,85后,甘肃静宁人。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农民日报》《经济日报》《广州文艺》《牡丹》《散文诗世界》《散文百家》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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