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后,南风乍起,麦浪奔腾呼啸,麦香滚滚,千军万马一样横扫过来。
院子里几行茄子、西葫芦沉甸甸点头致意,彩色塑料包装纸编结起来的门帘哗哗作响。门外闪过金子的小脑瓜,伯,我摘两根黄瓜,吃凉面。父亲头也不抬,大嗓门盖过霍霍磨镰声,摘去吧,多摘几根!门帘的塑料花蝴蝶追着金子的头发,她已经一转身走向院子里的黄瓜架,两根就够啦!
家家的镰刀都磨好了。月下的村庄,浓密的树影里麦香、瓜香发酵,晚饭的热气、卷烟的呛味和着嘎嘣响脆的方言拉开纳凉的大幕。我坐在麦秸墩子上,仰着头,从树叶的缝隙间数星星。这几棵槐树和榆树、枣树分属于不同的人家,它们在胡同上空不由分说将枝叶搅缠在一起,绵延伸展。
二
抢收的新麦晒到场上。父亲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累,铁人一样紧锣密鼓劳作,刨笤帚,卖笤帚。我和两个妹妹、金子及几个小伙伴挎着篮子去拾麦穗。阳光明晃晃扎人的眼,脸、脖子和胳膊被炙烤得生疼生疼。麦茬一根根直立着,镰刀在麦管上留下的斜口锋利得像微型匕首,钻进裤脚的缝隙偷袭小腿,刺出很多红点。我们要走好几块麦地才能拾满一篮子。妹妹们不爱去,我却很珍惜这样能逃离父亲的时光。父亲每天都让我害怕。吃饭不小心掉了一块饽饽渣,起床慢了猪饿得拱土,爬树挂破了衣服……父亲都会用雷霆一样的声音吼我。即使没有做错什么,只因为还没学会某样活计,他也吼着教我们。
我很羡慕金子,她的父母脾气好,从不吼她。可金子说,她喜欢出来拾麦穗,这样就不会被父母吭吭的咳嗽声搅得心烦意乱。
年年麦熟年年夏。新麦晒干归仓,棒子苗尚待字闺中。父亲天天起早贪黑刨笤帚,卖笤帚,铁样的瘦高的身子渐渐弯曲。村子里多了叫卖声,卖瓜的,卖冰棍的,还有手艺人的吆喝声,“磨剪子嘞,戗菜刀!”“锔盆子来,锔碗喽!”
生了锈的剪子和菜刀拿出去,再回来已经面貌一新,锋利无比。奶奶又找出裂了大缝的盆子,摔成几片的碗,张了嘴的大锅。锔碗匠一双手坚硬如铁又灵活如绵,一阵叮当敲打之后,锅、碗、盆被绣上了一串串锔子的小花。
金子拿来几个小一号的碗。她的父母身体弱,吃饭也少。看着金子抱着锔好的碗走了,奶奶叹口气,这小闺女,长这么大了。
三
我和金子一起去拔草,背着比我们的身体还大的筐。我一会儿把它换到左肩膀,一会儿换到右肩膀,真不明白金子怎么背得动这么沉的筐。金子比我小三岁,是我小妹的同学。当小妹还被大妹背着玩耍的时候,瘦小的金子就会做饭、洗衣、下地,能干很多活儿。这常常给我一种错觉,仿佛她超越了年龄,总是站在时间之上。每次下地,我都往回走了,她还在地里埋着头,缓慢地蠕动着。那么小的一团,走远一点,就看不到了,只有没边没沿的庄稼地。她似乎融化了,又缩回到母亲肚子里。
一年一年,身上背的筐慢慢小了,我和金子长大了。我的两个妹妹很快比我高了,一起去地里干活儿,慢慢都成了主力。
我喜欢看浇地时垄沟里的水,混浊与清亮互相纠缠,泥沙俱下的也最清澈。那些水流进庄稼地,曲曲折折,忽胖忽瘦,若隐若现,如少女心事一般。
我还喜欢在地里干活儿时捡拾宝贝。我和金子,還有其他小伙伴,会互相交换捡来的宝贝,石头、瓦片、木条……有一次我正看着半枚瓦片上精致的花纹出神,想着它在哪个大户人家屋檐下栖息过,见过多少公子小姐的故事……忽然耳边一声霹雳,怎么不动弹!我吓得一哆嗦,急忙将瓦片塞进口袋,抓起一把花生秧,抖一抖泥土,再看看地上有没有掉下花生果。不知为什么,无论我怎样仔细搜寻,总会被父亲厉声呵斥,那么大花生看不见!眼瞎了?!
其实花生能有多大呢。掰棒子落下一个才更丢人。棒子叶个个都像长剑,脸上脖子上手上胳膊上全被它们刺出一道道小口子。我觉得我的目光也被刺着了,像父亲呵斥的那样,眼瞎了,踮着脚掰棒子时总会丢掉一两个。偏偏力气又总是先于阳光而用尽。
父亲和哥哥拉着满满一车棒子回家了,留我在地里看守。我缩在一堆棒子秸里,战战兢兢看着暮色和凉意不由分说结伴而来,将我重重包围。从前奶奶讲的那些鬼故事像长了腿一样,从四面八方逼近。一棵棵棒子站成的林子也在我眼前模糊起来,如鬼影幢幢。我抱着胳膊,缩着腿,感到自己越来越小,我仿佛也要缩回母亲肚子里了,像金子那样。一想到可能回到出生的地方,我有点心安了。大地是有温度,有呼吸的。母亲的子宫里是不是也有棒子秸的甜味?有花朵,有蝴蝶,有可口的野果……
四
最初是用小推车往家里运粮食。为了少跑几趟,我们总是尽可能多地往车上装东西,直到小推车歪了,粮食撒了一地,又不得不卸下一些。后来我家买了拖拉机,这个庞然大物可以装很多辆小推车才能装下的粮食。在它的吼叫声里,父亲的嗓门相形见绌。我爬上车斗,压住载得太满的庄稼。那些庄稼扎着肌肤,我必须忍着疼痛和刺痒,趴在上面完成任务。拖拉机轰鸣着从金子家地垄旁驶过。我居高临下看到金子推着小推车,身体弓成了九十度,一步步东倒西歪。她年老的父母佝偻着病弱的身体,在旁边护着那些快要掉下来的粮食,跟随着小推车慢慢挪。拖拉机很快从他们身边轰隆隆开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我竟感到非常羞愧。
这样的金子,比她在庄稼地里小得看不见更让人心疼。作为地球的子宫,庄稼地年年忠实地进行着一场场宏大的孕育。金子缩进去,比在路上歪斜着走要好些。还好生命本身带来的品德发芽了。当我看到拖拉机开进金子家的地垄,看到父亲和哥哥扛起铁锹走向她家的庄稼,我知道,庄稼地里长出来的某些东西在抽穗。
五
小推车很快进入历史,拖拉机也过时了,联合收割机开始威风地巡逻。我和两个妹妹,当年被乡亲们说成“小梯子凳似的”三个没妈的孩子,连同金子都已中年。从小嗜书如命的我,如愿做了多年案头工作。聪明能干的大妹做生意,小妹嫁在农村,农活儿已没有多少,她就做些手工。金子在一家灯泡厂工作。我们都做了母亲。这是一个结出果实的年纪,也是一个懂得播种的年纪。
一生视粮食如命的父亲,也是这样一颗果实,一粒种子。每次粜粮食,父亲都舍不得。他站在粮堆前反复转圈,那样子比对儿女们慈爱多了。
很多时候,我都羡慕金子能享有父母温柔的呵护。后来才知道,金子是抱养的孩子。就像锔锅锔碗一样,她长大后结婚生子,两代过后,这个家就补好了,不会有人再往上追溯,一个被抱来的娃娃曾经不姓这个家的姓。抱养孩子,是在修补血脉,修补伦理,修补得不漏沙,不漏水,不漏孤独和孤独的眼泪。一代一代,这种修补和认同逐步超越了血缘,从一个个家庭,一个个村庄,最终到更广阔天地里的承接与传递。
金子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早早结了婚,生了儿子。似乎是终于看到家庭血脉延续,放了心,金子二十岁时,她的母亲含笑去世了。过了两年,我的父亲也过早地从枝头掉落,埋进泥土。我能明白金子辍学的原因了,她要挣钱,要撑起一个家,要尽快长大招一个男人结婚。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用尽力气,甚至把肚子累到瘪一个大坑,也要供我们上学。明明知道供出去了,就会离开家,离开土地,不能再帮他的忙。
母亲在世时,我还小。回想起来,那几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混沌的,模糊的,只有一些零星的碎片在记忆深处露珠一般闪烁。其中一个是雨天里难得的空闲,父亲和母亲盘腿坐在炕上。父亲把大妹高高举起,黑脸膛闪着喜悦的光,看我们华子多招人稀罕!母亲把我揽在怀里,给我梳小辫,系上红绸子。小妹出生后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她被叫成“三多儿”,放进奶奶的被窝里。
十多年后,在我家的小胡同,父亲抄起一根木棍从院里追出来,冲着大妹没头没脑抡过去,我让你不上学,你给我上学去!大妹哭喊,我不去,我不想上学!这场殴打很快就被哥哥和闻声赶来的邻居们止住了。父亲气得呼呼直喘,一句话也不说,两天没有吃饭。等到小妹辍学的时候,父亲没有再动手,是不是他已经挥舞不动棍子了呢。
等到有了儿子,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对大妹的那场殴打。
婆婆在又一次听我念叨父亲没有将身高遗传给我的时候,忍不住对我说,你不是他亲生的他要怎么遗传给你?我愣愣地望着她,一时之间竟没听懂这句话。她一边拍抚我的儿子,一边说,你亲爸爸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她还说了什么,我听不到。我的脑子有点僵硬,眼前发黑,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儿子爬进我怀里,摇着我的胳膊,我揉揉眼睛,抱起他,将他哄睡。然后慢慢的,泪水填满了深夜与黎明之间的巨大缝隙。渐渐鼓胀起来的,是我不在场的那些时间。生父是什么样子的?怎么去世的?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怎样为我找好了另一个父亲?与这些猜测交错出现的,是被泪水洗过之后越来越清晰的一些画面。
父亲将麦子翻晒完一遍,和邻居蹲在胡同里抽烟。因为害怕,每次见到他我都躲得远远的,那次,我在躲远之前听到了一句话。他说,我們建英又考了全校第一!他不知道,这句话我一直受用,还将用到整整一生时间里。
我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入师范学校。毕业那年,我给家里去了信,告知回家时间和长途车站地点。同学们都很有信心地等家里来接,我却不抱希望。下了车,我对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发愁。远远看见父亲推着他卖笤帚时骑的那辆大水管自行车走来,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父亲拿起我的行李,才确定这是真的。他一句话也不说,将行李很有技巧地都绑到后座外侧,让我坐在后座。他弓着身子,一下一下地蹬车,二十华里的路,一直蹬到家里,再把行李扛进屋,才躺在炕上呼呼直喘。大妹告诉我,爸看了你的信,好几天睡不好,一早上就去接了,结果你下午才回来。我说不出话,只觉得喉咙发堵。
父亲去世时五十多岁。乡亲们对他的总结是:累死累活供小子和闺女上学,不是自己亲生的俩娃都供出去了,自己亲生的俩倒没供出去。
六
父母子女,孕是一个瞬间,养却漫长。不生而养,是站在血缘之上又与血缘离得最近的一场种植。我的父亲,金子的父亲,需要每天都备好土壤、阳光、水、肥料,这场种植没有季节和时刻表。父亲们必须将自己有限的力气用到无限。在他们看来,春天的种子是哪里来的并不重要,只要长在了自家田里,那秋天的阳光就不计算分量。多晒一点就都多晒。田地里的身影,那些躬着背的人,他们是黑黝黝的阳光,竭尽所能向所有的果实倾注生命的能量。他们,还有我们,都从大地来,再回到大地去。
回娘家小住,看着父亲将我的儿子高高举起,眉眼间有着血缘亲人才有的那种无缝隙的慈祥,我第一次感到不想离开家。这个家,毕竟也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家。长这么大,我好像第一次知道,父亲会笑。他沙哑的大笑声和儿子奶声奶气的笑声交织在一起,那么响亮,惹得邻居都在门前探头,哟,这是闺女回来啦!
我和父亲还是无话可说。有一次,他见我将儿子头朝外放在炕上,难得平和地跟我说,小孩睡觉要头朝里。我说他还不会爬呢,没事。父亲不吭声了。当天夜里儿子掉下去,哇哇大哭。父亲忽地坐起,拉开灯。我手忙脚乱爬下炕,抱起儿子,看到他下巴磕了个口子,血流了满脸。我给儿子止了血,拍抚他睡着,父亲的烟头在黑暗中闪着光。
以后的很多年里,我总是端详儿子下巴上那道小括弧一样的疤,盼着父亲能再跟我多说几句话。可是父亲已经走得太远,人间的距离够不着。
七
非典那年,父亲病重。他头一次在秋天离开了庄稼地。医院里细小的体温计不像粮食那样服帖,父亲粗糙的大手对它水土不服,从腋下拿出来时,一下子掉在地上,摔碎了。护士让他赔,而且是那么贵的四元钱。他气得浑身哆嗦,想要像平时吼我们那样吼护士。但他还是忍住了,嘴里呼呼地喘。憋得太难了,他黝黑坚硬的身体一抽一抽的,那种隐忍让我恻然。我咬着嘴唇,把眼泪咬回去,给护士使眼色,示意她先出去。父亲不生气的时候,我和他没有话说,父亲生气了,我更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敢动,只能默默看着他的身体一抽一抽的。这时,我真希望他还是发火吧。直到父亲的喘息声渐渐小了,我悄悄去找护士,给她四元钱,嘱咐她如果父亲问起,就说体温计不让他赔了。父亲得的是急性白血病,从确诊到离世,只有两个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亲的身体仍然像铁一样,哪怕是一抽一抽的,也是坚硬的铁质的抽搐。
后来,无数个梦里,当父亲的喘息又剧烈起来,我都会慢慢地,用一地丰满的收成来包裹他瘦削的身体,再用一墙的奖状抚平他的抽搐。直到这抽搐渐渐平息,最后躺回一个小盒子里,被安放到他热爱了一辈子的庄稼地,与庄稼的根拥在一起。
在无数个夜里,金子也总是梦到她的父亲。金子的父亲多年受糖尿病折磨。金子想独立创业,快速赚钱给父亲看病,结果赔了很多。她父亲一直节衣缩食帮她还债。等到债务终于清零,金子的父亲也似松了口气,放心地去了。
父亲走的时候,满院子的粮食拥抱着他。花生和山药晾到房顶上,棒子剥了皮,堆了半院子,灿灿的,有黄金般的质感。剥下来的棒子皮被前来吊唁的人们当了坐垫,灵棚里也铺了满满一地。我们跪坐在上面,就像跪在田地里。
脚边有树叶落下。我仰头看胡同上方的树,有多少年不在它们茂密的枝叶间数星星了?它们都大了好几圈,枝叶更多地交缠在一起。
我和金子都是幸福的。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一种力量,一种通过两两相邻碰撞出来的更大的力量,以及更多的可能。父母离开了,他们脚下的土地还在,春天和秋天还在,我们也终于长成了他们希望的籽粒饱满的庄稼。
(心盈,本名张建英,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各级报刊,出版文集《纺织生命的阳光》《走近大儒孙奇逢》《种一朵月亮花》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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