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一点,来到省城上学。有回逛夜市时,见到了一只囚在笼子里的红嘴鹦哥儿,我立即把它和姥姥联系在了一起,它印证了我多年来的想象,看呐,姥姥就是这个样子!凸出的嘴巴,彩色的羽毛,无一不和姥姥的形象吻合。可是在当时,我的惊讶和恍然已经没有渠道诉说。我把它买下来,没有丝毫的犹豫,尽管这让我耗尽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天母亲把那个女人领回家,领到屋里,过了一会儿,母亲隔着窗玻璃叫我,儿子,进来。我捂着裤袋走进去,空气中悬浮着一股酸臭味,女人坐在床沿上,已经换好母亲的衣服,她的嘴巴一张一翕,嘴角白沫蠕动,活像一只待哺的幼鸟。可她那么老了,老得如同标本,老得如同远古以来的存在。母亲把我拽到女人跟前,对我说,快,叫姥姥。这个陌生的词汇在我的喉咙里酝酿了很久才扭扭捏捏挤出牙缝。女人没有应,她看着我笑,同时嘴巴喋喋不休,这次我听清了她在说什么。她说,小白兔,跑得快,年年春天来这里,飞到东来飞到西,两个小孩坐飞机……女人颠三倒四地吟诵着歌谣,就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打开开关,只要不断电,就会永无休止地运行下去。就在我准备调头离开继续我未竟的捡枣事业时,姥姥突然切换了运行系统,她开始手舞足蹈,一个人扮演了连绵不绝的海浪,一个浪头连着一个浪头,她起,她伏,她的两只手臂前后摆动。后来我看出眉目,她在模仿一只鸟。我对母亲说,妈,姥姥要飞走了。母亲好像早就对姥姥的异常举动筑好了心理防御工事,她淡淡说,不会的,你姥姥不会飞的,只有鸟才会飞。
那天晚上母亲给姥姥洗了澡,母亲一边搓着姥姥身上的泥污,一边抹眼泪,她一趟趟端着洗脸盆,把脏水泼到院子里的青砖上,院子下了一场比白天还要大的雨,黑色的雨。母亲皱着眉头,说,天可怜见的,搓下来的泥够盖二层楼了,真是作孽啊。父亲则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从面前用鞋盒改装的烟篓里取出烟纸和烟丝,面无表情地卷着烟卷儿,他把担忧卷了进去,就着火柴头上蓝色的小火苗点着,吸进肚子。两股白烟从他的鼻孔冒出来,我猜他的体内已经燃起一场大火,他说,你把老太太领回来,打算怎么办?母亲显然没有预料到父亲会有此一问,她愣了一下,说,她是我妈唉,我不该伺候她?父亲没有反驳,他没办法反驳,所以他只能吧嗒吧嗒抽烟,他把自己抽成一座年久失修的烟筒,四处漏烟。
这样一来,姥姥占据了原本我爸的位置,我爸被赶到我的房间,晚上我俩躺在那张一米半宽的小床上,我差不多被挤到墙上挂起来了,不光如此,我还要忍受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烟味儿。他把双手枕在头下,翘起二郎腿,对今后的生活下着定义,你妈领回来个累赘,以后有得受了。我说,那是我姥姥,不是累赘。他说,你姥姥就是最大的累赘。
隐隐约约的,我听到隔壁姥姥又哭又笑以及母亲唉声叹气的声音。我说,爸,姥姥很怪。我爸说,她是疯子,当然怪了。我说,她为什么是个疯子?他翻了个身,屁股对着我,那你得问你姥爷。我肯定不敢问我姥爷的,我姥爷背着手在我面前经过,我的身体都会隐蔽地打几个颤。
父亲的判断很快得到印证,第二天他们两个去上班,我去上学,出门之前母亲把姥姥留在家里,并锁上了大门,等到中午回家后,姥姥还是不见了,我们找遍了家里每一处角落,厨房,厕所,衣柜,甚至水缸,都没有姥姥的影子,最后父亲在院子东面的墙壁上发现了两个鞋印,他指着鞋印给母亲看,你看,这是不是老太太的鞋?母亲说,别管是不是了,翻过去看看啊。隔壁是刘奶奶家,很久以前她就搬去省城和儿子同住了,家里的房子一直闲置着。我爸找来梯子,我自告奋勇爬上墙头,另一侧的墙根下种了一片月季花,姥姥就倒在月季花丛里,脸朝上,嘴巴螃蟹一样咕嘟咕嘟吐白沫,我以为她晕过去了,谁知她原本紧闭的两只眼睛突然睁开,对我眨巴了两下。我吓了一跳,险些从梯子上摔落。
我们把梯子搬到墙壁另一侧,七手八脚把姥姥拥上墙头,姥姥不太配合,她的胳膊扭动。你们不要扭我的翅膀,她说。姥姥伤得不重,只是胳膊肘戗掉了一层皮,父亲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也许老太太真的是鸟变的,这么高的墙头她怎么上去的?并且跳下去还毫发无损。父亲说话文绉绉的,母亲一直嘲笑他这是对我姥爷拙劣的模仿,父亲死不承认。我是同意母亲观点的,姥爷作为父亲的小学老师,对父亲的影响深入骨髓。
母亲只好暂时请假陪着姥姥,从早到晚,姥姥的嘴巴一刻不停,她絮絮叨叨的,内容千奇百怪,有时候能听清,有时听不清。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反正都是胡言乱语。父亲猜测说,肯定是在咒你爸。母亲匆忙中抽出目光剜了父亲一眼,说,你就多余长嘴。父亲就退出来,蹲在枣树底下抽烟,姥姥咒语一样的声音穿透窗玻璃在院子里回荡。
我站在父亲跟前,还有很多疑问,但我不敢问母亲,只好问父亲,姥爷为什么不管姥姥?父亲说,他们离婚了。我说,为什么离婚?父亲说,你别问,说了你也不懂。姥爷在镇上很有威望,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我总会联想到电视上那些长袍大褂的老学究。姥爷年轻时当过民办老师,学生都怕他,背地叫他阎王爷,后來闹运动,被辞退了,关了很久的牛棚,运动过去,被镇上的棉织厂聘去当会计,做的却是政委的工作,两位工友因为床位打起来了,姥爷把他们叫到跟前,成语俚语歇后语一顿骂,骂完,俩人互相道歉,约好下班一起喝酒。姥爷还有一项本领,是推拿和针灸,年轻时自学的,出师前在姥姥身上实验,一针下去,姥姥浑身抽搐,倒地不起,换了个穴位,再来一针,这次姥姥腾空而起,身形堪比猿猴。经过几番折腾,姥爷的推拿和针灸功夫终于大成。治好两个孩子的顽疾后,名声不胫而走,很多疑难杂症患者慕名而来。姥爷看病从不收费,患者送来鸡蛋香烟或者酒作为报酬。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但他就是不肯说姥爷和姥姥为什么离婚,我所知道的情况是,姥爷只给男的看病,从来不接待女患者。
到了周末,母亲再没有理由请假,她把姥姥托付给我,自己去上班了。我终于有机会跟姥姥单独相处,我慢慢凑近她,她正将一条黄绿格子的床单往身上搭。我说,姥姥,你还记得我姥爷吗?她说,小燕子,穿花衣,姥姥家,唱大戏。我说,我想问你为什么和姥爷离婚。她说,小花狗,真奇怪,偷油吃,下不来。她的嘴巴一刻不停地运转着,那些话像一串串颜色各异的珠子,姥姥把它们打乱,再随机串连在一起。那么多珠子,可是没有我想要的。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她一边从嘴巴里往外输送着那些珠子,一边抖动肩上的床单。终于我的视线开始疲惫,耐心也被消磨殆尽。我走到院子里,很快被一只狸花猫所吸引,它翘着一条腿站在墙头上,看了我一眼,身子一弓,跳到墙头另一侧去了。我想我如果会飞就好了,那样墙壁对我来说再也形不成障碍。
姥姥出来了,床单披风在她身后飘扬,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向院子里的枣树走去。枣树不太粗,挺高,两层楼那么高,从中开始分叉,长成一个弹弓的形状。姥姥双手抱住树干,噌噌噌,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爬到分叉处,我以为她要给我摘枣子,跳着脚在下面喊,姥姥,你好厉害。姥姥说,小老鼠,上灯台,两只耳朵竖起来。我彻底气馁了,姥姥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永远无法融合。姥姥在树上一会儿唱歌,一会儿指指点点,甚至用双腿夹紧树干,上身探出来,胳膊在空中扇动,她咯咯笑着,我要飞了,我要飞了。我担心她会摔下来,大声提醒她,小心,姥姥小心。可這根本无济于事,好在她的力气很快用尽,她缩进树杈,掩藏在枝叶间,黄绿相间的床单若隐若现,她的两只脚垂下来,钟摆一样悠荡,幅度越来越小,慢慢静止,一阵风梳过枣树,吹落了几颗青枣子和姥姥沉重的鼾声。
直到父亲和母亲返回家中,姥姥还是没有丝毫要从枣树上下来的迹象,叶片过滤掉本该降落到她身上的大部分阳光,使她能够始终保持在阴影里。我觉得完全不需要为姥姥担心,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好,但是母亲不这么想,她站在树下面一遍遍呼唤着姥姥,妈,妈,你下来吧。姥姥看着母亲,像智者看一个傻瓜,她随手摘下面前的青枣子,往母亲的头顶投掷,好像在捍卫自己领土的猴子。母亲声音有些沙哑了,她说,我求求你,快点下来吧,枣树上有刺,会扎到你的,难道你要睡在上面吗?难道你要住在上面吗?父亲在一旁提醒母亲,他说,我早就说过了,她把自己当成了一只鸟,鸟当然要住在树上。
母亲啐了父亲一口,你就会说风凉话,还不快点想办法!父亲摊了摊手,欲言又止,他搬来梯子,搭在树干上,招呼我扶好梯子,自己爬了上去。姥姥歪头看着父亲,意识到情况对自己可能不利,她伸出脚去踹梯子,梯子左右摇晃,父亲大呼小叫,妈呀!妈呀!姥姥咯咯笑起来,小巴狗,上南山,偷油吃,下不来。母亲也赶过来扶梯子,她仰着脖子喊,妈,你消停消停吧。姥姥加了把劲儿,梯子往一侧倒下来。父亲的惊呼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摔在青砖上,摔了个稀巴碎。父亲捂着屁股爬起来,他龇牙咧嘴的,对母亲说,你看吧,我就说她是个麻烦。母亲无助地说,那怎么办?父亲说,为今之计,只能把你爸请来了。母亲一下子变了脸,不行,绝对不行,他们早就离婚了,我妈见了我爸,说不定会疯得更厉害,我爸见了我妈,肯定也不会有好脸色。父亲还在努力让母亲接纳自己的意见,他们那时候年轻气盛,本身也没多大点事儿。母亲说,不行,我妈已经再婚了,我爸不会管她的。父亲说,那就把她后来的老公叫来,让他把你妈接回去。母亲脸色阴沉下来,她说,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你明明知道她是被那家人赶出来的。说完蹲在地上,双手埋住脸,呜呜哭起来。父亲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母亲一边哭一边说,都怪我,都是我害了我妈。父亲说,也不能完全怪你。后来我想,我盆地一样凹陷的情商一定遗传自父亲。母亲哭得更厉害了,我和父亲站在母亲两侧大眼瞪小眼,我们都缺乏安慰人的经验。这时候有一只手按在母亲的头顶,轻轻抚摸,是姥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枣树上下来了,她把母亲揽在怀里,裹进被单里,她说,小风轻轻吹,小鸟低低叫,小狗慢慢跑,小猫偷偷笑,屋里静悄悄,宝宝睡觉觉。姥姥第一次唱对了童谣。
那天晚上,父亲卷了足足有一百个烟卷儿,他把它们整齐划一码成一座城池,卷完最后一张烟纸,他面色凝重地对母亲说,应该通知你两个姐姐,一个大麻烦分成三份,就成了三个小麻烦。母亲说,她们都在外地,没法弄。父亲小声嗫嚅着,又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妈。母亲问,你说啥?父亲摇晃着脑袋,没啥。我说,我爸说姥姥又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妈。母亲眼睛瞪得比十五的月亮还要圆,父亲一脚踢在我屁股上,小瘪犊子,就你话多!母亲又哭了,她抹着眼泪,要不是因为我的耳朵,我奶奶也不会偷偷把我抱走,奶奶不把我抱走,我妈就不会和奶奶闹僵,我妈不和我奶奶闹僵,我爸就不会天天跑出去给那个女人揉肚子,我爸不给那个女人揉肚子,我就不会告密,我不告密,我妈就不会生那么大气,她不生气,就不会揭发我爸,她不揭发我爸,我爸就不会挨批斗,就不会关牛棚,我爸不挨批斗不关牛棚,就不会和我妈离婚,我爸不跟我妈离婚,我妈就不会疯。父亲连连挥手,行了行了,说了八百遍了。我第一次听母亲说这些,不过那时候我还小,完全听不懂。我只知道,我妈一直留着短发,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头发长了,从不去理发店,都是父亲给她剪。有一次,在她洗头时,我无意中发现她的耳朵尖尖的,就像猫。我隐约觉得,母亲故意掩饰,是怕遭到我的嫌弃。
我的姥姥,或者说那个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鸟的女人,自从她品尝过上树的甜头后,就常常趁我们不备,偷偷溜到树上去。神奇的是,枣树上那么多刺,她却从来没有被刺伤过。有时母亲早上醒来,发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叹息,随后跑出房间,对着树上喊,妈,你又上去了,冷不冷?姥姥不回答她,兀自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秋意渐浓,露水越来越沉重,姥姥上树的频率越来越高,在树上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每次上树都会捡些枯树枝或者麦秸草带上去。后来有一天,我们发现姥姥在树上筑了一个巢。父亲说,她要以树为家了,好在她还没有尝试过飞翔。这好像提醒了姥姥,她在树上张开双臂,飞啦,飞啦,我要飞啦。母亲急得在树下跳脚,妈,妈,你别跳!姥姥的身体已经离开枣树,在半空滑翔。父亲眼疾手快,提前站到姥姥的着陆点,奓着胳膊准备接姥姥。姥姥整个身子压住父亲,两个人滚在地上。母亲惊呼着跑过去,父亲从姥姥身下钻出来,摇着脑袋说,奇哉怪也,好轻啊。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受伤,但这令母亲大为惶恐,为了避免事故,她从市场买来一根铁链子,一头锁在床脚,一头拷在姥姥脚脖子上。这样一来,姥姥的活动范围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房间。父亲说,是不是太残忍了?母亲说,总比看着她摔死好。姥姥拖着铁链子在房间里徘徊,每当她的脚步超过链子的长度,就会被扯一个趔趄,确认自己被桎梏后,她变得暴躁,对着链子又踢又打,甚至抓自己的头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
父亲说,她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疯子。
母亲白天上班,晚上陪着姥姥,她的气色越来越差,黑眼圈也越来越浓厚,与此相伴而来的,是她的坏脾气,她开始对我和父亲发火,哪怕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会惹得她大发雷霆。父亲也不辩解,他知道辩解换来的将是母亲的变本加厉。父亲偷偷对我吐舌头,我用眨眼睛来回应他,我们好像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互诉衷肠。
姥姥还是不肯安静下来,她一直试图挣脱那根铁链子,铁链子对她实施报复,咬得她的脚脖子鲜血淋漓。母亲只好换一只脚来锁姥姥,并把她的伤口包扎好。姥姥很不配合,她大吼大叫,还对母亲动手,把母亲推了个屁墩儿。这个被一点点消磨掉耐心的女人终于爆发了,她爬起来,怒吼一声,扬起巴掌噼里啪啦捶打着姥姥的头顶和肩头,姥姥像受了惊的小鸟,身子紧紧蜷缩在一起。父亲慌忙抱住母亲,他的嘴巴伏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好了,好了,她的神志不清楚,还比不上一两岁的小孩子,不要跟她計较。母亲偎在父亲怀里,呜呜哭起来。
风不吹,树不摇,鸟儿也不叫,好宝宝要睡觉,眼睛闭闭好。姥姥在角落里轻轻吟唱,这是我听到的第二首她完全唱对的歌谣。
在此之后,姥姥好像完全被驯服了,她不再说话,不再唱歌,对束缚住自己的那根铁链子也表现出漠然,只是吃得越来越少,精神也变得萎靡,常常坐着就会睡着。她的身体也在悄然起着变化,母亲给她梳头的时候梳子上缠绕了越来越多的头发,她的脸上,胳膊上生出一层淡黄色的绒毛,就像小鸡崽的那种绒毛。她不再吃东西,每天只喝一点水。背着母亲,父亲对我说,姥姥可能要死了,又叹了口气,总比活着受罪好。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为姥姥祈祷,等待着她离开的那一天。
枣子接近成熟的一天,是个周末,父亲和母亲照例去上班,只把我和姥姥留在家里,姥爷突然造访,我慌里慌张地想掩饰姥姥的存在,但是姥爷似乎有备而来,他直接推开门进入姥姥的房间。姥爷看了奄奄一息的姥姥一眼,捂住鼻子,对我说,多久了?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这个样子多久了?姥爷重复了一遍。大概一个星期了,我想了想说。姥爷蹲在姥姥面前,手搭在她脚腕的铁链上,为什么锁住她?我语无伦次地说,她说自己是一只鸟,她要飞,爬到树上往下跳,我妈怕她摔死。姥爷沉默了一会儿,从他脸上我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说,她想飞就让她飞好了,打开这个。我说,什么?姥爷指了指铁链。我从床垫下面摸出钥匙,交给姥爷,姥爷打开铁链,他把铁链绕成一团,扔在了墙角,铁链撞击地面的声音惊动了姥姥,她缓缓睁开眼睛,我看到她的瞳孔里出现了姥爷的倒影。姥爷说,你还认得我吗?姥姥嘴角抽动,她说,小娃娃,种西瓜,磨成面,用车拉。姥爷锁着眉头,说,你还能站起来吗?能走吗?姥姥听懂了,她努了努身子,又软塌塌地瘫倒。
姥爷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郑重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根针,他端着针,凑到姥姥面前,说,别怕,不疼。针扎进了姥姥的头顶,姥爷捏着针尾,轻轻扭动,姥姥脸上瞬间闪过喜怒哀乐四种表情,最后所有表情都散去了,呈现一派祥和。姥爷抽出针,收回到盒子里,他站起身,说,好了,如果你还能走的话,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姥姥好像一下子恢复了元气,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四处打量这间屋子,她说,这是哪里?姥爷说,三女的家。姥姥终于意识到姥爷的存在,她的目光停留在姥爷的脸上,她突然一把抓住姥爷的胳膊,说,当家的,你终于来了,我离开家很久了,我不知道怎么就离开了,我每天都想回家,可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想我要是一只鸟就好了,飞得高一点,就能看到家在哪里。现在好了,你来了,你来接我了,当家的,我们回家吧。但是,姥爷轻轻抽出了胳膊,走出房间,走出院子,没有回头看一眼。
姥姥步履蹒跚来到院子里,深秋的阳光遍布在她身上,那些金黄色的绒面闪闪发光。我说,姥姥,你好了?姥姥看了我一眼,她说,我要走了。我说,你要去哪里?姥姥说,去我来的地方。我再想发问,她已经迈开双腿,跑出了院子。我追出去,看到她正迎着太阳飞奔,她身上的绒毛一丛丛脱落,散布在空中,像一艘艘满载阳光的小船,那么耀眼。
我紧追不舍,姥姥却越跑越快,她的双脚慢慢离开地面,她在飞。我远远地看见她身上逐渐生出彩色的羽毛,很快覆盖全身,她整个人在太阳下流光溢彩。我跟着她越过房屋,越过树木,越过田野,终于在一条河边我停下了脚步,姥姥落在河对岸的一棵梧桐树上,她抖了抖翅膀,有一根五彩羽毛落下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泊在水面,慢慢随着水流漂走了。姥姥回头看了我一眼,她说,啾啾啾。我想问她在说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飞走了。
母亲回到家质问我姥姥去了哪里时,我只好把实情告诉她,但她显然不信。她说,胡说八道,你姥姥怎么可能变成鸟?父亲这次也站在了母亲一边,他说,小孩子不能说谎。我努力争辩,我没说谎,我真的看到姥姥变成了一只很大的鸟,她就往西边飞走了。父亲问,有目击证人吗?我摇摇头。母亲问,那她变成了什么鸟?你还记得吗?我摇摇头。
直到我见到这只红嘴鹦哥儿。现在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母亲了,姥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可这已经失去了意义,母亲不久前患上老年痴呆,她臆想自己是一条鱼,甚至要求父亲把她养进鱼缸。鹦哥儿在鸟笼里很不安分,它时而啄击笼壁,时而蹬刨笼底,我打开鸟笼,对鹦哥儿说,你走吧,想去哪儿去哪儿。鹦哥儿往里挪挪身子,调转了头,屁股对着我,它好像要说,我哪儿也不去,这是我家。
(李浩然,80后,河北沧州人,有小说发表于《北京文学》《短篇小说》《佛山文艺》《当代小说》《南方文学》等。)
篇名题字:赵瑜
插图:李川李不川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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