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农门上

　　正月十五的凌晨，高碑店市新昌北大街。黄澄澄的路灯光，红艳艳的中国结大灯笼，俯仰相映。

　　一辆小货车绕过燕赵公园东北角转盘，继续向北。紧握方向盘的是位穿红羽绒服的短发女人，人称如意姐。几辆厢式大货车泊在路边，睡眼朦胧地挥散着缕缕香甜。榴莲、芒果混合的味道挤进女人的驾驶室。

　　两三分钟后，她的车在十字路口左转，驶入义清西路。车多起来，路两侧泊着的货车一辆挨一辆。空气里味道愈发丰富：酸中蕴的甜，甜里藏的香，清鲜的辣，醇正的腥……西行四五分钟，首衡高碑店农副产品物流园金灿灿的灯标“富农门”便亮在右前方。富农门上空，高悬着明晃晃的圆月亮。

　　四点刚过，小货车从几十里外的小镇出发，五点左右驶入富农门进货。大约八点，二三十种沉甸甸的鲜美味道，就沐着朝晖回到小镇中心的水果店。早起的乡亲正等着把新鲜的水果带回家。开店三年，除重要节日，几乎天天如此。富农门上空的月亮，圆了又弯，弯了又圆，无数次引着小货车穿过112国道没有路灯的那段，驶向富农门内——高碑店农副产品物流园。夫妻俩配合默契，多是男人来进货，女人开店门。女人觉得男人辛苦，隔三差五早起一回，独自驱车出门。小镇的同行说，七八年前去北京进货才真辛苦，半夜一两点动身，早晨六点前必须进京，堵车严重时太阳落山才能返回。

　　物流园太大了，带“农”字的大门就有六道。女人进货用微信支付，卖货用微信收款。就像喜欢自己的微信名“如意”，她喜欢朝南开的“富农门”。这类字眼对农民身份的她来说，通俗易懂，寓意合心，想着、看着、说着、听着都舒坦。前几年，她和男人做别的生意不顺心，钱进得少出得多，听卖菜的乡亲说每天跑高碑店蔬果批发市场，就动了卖水果的心思。三年起早贪黑地过去，女儿读大学和儿子上高中的学费、生活费给出去不少，手头还宽裕。如意姐虽到了奔五的年纪，过日子的劲头儿却一天天富足。

　　到了富农门，果鲜味道的波浪源源而出，把燈光和月光都浸鲜了。众味交汇的浪花中，高扬着香蕉甜软润泽的气息。一朵熟悉的记忆浪花，又在这气息的光亮中涌出来。

　　如意姐小时候，见过的水果屈指可数，只有土生土长的桃儿、杏儿、梨、李子、苹果、沙果等。小伙伴在镇上工作的父亲去天津开会，吃饭时发了一根香蕉却舍不得吃，几天会期结束把香蕉带回家，想让老人尝新鲜。老人偷偷塞给孩子。小伙伴成了村里第一个吃香蕉的孩子。

　　“又弯又长，剥去黑皮，露出月牙儿一样的白瓤儿，咬一口，甜丝丝，软绵绵……”听小伙伴说起香蕉，她羡慕得口水暗涌，憧憬的美味，有了黑皮包裹的白月牙儿。她成年后吃到第一根香蕉才知道，新鲜的香蕉形如新月，皮色也是新月的明黄。如今，小镇的乡亲们把大串明黄的新月带回家，早已是寻常事；一年四季，蓝莓、山竹、车厘子等越来越多国产和进口的稀罕水果味道，在她家水果店进进出出，流向老老少少的唇齿间。

　　清晨五点的富农门里，几十个蔬果交易大厅的灯标醒目地亮着，偌大的物流园灯火辉煌，车流人流攒动。富农门上空的月亮，朗照过人们的梦境，又凝视着来往穿梭的逐梦场景。

　　强农门内

　　夕阳像熟得恰好的甜橙，色泽鲜艳，浑圆喜人。

　　路西物流站内停一辆大货车，车厢顶部和两个相连的长侧面折叠向上，在空中展开一对钢铁的翅膀。几个壮实汉子上下配合，在车厢底板上码起一座味道的山。几十斤一箱的水果，甜橙、芦柑、西瓜、柚子、猕猴桃……分类分层，齐齐整整码完上千箱，翅膀复原成车厢的三面，大货车刚好满载。路边蓝底红字的大牌子，标示物流站货车往返路线在北京高碑店之间。物流园周围数十家类似站点，实现着高碑店和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味道往来。

　　隔着五一北路，物流站对面是朝西开的强农门。汉子们正在码着的一箱箱果味，来自物流园东部水果交易区，随一辆辆短驳车从强农门流出来。强哥批发的蔬菜也常由这家物流站进京。

　　步行到强农门内，进入物流园西部蔬菜交易区。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仿佛一页页醒目的菜谱，罗列着远道而来应季反季的蔬菜：北京的香芹、香葱、香菇，四川的榨菜、梅菜、儿菜、青油菜，云南的紫贝、紫菊、紫苏、紫菜头、紫叶生菜，甘肃的百合、秋葵、韭黄、蒜苗、山药、芋头……与这些菜名对应的，是各种型号的货车载着成百上千箱、成千上万箱蔬菜码起的山峦。西南角几个摊位，来自缅甸的紫皮小洋葱，挤在一个个网袋里，垛成了山包。

　　名字含“强”且被称“强哥”的蔬菜批发商有几位，孙洪强在其中。孙洪强的摊位隐身于一个交易大厅棚顶下。已是傍晚六点，大厅内外，很多冷链货车厢体紧闭，很多高栏货车也披上篷衣。微笑着站在摊位前的孙洪强，身材魁伟，圆头圆脸，面色黑红，两腮和下巴上隐约有几块斑痕。几个同样面色黑红的汉子站在他面前，刚拿到装卸、搬运蔬菜的工资，一天的疲惫被慰藉，眉眼漾着欢喜。这天是农历二月二，工资比约定的多一点儿。日结工资，分文不欠，他的承诺每一天都能兑现，他听到的每一声“强哥”都饱含敬重。

　　强哥主要批发云南的各种豆角和花生、毛豆，入园经营七年半，租下五个车位，雇佣的工人少时几个，多时十几个，生意风生水起。

　　“1988年我十五岁，从邯郸农村老家去北京长椿街菜市场摆摊儿零售，几年后开始批发，先在岳各庄市场，2000年到北京新发地，在那儿经营十几年，租下两个货车位。物流园负责人去北京招商，我毫不犹豫就过来了……”媒体人请强哥讲卖菜经历，他瓮声瓮气，娓娓道来，话音像磁铁般吸引人。

　　人家问有没有遇到过难处，他连连摇头：“干上这一行，就老老实实，脚踏实地，没啥困难。市场管理很到位，没欺行霸市的，没打架斗殴的，没偷偷摸摸的。”

　　强嫂在旁边插嘴：“他就这脾气，多难也不说难。”

　　强哥的大女儿圆梦回忆起自己经历的一切，感觉父母当年起家时真的太难了：

　　父亲初到北京，蹬三轮进菜卖菜；娶了母亲，卖菜的变成俩人。自己上幼儿园时一个月才被接回家一次，盼了又盼，好不容易见到父母，又见他们剥大葱、择韭菜、擦萝卜身上的泥……全家挤在一间低矮的小平房里，租金贵，开销大，入不敷出。

　　最初做蔬菜批发，全靠赊账进货，货卖完才能还钱。用不起工人，所有体力活儿父母全包。很多时候母亲独自留在市场，父亲全国各地奔波，去产地收货，回来亲自押车。那时交通不便，货车在悬崖边上跑，一不小心就会翻车坠落。父亲进货途中，车翻过两回。一次母亲还跟着，车翻在高架桥上，母亲从窗户里被甩出去，幸好挂在对面桥梁上，只是后背肿起一大片。

　　父母付出那么多的艰辛，是为了供养她和妹妹、弟弟健康成长。父母觉得高碑店有发展前景，蜗居北京出租房多年，也想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就作为第一批商户入驻强农门内。初来那年，寒冬腊月，鲜灵的蔬菜打了蔫儿，从来不叹气不低头的父亲，腮边嘴角和下巴上的冻疮更加明显。

　　……

　　只有初中文化的强哥常和女儿圆梦讲起园区的电商，艳羡的话语中溢出遗憾和希望。龙抬头的日子，圆梦坐在摊位前的玻璃亭子里，帮父亲整理订单和账目。这一天研究生初试成绩公布，她有望圆梦进入复试。

　　强农门内不仅有强哥的摊位，还有他的办公室。强哥家的房子三室一厅，温馨舒适，在幸福城小区，距物流园东门百余米。园区和住宅区周围，银行、超市、餐馆、健身房、公交站、派出所、幼儿园、小学、公园等配套齐全。隔着新昌北大街，强哥强嫂乐业，老人孩子安居。媒体发出的一张全家福，强哥家三代人喜洋洋地坐在沙发上。

　　惠农门下

　　朝北开的惠农门，门额上“首衡”“高碑店国际农产品交易中心”等大字格外惹眼。门下三个货车入口，大货车限重分别是电子牌上的“30吨”“60吨”“100吨”，公司市场部自主研发方便称量的地磅和路面齐平。货车开至惠农门下，当即显示重量。每天，上千辆货车装载的数万吨农副产品迅疾入园，再飞速流转出园。

　　2015年10月29日，高碑店农副产品物流园投入运营。这条新闻作为答题语境出现在高碑店市小学语文试卷中。孩子们课桌上的新鲜题目，凝神落笔眨眼答完。承担物流园规划设计和建设运营重任的米亚林团队，答这道题却经历了筹谋的磨砺、实干的验证、进取的跋涉，在层出叠见的困难包围中突破了几年。

　　北城办事处方家务、解甲营、南辛庄、安喜庄、安乐庄几个村子的大片田畴，绿油油的庄稼，掩蔽着坑坑洼洼的方田路、杂草丛生的荒地和坟茔。两层楼的小学校隐于其间。筹建处的办公室和宿舍都在里面。大雨之夜，狭窄校舍里一张油漆斑驳的桌子周围，挤着米亚林和魏树俭、伍彦等人。方才有的宿舍下起小雨，他们起身拿着塑料布爬上屋顶，把漏雨的地方遮挡起来。几个人睡不着，就又聚到简陋的办公室。这个镜头定格在2012年夏天。不足一平方米的桌面，累累笔痕铭刻下绘图筹划的不懈，斑斑汗迹偷藏着泪水弹落的不甘。在这张桌上，写满一册又一册的笔记，记载了项目攻坚初期的难题和解决方案；大家疲惫至极，进入小憩的梦里，反复温习的蓝图一步步变为现实。

　　出身贫寒农家的米亚林，从与所学专业对口的金融单位辞职后，很快成为钢板桩特种施工行业的翘楚，事业如日中天。农副产品生产和销售的艰难，在记忆和媒体画面中屡屡再现，田间佝偻的身躯，阳光灼黑的面容，渴盼点亮的眼神，将隐藏多年的梦想亲切唤出。米亚林心中，早就矗起一道“惠农门”。“门”上“惠农”二字，正是他跨界到收益低、见效慢、周期长的农产品流通领域，成立首衡集团，以食品产业“汇聚天下，造福民生”的初心源头。

　　在小学校旧桌子前聚拢，又从小学校旧桌子前散向四面八方，分布于全国各地的200多家专业市场。批发商、采购商、产地农户、市场管理人员，所遇都是“老师”；一家家市场的详尽信息，短长都是经验。占地2081亩的现代化园区，在前期考察的坚实根基上拔地而起，卓尔不群。

　　出发时起点相同，终点各地；归来时起点全国，终点无异。起点和终点间又几多辗转。一摞摞往返车票承载了调研人的艰辛，也见证了招商人和小家的别离。少则几天，多则数月，踏遍山川，说尽优惠。一个个商户的入驻，一户户家庭的搬迁，仿佛将一棵棵大树连根移植，住房安置，户口动迁，子女入学……都是难题。几位负责人多方联系，在各级政府部门支持下，逐一助力解决。

　　“把商户照顾好了，市场才能好。”米亚林的话让商户安心。二喜在北京市场靠二十元起家，摸爬滚打几十年，积累了满腹水果批发经。物流园初运营，他先派来两个伙计，租下两个车位，尝到库房便宜、运费便宜、用工便宜等诸多甜头，迁来批发团队，车位增至10个，后又增至20个。园内规划和管理日趋完善，交易越发红火，二喜想进一步扩大经营规模。米亚林得知，亲自调度，二喜的车位增到40个，工人宿舍相应增加。二喜的生意，年销售额已过亿。

　　疫情期间，城乡静默，超市饭店闭门休业。各地农民汗水育熟的希望困在田园和村子里。涞水庞家河村大片大片成熟的南瓜无人采摘，家家积存的南瓜闷在菜窖里，腐烂的气息在田野、村庄的空气里膨胀。魏树俭亲自到涞水农民的南瓜地和菜窖察看，联系电话中费尽口舌，帮乡亲们把千万斤尚好的南瓜推销到高碑店和保定的超市。收購涞源东团堡山村农民的土豆，到石家庄灵寿县砂子洞村、延安市延川县梁家河村对接农民的苹果……他带领集团扶贫队伍，跋山涉水，帮农民解决滞销难题。

　　最难的疫期，物流园一天未停业。与产地政府对接，免进场费，划拨专项资金扶持，帮商户增加存储量，加大安全检测力度……一项项优惠行动，降低了运营成本和产品价格，畅通了“南菜北运”通道，保障了民生供应。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

　　“不懂就学呗，找最好的老师学！”

　　米亚林的口头禅，也是他的行事信条。

　　为探索农副产品领域发展新模式，不仅要读透万卷书，更须行遍万里路。北京农业展望大会、山东新农人新技术博览会、海南冬交会、法国翰吉斯市场、韩国可乐洞市场……都留下米亚林带队深研的足迹。十年发展，首衡团队由二十几人壮大到两千多人。伍彦等公司“老人”和“新人”交流，同甘共苦、迎难而上、无私奉献、勤学奋进的“小学校精神”回音不绝，熠熠生辉。一道道无形的“惠农门”，在一颗颗年轻向上的心头矗起。

　　裕农门外

　　一辆辆短驳车，满载花花绿绿挤满味道的纸箱、泡沫箱、塑料筐、尼龙袋，从朝北开的裕农门驶出来。裕农门外宽阔的北城路，挂着冀、晋、辽、京、津、蒙、新等各省、直辖市和自治区牌照的车辆来往穿梭，进货车泊在路两边静候各种味道上车。北城路、五一路、义清路、新昌大街在物流园四周围出一个网格，每条路都连通着107国道、112国道和G4高速公路，都可通向全国各地、世界各地的公路网。公路地网之上，现代信息技术编织的天网更加恢弘通畅。

　　号称京津冀最大“菜篮子”，拥有果蔬、干副、粮油、冻品等几百种品类、近万家商户的物流园，更像生长鲜味的广袤田园。与之有关的从业者达到五六万人，其中就有十多年前在此耕耘的北城各村农民。新鲜万味，在地网天网间流转，驰向千万家庭的餐桌，飞抵数亿百姓的舌尖。幸福的味道，随着万味一起，通过路网和天网在人间流转。

　　（王继颖，河北高碑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百家》《安徽文学》《小说选刊》等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守住发芽的梦想》《爱上烟火遇见暖》《感恩最小的露珠》《一滴水里的花开》等六部。）

　　编辑：郭文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