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抚了一会儿母亲的情绪,提醒她注意防范,然后挂了电话,开始查询返乡政策以及需要办理的各种手续。
我所在的城市昨日有新增确诊病例,这个时候返乡,出了站,需要集中隔离,费用自理。在这期间,母亲几乎每天都和我视频,她避开父亲,坐在小区残损的花坛边,声泪俱下,向我讲述父亲的种种行为。听着听着,我的脑袋就开始嗡嗡作响,像有十万只蜜蜂在里面打仗。我挂了电话,站在窗前,眺望隔离酒店对面的池塘,岸边的芦苇黄了,几只晕头转向的麻雀飞过来,落在苇梢上啾啾乱叫,一阵风起,又迅速飞去,隐没在傍晚冷冽的暮霭中。与此同时,我的心绪更烦乱了,盼着能早日回家,把母亲从父亲恐怖的阴影中解救出来。
父亲今年五十多岁,本该安享晚年,如今却成了这样子,仔细想来,我也有很大责任。如果我在他退休后能一直陪伴着他,对他的精神变化及时察觉和抚慰,或许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结局。
父亲退休那天,厂里没有给他组织欢送晚宴,领导不组织,可能因为平日太忙,一时没顾上,父亲虽然不爽,也只得勉强接受,而令他气愤的是,后勤部办公室里,他曾经的那五个下屬,一个个也跟着装聋作哑,没一点动作和表示!
父亲越想越气,越气就越睡不着,半夜从床上跃起,开始给办公室里的五个人挨个写请帖。在母亲看来,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作为曾经的老领导请下属吃饭,发个微信或打个电话不就得了,但父亲偏不,最后还委托质检部的同事把请帖带了去。
吃饭那天,父亲一屁股砸在主位上,冷着脸。母亲知道,这顿饭不是饭,是父亲摆的鸿门宴,就等他曾经的那五个下属到了,劈头盖脸把他们糟践一番。
菜上齐了,约定的时间也过去了半小时,五个下属愣是一个没到。父亲有点坐不住了,频频低头看表,又过了二十分钟,他掏出手机,五个号码各打两遍,一个也没人接。父亲黑着脸,把筷子摔到脚下,对着空气骂了一声,起身就走。
到了家,他先去卫生间冲了个凉水澡,出来时冻得嘴唇发紫,打颤。母亲问他为啥不开热水,他不吭,径直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接连两天,一句话不讲。
到了第三天,父亲叹了口气,把这几天的遭遇统统归结于自己退休了,没实权了,治不住他们了,才会受到如此的冒犯和轻视。父亲向来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事,从不自我反思,刚结婚那会儿母亲就提醒过他这一点,他不听,后来当上了后勤部主任,母亲再提,他就对母亲吼:我三十五岁就当上了后勤部主任,还需要你教我做人?
一直以来,在父亲的认知观念里,自己三十五岁能当上厂里的后勤部主任,这不仅仅是机遇问题,更是能力、情商的综合体现。多年来,他一直把这事儿挂在嘴边。但父亲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他三十五岁当上了后勤部主任,到了五十五岁退休,不还是后勤部主任吗?
刚当上后勤部主任那会儿,后勤部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崇拜父亲,主要是因为他口才好,开会的时候很有鼓动性和感染力,一口一个“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一来二去,整得大家一个个斗志昂扬像打了鸡血。可渐渐地,大家发觉在工作中,父亲说的和他做的通常都驴唇不对马嘴,而更令众人震惊的是,父亲非但没有把他们当兄弟姐妹看,反而在当牲口一样使,时间一久,搞得大家疲惫至极,痛苦不堪……
二十年里,后勤部里的人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父亲早日退休,甚至有人在暗地里诅咒他,他们想卸下身上的负担,停下来喘口气,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这一切,父亲至今都不知道,当然,我和母亲也没跟他说,说了他也不信。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厂里工作几十年,对工作兢兢业业,对下属看似严厉,却又隐含着无限的慈爱与深情。如今退休了,他们应该捧着一颗感恩之心,用恋恋不舍的泪水挽留自己才对嘛!可事实非但没有这样,反而自己请他们吃饭他们都不来!
父亲越想越气,越气就越睡不着,半夜从床上跃起,打开手机,果断删掉了昔日下属的联系方式,决定从今往后,再也不跟那帮忘恩负义的家伙有半点交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去花鸟市场买了一只鹦鹉,还花了两千多块钱买了一个高端红木鸟笼,样式典雅古朴,做工讲究,大气,提在手里逛公园,瞬间感觉自己长高了几公分。但不到一星期,有天早上,他吃过饭捯饬完自己,准备去公园溜达的时候,母亲盯着他空空的双手问,你刚买的鹦鹉和鸟笼呢?父亲咳嗽两声,拽了拽领带说,大半辈子了,都是别人伺候我,突然让我伺候一只鸟,还真他妈有点不习惯,年龄大了,还给自己找那罪受?
母亲什么也没再说,自从父亲当上后勤部主任那天起,性格日渐古怪,苛刻,动不动就发火,但为了这个家,母亲处处迁就忍让着他。几十年下来,两人的关系虽谈不上好,但也风平浪静。所以,当某天,母亲突然在电话里向我哭诉,说她快要被父亲折磨死了的时候,我大为震惊,从小到大,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绝望和崩溃的母亲。
隔离结束那天,母亲执意来接我,虽然路有点远,她要转几趟公交,但我并没有拒绝她,如今于她而言,从那个家里出来哪怕一分钟,都是一种莫大的解脱和安慰。
我收拾好行李出门时,母亲已经在酒店对面的路边上等我了。一时,她没认出我,我喊了声妈,她着急忙慌朝我这边跑,路上车辆疾驰,她也不看,我担心车撞到她,唤她别动,她也不听,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一把抱住我,身子就开始抖。我抱着干巴巴的母亲,心里很不好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努力不让它掉下来,怕她看到会更伤心。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握着母亲的手,待她情绪稳定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威,家毁了,我们的家毁了。
路上的风更大了,尘土翻飞,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她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我们骤然分散,自此阴阳永隔。
我推开门,屋子里的景象比母亲向我描述的还要惨,目光所及,几乎找不到一件完整的家具,连她过去每天都擦拭的结婚照,也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只剩下一只钉子固定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与此同时,我听到奇怪的号叫从卧室传来,猛然抬头,看到蓬头垢面类似野人一般的父亲,他把一个床头柜举过头顶,身体摇晃着,正寻找地方砸下去。我俩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突然怔在那里,满目好奇地打量我,半晌,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了两个字:小威……
床头柜从他头顶滚落,砰的一声巨响,在地板上崩裂。
他赤着脚,踩着一地狼藉向我走来的同时,转头对母亲说,小威回来了,家里这么乱,你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母亲告诉我,父亲每次发病不是发癔症就是砸东西,刚开始,她修修补补,努力维持一个家该有的样子,但后来随着他的病情加重,某天,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绝望和无力,像一根绳子,勒紧了自己的脖子,呼吸困难,仿佛随时都会死。
母亲曾建议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可父亲听后,突然暴怒,冲到她跟前,大声道,我没有病,你才有病,你他妈全家都有病!
是过去的职位害了他,母亲喟叹道,死性不改,还是爱指挥人,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下属,以为自己的话还有千斤重。说到这儿,母亲的眼圈又红了。
父亲刚退休那会儿,每天逛公园,看到别人围着下棋,他也凑上去,别人看棋都不吭声,就他话多,不停指导别人该怎么怎么下。人家用白眼翻他,他安静一会儿,然后又嚷嚷着乱指挥,搞得一圈人对他烦得要命。后来别人下棋,看到他远远走来,迅速收起棋盘,起身就走。
那时候父亲脑子还没出问题,还知道啥叫丢人,如此一来二去,也就不再往棋牌堆上凑,而是转头去看广场舞。看了两天,又憋不住了,說人家手摆动的幅度太小,屁股扭得不灵活。说着,他站到领舞那女的跟前扭起了屁股,惹起一阵哄笑。那女人以为父亲在调戏她,骂了一句老不正经,并把一口痰吐在了他脸上。父亲脸都紫了,呵道:妈的,你现在就给我卷铺盖滚……话说到这儿才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他的下属,况且自己也早已从厂里退休……
这时,跳广场舞的女人们聚拢过来,对他指指点点,然后嘎嘎笑着又加大音乐扭了起来。
父亲过去哪遇到过这种事儿啊,张着嘴,不知道说啥,就那样傻愣着,直到人群散去,公园里空空荡荡,他才缓过神来,擦掉脸上的痰液,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家走。
从那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去过公园,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的活动范围缩小到了小区周边三百米之内,经常跟买菜的母亲撞见,问他怎么不去公园转,他说,一帮老头儿老娘们儿,不是下棋打牌就是扭屁股,没一点追求,俗得很!
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你爸这纯属脑袋疼治屁股!
果不其然,没几天,父亲就跟小区门口修电动车的怼上了。不是老胡,是老胡新招的那个学徒,十七岁,染一头黄发,手里不出活儿,还老犯迷瞪,老胡经常骂他,他也不吭。父亲没事儿就坐在老胡的店门口抽烟,为了管住嘴,老胡不跟他说话,他从来不主动张嘴。有一天,老胡有事,店里就剩下那个黄头发,一个轮胎,扒了二十分钟,累得满头大汗,硬是没扒下来。要是老胡在,一准儿又张嘴开骂了,但今天老胡不在,父亲看着看着,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神经,张嘴道,真他妈笨得要死!那学徒瞥了他一眼,没吭声,又吭哧吭哧扒了十分钟还是没扒掉,父亲又骂了一句,黄头发还是不吭声。也不知道父亲是突然找到了曾经在厂里骂下属的状态,还是在那一瞬间把自己当成了老胡,总之接下来,那张嘴像一架机关枪,对着满头大汗的黄头发,噗噗哒哒就扫射了起来。骂着骂着,黄头发突然从地上跃起,回骂了一句,我日恁妈!并抓起一旁的扳手,朝父亲头上抡了一下。
父亲捂着脑袋,瞪大眼睛,息了声。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像红蚯蚓罩住了整张脸。黄头发怒气未消,但也不敢用扳手抡了,就用另一只手把父亲的脸扇得啪啪响,一边扇一边哭骂。
说起来,那黄头发也是个苦命娃,他妈不堪家暴,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上吊死了,他爸后来又娶了一个,后妈对他不好,整天不是打就是骂,无奈之下,就出门打工,因为年龄太小没人要,饿得前胸贴后背。后经人介绍,跟着老胡学起了修电瓶车,管吃管住,一个月还给三百块钱的生活费。这样一来,老胡怎么说也是人家的大恩人,平日里骂几句,黄头发都忍了,可我爸算老几呀?人家过去在家里被后妈骂,后来被老板骂,如今连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都张嘴骂自己,过往所有的压抑情绪一瞬间翻涌而来,抡了我爸一扳手,又一口气连扇了他几个耳光后哭着跑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从医院包扎好脑袋回到家,父亲经常缩在屋里,母亲做好饭,喊他大半天,他仿佛没听见,依旧盯着墙角发呆。母亲担心,会不会是那一扳手把他的脑子抡出了问题,就又带他去医院拍了一次片子,再次得到医生肯定的回答后,她才放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郁郁寡欢,也不说话,整天待在屋子里,几乎不再出门。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屋子里一团黑,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会突然大叫,四处躲闪,或一脸狠劲儿,抓起身边的东西朝四周砸。每当他听到玻璃或鞋柜的破碎声,就嘿嘿笑,仿佛无比痛快和过瘾……
后来,母亲带他又去了一趟医院,经诊定,医生说是间歇性精神紊乱,并伴有抑郁和狂躁。其实,从他足不出户那天起,母亲就意识到,一个大活人,整天一直憋屋里,早晚要出事儿,只是她没想到事情最终会发展到这么严重。
我实在扛不住了,才唤你回来替我想想办法,看怎么才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不然,再这样下去,不仅这个家会被他彻底毁掉,甚至连我也会被他折磨死!
母亲的声音浸满了绝望,把这个棘手的问题抛给了我,老实讲,我脑子里也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既然父亲不认为自己有病,硬把他捆绑过去肯定不行,以他的脾性,估计会闹个底朝天。
母亲说,你父亲平日最疼你,你好好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可是,当我趁父亲情绪稳定的时候,走进他的房间,只要一谈及送他去医院这个话题,他立马就浑身发抖,抓着我的肩膀说,小威,我没病,你别把我送走!你别听他们瞎说!他们都在害我!他们恩将仇报!过河拆桥!
父亲的手劲儿很大,仿佛要把指头插到我的肉里去。我疼得架不住了,赶紧点头,他才松开,搓着手在屋子里快速走动,不停抓耳挠腮。我担心他发病,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就离开房间,下了楼。
外面正在降雨,风裹着树叶朝我身上乱撞,我打了一个冷颤,稳住脚,密密麻麻的雨从天而降,在路灯的映照下,崩裂出阵阵细密的光珠。
夜晚街道明晃晃的,像一个甜蜜的引诱。
在一家影城门口,我停住脚,看到人群从那扇闪烁的门洞里涌出,七嘴八舌,议论不止,然后四散而去,消逝在杂沓的细雨中。我忽然灵机一动,转身就往家里跑。
母亲还没睡,正坐在混亂破碎的客厅等我。我关上门,低声告诉她,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这日子可算是熬到头了!母亲听完我的讲述,激动得一宿没睡,不停感慨。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雾城第六精神病院,把父亲的情况和我的想法,仔仔细细给王院长讲述了一番,他面露难色,说这事儿有点困难,毕竟,院里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方式接收过病人。
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把一本事先准备好的杂志推到他面前,王院长,这本杂志上的文章不错,您有空的时候可以读读,陶冶陶冶情操。他心领神会,翻开一个角,看到一抹红钞,然后迅速合上,动作娴熟地推到了抽屉里,你爸这事儿虽然困难,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和患者家属手拉着手,心连着心,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你放心,聘书我今天就拟定,明天就用快递寄给你父亲,不过我要提前说明,章是假的,院长签名也是找人代签,说白了这玩意儿就是一个道具,先把他骗进来再说。
我拍了拍王院长的手,点了点头。
快递寄出后,王院长把单号发给了我,并在微信上叮嘱,让我跟快递员保持联系,趁父亲这边情绪稳定的时候,再通知快递员上门送件。
我和母亲看了王院长发来的微信很欣慰,很多我们没想到的细节,他都考虑到了,母亲感叹说,人家不愧能当院长,就是有本事,连弄虚作假都比一般人专业,认真!
一天上午,我在卧室里陪父亲闲聊,他状态不错,就是说话更不着调了,反反复复说着自己三十五岁当上厂里的后勤部主任后,厂里的效益年年攀升,可以说是相当辉煌。就这样,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我也老了,听说我要退休,连别的部门的员工都跑来纷纷挽留。一时间,厂里几十号人哭得稀里哗啦,但毕竟,我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情绪还是很稳定,登上高台,摆着手,对下面的工人们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虽然我退休了,但我这颗心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另外,有句俗话说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到年龄了,也该把后勤部主任这个位置让出来,给像当年的我一样优秀的年轻人了。不说啦,也都别哭啦,搞得像我死了一样,晦气!
父亲讲到这,嘿嘿笑了。这时,母亲在门外喊,老陈,有你的快递。父亲一愣,竖起耳朵,示意我噤声,母亲敲了敲门,又提高了声音,老陈,有你的快递!
自从退休后,父亲还从未收到过快递,他冲出屋子,看到快递员站在门口,猛地又放慢了步子,背着手,佯装镇定,迈着方步,缓缓向快递员走去的同时,嘴里嘟囔道,一点小事都不敢拿主意,还要三番五次请示我,这一天天的!
父亲接过快递,门关上,赶紧打开,抽出那张纸,看着看着,手抖了起来,他闭着眼,仰着头,手在胸口上揉了几下,睁开眼,又闭上,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和母亲表现得很吃惊,问父亲咋了。他说,小威,我可能不得不出山去干一番大事了。说着,他把那张纸递给我,背着手说,念念,给你妈念念。
寄来的聘书上这样写道:
尊敬的陈东红同志:
久仰!鉴于您曾在雾城化肥厂的突出贡献和非凡卓绝的领导才能,经本院中高层领导干部开会研究,一致决定,兹聘请您为雾城第六精神病院名誉副院长,协助院长,处理好病人日常的监督和管理工作。聘书即日生效。
雾城第六精神病院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
老陈,真没想到,你都退休几年了,还有人惦记着你!
父亲摆摆手,哎,都退休了,我本来也想好好在家享享清福,可如今,你看,人家都把聘书寄到家里来了,我再推辞,就显得自己格局太小。
说着,父亲抖着聘书后面的电话,说,小威,电话给人家打过去,告诉他们,我有兴趣面谈。时间定在明天上午,不,就今天下午吧!
事到如今,每当回想起那一天,我都由衷感叹,王院长没进军演艺圈真是演艺界的一大损失。他虽然没学过表演,但演技,一点都不输那些专业演员。
那天,门刚一打开,王院长刷地就握住了父亲的手,一旁的随从顺势把一朵大红花套在父亲的脖子上。
父亲大喜,拉着王院长进了屋,才发现屋子里一片杂乱,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就进了卧室,坐在床沿上。两人相见恨晚,谈得口沫四溅。王院长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父亲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
所谓名誉副院长,没有工资,但吃住全免。
谈钱就俗了。
王院长竖起大拇指称赞父亲格局大,父亲点点头说,曾经厂里的领导也这样评价我。
精神病院管理工作形势复杂,任务重,一般人拿不下,也吃不消。
说起来,我也没啥本事,也就是年纪轻轻,三十五岁就当上了厂里的后勤部主任,不过也都是过去的事啦。但事到如今,别的不敢说,管人的手段上,我说第一,还真没人敢称第二!
两个人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父亲执意留王院长他们吃饭,王院长死活不肯,无奈之下,父亲拉着王院长的手,一直送到小区大门口,王院长上车后,又探出头对父亲说,明天就来报到吧?
话音未落,父亲突然奔跑起来,抓着车门,说,王院长,都这个时候了,哪里还耽搁得起?走,我这就走马上任!说着,两个人的手又黏到了一块儿。
车厢里,几个人说说笑笑,朝雾城第六精神病院绝尘而去。直到汽车消失在暮色里,我和母亲才长长地出一口气,然后转身,往小区走。
邻居们迎面走来,准备去外面沿汴河散步,但我和母亲都没那个闲心,虽然送走了父亲,但那个家也七零八碎了,正等待着我们去收拾。走着走着,母亲突然开口,提醒我明天一早,把父亲的衣服鞋子之类的打包送过去,并把住院费交上。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父亲一年的住院费是多少。我没说话,她又问。
我就说,妈,你别操心这个了,我能应付得来。母亲叹了口气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刚接手一个饭店,就来了疫情,这两年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员工走的走,散的散,但房租还没到期,这个时候关门吧,赔得更惨,开着吧,又没生意。
说着,母亲又叹了口气。
黑暗中,我扶著她往楼上爬,刚到二楼,她就爬不动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在肚子上揉搓。这次回来,母亲的腹痛频繁,我说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她不肯,说又不是啥大毛病,吃点药就好了。
楼道里的电灯坏了,我和母亲坐在楼梯上休息。
我握着她枯瘦的手,让她依在我肩上休息一会儿。黑暗中,母亲的呼吸均匀,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的肩膀开始发麻,但又不忍心叫醒她。自从父亲发病以来,她每天都处在极度的焦虑和不安中,难得有像此刻这般,身心轻松地依在儿子的肩头,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母亲扔掉了那些被父亲砸坏的东西,又简单购置了几件新家具,一个家的样子冉冉浮现,母亲很开心,一直擦擦扫扫。待一切收拾妥当,我准备离家时,母亲叮嘱我应该再去看望一下父亲。
我在雾城第六精神病院接待大厅等了很久,父亲还是没有出现。后来,王院长来了,他告诉我,父亲实在太忙了,让我多一点耐心,再等等。
我疑惑地望着王院长,他赶忙解释说,本来,这不是一场戏嘛,但你父亲却当了真,他入院后第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所有病人,举着聘书,在餐厅开会。很奇怪,你爸给他们开会时,他们一个个挺直腰杆,安安静静,像换了一群人。不仅别的同事好奇,甚至连我这个院长都纳闷,后来趁他再开会的时候,我也去了,坐在下面听。你还别说,真有迷惑性!你爸站在台上,像一个天生的演说家,声音时而轻柔低缓,时而高亢激昂,病人们一个个听得聚精会神,连我这个院长也不例外。不知不觉,就到了饭点,他宣布会议结束,让大家排队去打饭,那一刻,我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站在队伍中,直到打饭的胡师傅说,王院长,您今天怎么没吃小灶?我这才反应过来,妈的,我是院长,不是病人。
后来我总结了一下,你爸开会不叫开会,倒更像是在收魂,像过去的巫师。不仅他演讲的内容,连神情举止都那么具有感染力。你想啊,连我这个正常人听了一会儿都能中蛊,更何况是一群病人呢?不过,正如你爸所说,开会只是他众多手段中的一个,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每一根汗毛里,都蕴藏着十万八千种管人的法子。但最让我震惊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旺盛的精力。比如过去经常困扰我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很多病人不好好吃药,另外一个就是不按时上床睡觉。你爸知道后,他拍着胸脯说,放心吧院长,交给我。从那以后,你爸禁止病人集体吃药,而是让他们一个一个吃,吃过后还不许走,命令他们躺下来,拿个小手电筒,照着他们的嘴巴,像个牙医一样反复检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药的角落。
另外,为了收拾那些不按时睡觉,或者该睡觉了还到处瞎跑的病人,每天熄灯后,你爸穿一身黑衣,带一个黑头罩,像一个幽灵,蹑手蹑脚,挨个病房来回巡察。他会在病人毫无察觉的时候,突然把头伸到对方脸上方,如果对方闭着眼还好,如果是睁着眼没有睡,就会被你爸拉出去,用他从打火机里抠出来的黑色电打火打舌头,也不知道为啥,说起来也不疼,但病人们一个个对电击舌头都怕得要命。
你爸对待工作,真是够拼!为了这些琐事,他常常彻夜不睡,一个病房一个病房跑,一个病人一个病人训,有时候我看着也挺心疼,在院里见了他经常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别把身体搞垮了啊!但是,别看你爸经常熬夜,自从来到院里后,每天都精神抖擞,气宇轩昂,腰杆笔挺,走路带风。没多久,他就把调皮捣乱的病人治得规规矩矩,服服帖帖。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你爸以前在厂里当后勤部主任真是去错了地方,他最应该待的地方是来精神病院管病人,真的,他那种苛刻到变态的管理方法,也就只有精神病患者能受得了,换个正常人,一准儿压抑到发疯。
听王院长讲述我父亲的近况,感觉完全像是在听他讲述一个陌生人。我将信将疑,说我父亲越熬夜越精神,这不是纯属瞎扯吗?我懒得再听王院长瞎说,于是让他再去催一下父亲,因为明天一早我就要坐高铁离开雾城。
父亲进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多了,我等了他整整四个小时,这期间,有好几次我都想起身走人,但转念一想,还是等等他吧,毕竟他是一个病人,而且,我这次离开雾城,下次回来,不知道又是猴年马月。
当我看到父亲的那一刻,不禁大吃一惊,曾经那个精神恍惚,神情憔悴的父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庞红润,虎虎生风的父亲。而更令我大跌眼镜的是,父亲竟然没有穿西装打领带,几十年来,这还是我在公众场合从未见过的一幕。
父亲见了我,有点不高兴,问我有啥急事,值得让院长一遍遍催?我告诉他我明天就要走,特意来看看他。父亲问,还有别的事吗?我摇了摇头,他说知道了,你走吧,我忙着呢!话音未落,我抬起头,已经寻不见父亲的踪影。
王院长望着父亲消失的方向说,自从入院的第一天就这样,一直脚不沾地,一刻也停不下来,也不愿停下来。
我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再说,就走出医院,街道上冷冷清清,景观树的阴影在脚下晃动,虚幻,飘渺,像一场遥远的梦。
离开雾城后,我一次也没有主动联系过父亲,当然,他也没有联系过我。如果不是那年冬天,母亲因直肠癌住院,说想再看一眼父亲,我几乎就快忘了,我还有一个爹。
那天下着雪,道路湿滑,打不到车,在徒步去医院的路上,我给父亲打去电话,告诉他母亲的时间不多了,想在临终前见见他。
父亲在电话里又犯了病,声音嘹亮地说,一个真正伟大的人,要超越自己狭隘的情感认知,树立崇高的大局意识和舍小家顾大家的无私精神!
听到这,我的情绪突然失控,对着电话吼道,说人话!父亲也不恼,嘿嘿笑了,说,通俗地讲,就是精神病院工作繁忙,我一刻也离不开,你妈的事儿,你看着办吧。说完,父亲就匆匆挂了电话。
当时,我左手提着给母亲煲的鸡汤,右胳膊上挂着她要换的衣物,举着电话,艰难地走在雪地上。父亲的回复令我愤怒,震惊,又无可奈何,他毕竟是一个病人,我又能拿他怎么样?
雪越下越大,惨白,飘飞,又转瞬在脚下发霉。一阵寒风吹来,我心脏紧缩,身子发抖,行进在一片混沌中,并清晰地感到,父亲已彻底离去,而母亲正溶解在大雪中。
(智啊威,有小说刊于《天涯》《山花》《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出版短篇小说集《解放动物园》。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
题字:耿立
插图:孙庚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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