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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书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6951
◇杨勇

燕子记

在春天,燕子找到北。

  我诧异于它对于巢穴的精确定位,

  没有什么比它腹部收藏过赤道

  以南的冬天,沿途的大海,中原的平原,

  更像存储卡一样的精致。

  飞翔,选择两极化,古老的技艺和记忆,

  在对立中拥有统一的力量。

  热爱着距离,对抗冷,惯于散漫自由。

  一年一度,飞,没有谁会阻挡长途的

  黑袍访客,是的,没有谁的领空会拒绝你。

  化雪后的初春,我眼中及时赴约的雨点,

  飞矢,剪刀,游标卡尺,修辞,

  舞台上亮开咿呀嗓门的京剧演员都来了。

  南方大地有熏风,小巷和烟雨,

  北方大地有农鞋,有铧犁,有铁锄,

  如果有诗意,茅檐之上就是你。

  风水学,设计师,泥水匠,搬运工,瓦工,

  筑巢,这小小壁垒的建筑百科,

  关键要挑对屋宇额头和良善人家。

  细雨,剪水和泥;晴天,衔泥施工;

  口口相传的技艺,像悬挂古老的瓮。

  雕梁画栋,低小茅屋,避风避雨的伦理,

  比人间富贵和道德感要真实得多。

  需要从来就少,捕捉清亮的水塘

  和小小飞虫,却用了一条千万里的路。

  做一对好邻居吧,这个漫长短暂的夏日!

  而冬天,你在我对立面,

  在梦里的柳丝中穿梭,那叫地之南。

故居

四十年后,她

  还在,热,夏天的菜园里。

  一丛枯萎草坯房,塌了,

  门窗,山墙,草檐互相埋没,

  被日光清理,隐约的旧皮囊。

  捆上去,面瓜秧扭动着

  绿绳索,用黄花打结,标记。

  一颗带条纹的头颅探出颓墙,

  脑子边进水,边长大。

  蜻蜓来访,刚好停在记忆皮层。

  现在是,三只芦花鸡之家。

  面瓜叶的浓荫纷披,如死水。

  翅膀拍打阴影和泥土,洗澡。

  嗓子里,被咕咕声卡住。

  黑眼睛,有老宅的梦呓不安。

  蚯蚓拖曳体腔,游出腐殖土。

  一截妹妹童年的红头绳,因

  饥饿而保持鲜红。鸡来奔袭,

  碰撞蓬勃的大耳朵牛蒡丛,

  沉下去的房子,听爪子耕耘。

  生锈的锁,咬住一截烂杨木,

  风尘里自闭,囚禁和抛弃的

  都无力再出现。某处,钥匙,

  记忆的钥匙,小银十字架,

  烂在了根茎纵伸的,未来。

  恍惚看见一口手动压水井,

  凉澈如雪的地下水汩汩喷薄。

  如今紫色牵牛花缠绕,印证,

  褶皱裙子张开,又害羞紧抿,

  躲避光天化日下的陌生人。

  花斑猪,睡在土坯圈里,

  白梳子齿的眼睫毛交叠,

  偶尔惊扰一叫,露出黑豆的

  眼神。更多时,象鼻子拱开

  酸腐的食槽,翻找一日三餐。

  草坯房,站着,坐着,躺下,

  每年,都会认不出一些事物。

  一只白蝴蝶,曾带她飞翔过,

  在草垛之上,遥远浩瀚的蓝。

  现在,正午,愣头青苍蝇嗡鸣。

家务书——纪念母亲

拄拐看花,落后了芍药四年。

  煤仓保持着黑暗的冷,燃烧后,

  什么都没有。封存的手机不怒放,

  仍旧喜鹊信号塔上叫,叫也没有,

  唯山谷为山谷回响,反复在播放。

  把一九九五年从离婚里搬出来,

  搬到云头,泥土下和幸福村四组,

  她,还是没有。苔藓绿满老墙,

  蜘蛛网可以有,麻雀木栅可以有,

  小菜园可以有。被蚯蚓看见过,

  砖径,水缸,木柈,铁锹,葡萄架。

  会继续看下去,但还是都没有。

  我翻开一本书读,缝纫机哒哒响,

  我敲打一首诗,亡灵飞蛾扑打窗棂,

  我点开照片,花镜的夏夜在银河里扫。

  降下血压,佐助药片,吃一枚苹果,

  然后又看芍药花,冬棉衣穿在秋天,

  青蛙雨水里叫喊,还是都没有。

  点灯熬粥,给儿孙细密的2016打补丁。

  抑制不住,你选择记忆而出现。

  热爱一只猫头鹰就是事物的反面,

  譬如黑暗,幽光,大平原的农业。

  门前坑洼小路像浓缩版的搓衣板,

  感受蹉跎,她一路走一路减少。

记梦

躲进泥土如卷进被窝,

  蔬菜在光阴里生动,明灭。

  一只菜蝶和蚂蚁来访之前,

  落雪之后,村庄找不到我。

  你拨开玉米纷披手臂呼风唤雨。

  我躲得更深,像入睡的蚯蚓,

  静谧中听见你的呼吸如潮。

  梦里我死去还没有死去,

  等你解谜,隐遁于幽寂中。

  仅仅为你消逝一个夏天正午,

  我们却一晃错过了童年。

  当白月从蛙鸣中一跃而起,

  两只小蜗牛彼此发现,聚首,

  替代我们礼仪性地对顶角,

  各自筑紧铜壳,小心地告别。

  你没有找到我,五十二岁我醒来,

  一个边境深秋,落叶堆叠在窗口。

田野

喷着白气的鼻孔交换着凛冽的寒意。

  在故乡,一条小路把我引向了田野。

  五十年后,积雪埋葬的稻田仍旧空旷,

  偶有惊飞的蓝喜鹊投向远处依稀的树林。

  一块石头心落了地,冰冷而又踏实,

  虽然我们都在耕耘和被耕耘中变化着,

  但内心的另一身体,还是保留了幻象。

  现在,我走在我的过去,走在我的未来,

  被一行小兽的蹄印引导到一个鼠洞前。

  我蹲下来,洞府的土壤上有呼吸的白霜,

  一只毛皮闪亮的生命猛地缩回,消失。

  幽暗的地下,向白银的冬日凝望后,

  它在蠕动着尖嘴,为胃口而打磨粮食。

  我捡起一束秋收遗忘的稻穗,嗅着,

  排列如轮胎印迹般的果实橙黄,

  它们在大地上轮回,每一次都是它自己。

  田埂,一头黄牛在自己放牧自己,

  彼此对视,我们为各自的误解而又彼此走开。

  仰头,灰色苍穹,一朵雪花簌簌地旋下来,

  眼前的银子一亮,我听见轻微的叹息声,

  轻轻地,轻轻地落在村庄沉睡的黑土地带。

山河小令

梦里冰河被激活,

  水从盔甲里扒出缝隙。

  月夜山谷,冰河听月光,骨头轰轰断裂声。

  山崖下,残雪推门,消融着

  冬天白色的披风。丛林细流淙淙,

  厚厚的落叶腐殖土,新藏了肥沃的海绵组织。

  花野鸭,

  从冬天幽居中引颈出游。

  一只花野鸭,又一只花野鸭,两只花野鸭。

  潜入,浮上来,双双游向史前时代。

  冰石上是自我,清冽之水中也是自我。

  山雀叫喊着涟漪,牵挂即将暖绿的一树锦绣杏花。

隐现

牛粪让时光震颤,寒林在喜鹊的羽翼下颠簸,

  在冻云朵下,在山丘下,黄牛在最低的

  泥土里进食。空荡的玉米地,

  荒凉带来一阵飞雪,有农人给田野撒牛粪,

  回报一种生机,它们总是在西风缺口重现,

  卑微倔强,偶抬头。动车时代里一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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