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当我把父亲送到我所在城市名曰龙平的老年公寓,心里一下涌出了白居易的这句诗,并丝毫不担心他在这条先进的流水线上会遭遇什么。父亲年轻时,走南闯北,驰骋商场,广交天下“义士”,在三乡五里是有名的粉条大王,毛驴车车队的“领队”。如今,他的活动范围,被界定在城市东南角两层的建筑里。如果说这两层界定都是父亲宿命里必须有的,他也默默地承受下来,并毫无怨言。父亲进了龙平老年公寓不到半年,就和公寓里的“乡亲们”打成了一片。作为父亲的二女儿,我的交友方式与父亲的交友方式几乎没有相似之处,或者说完全相悖。我偏安一隅,花儿与书籍是我的两位挚友,我与别人的交流仅仅局限在以花朵为媒介的商品上。如果一个陌生人在我的花店里喋喋不休,待上一个上午,我会崩溃掉。长期的独处,已经让我丧失了过集体生活的能力或者和人这个物种打交道的能力。父亲能容忍一个尖酸刻薄的人对于他所卖粉条长短粗细的百般挑剔,我却不能容忍花店的顾客对着我大呼小叫。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事情,事物一旦完美随之而来的就是缺憾。这样下来,到了知天命之年,身边也只有寥寥几个历经风雨,彼此懂得的知己好友。
父亲不需要这么复杂和“高尚”。他的朋友说到家就是伙伴。不挑性别、不挑贫富、不挑高矮胖瘦,更不挑既往史。他们被自己的亲人放置在这里,被公寓“代养”。公寓是他们的驿站也是终点站。吃饭时,用不利索的嗓子喊一声对门或者左右邻居,坐不稳时,相互扶持一把,闹肚子了,借个不需要还的药片,缝被子的时候借来针线,有好吃的相互分享……
纪伯伦说:“和你一同笑过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一同和你哭过的人,你却永远不忘。”哑巴叔是和父亲一起哭过的人,父亲的第一个朋友。父亲来了快两年,我至今对哑巴叔深怀愧疚。在父亲刚到公寓不到一周,我故意早起想看看他们的伙食怎么样,或者看看吃大锅饭的壮观场面:哑巴叔和父亲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好像他们曾经相识,要坐在一起叙旧。那天吃的是鸡蛋、稀饭和油条。当我悄悄走到他们身边时,父亲和哑巴叔正在推让一个鸡蛋。他们两个推来推去,鸡蛋像小时候他们玩过的陀螺,在桌子上旋转。那种旋转中有迷人的光晕。最后胜利的是哑巴叔。他竖起大拇指,指指自己,意思是他比父亲大,吃小点的鸡蛋。他们剥下的鸡蛋皮像时光的碎片,轻轻落在这个城市。
我一周一次半个小时的探望,能为父亲做些什么?陪伴、照顾或者帮助真的谈得上吗?面对他们,我的心里五味杂陈,父亲刚来公寓那天我竟然对着父亲说出“远离那个哑巴”的话,并把哑巴叔推出了父亲的房间。从何时起我变得如此俗气,开始对别人有了提防之心,并用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衡量这里。我把在社会上人与人之间难以建立起来的信任也搬到了这里。
我一直很想对着哑巴叔说声抱歉,可是哑巴叔根本听不见,或者他根本不需要我的道歉,他对于父亲的好,是因为一个生命本质的善良。因此我迟到的道歉也只能在纸上,而哑巴叔永远不会知道。即使我不用道歉,他也一如既往地替我照看父亲,并从来也不接受我塞给他表示歉意的水果。
二
兰兰姨和芳芳姨是父亲的对门。我是在2018年11月的最后一天才听父亲说,胖矮、白头发的大姨叫兰兰,高个子脸部大面积烧伤的大姨叫芳芳。至于父亲说的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重要,87岁兰兰姨的名字是否真的叫兰兰,或者67岁的芳芳姨是否真的叫芳芳,一点儿也不重要。这两个名字或许是父亲根据自己小时候的玩伴,或者故乡的邻居想象出来的。那天我去公寓给父亲送手机,看到他的被芯蜷缩成了一团窝在被罩里,就习惯性去对门,朝兰兰姨借针线。兰兰姨正坐在窗户旁边修补一条挺破旧、看不出颜色的保暖裤。她的针线在裤腰上匀称地、不紧不慢地行进着,细细小小的针脚整齐排列在细线走过的地方。兰兰姨满头的银发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脑后挽着一个髻,如果放开她的髻,她的头发会垂到腰际。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长发及腰,面容姣好。因此兰兰姨叫兰兰是恰如其分的。她爬上她的床铺,从几个长方形鞋盒子里给我翻找针线。兰兰姨的床上“财产”可谓丰富多样:袜子、内裤、秋衣秋裤、药片、碎布头、针线盒、卫生纸……一床大点的褥子上铺着一床小点的褥子,均破旧得没有了颜色和花纹,可以想像兰兰姨是常年和一堆杂物睡在一起的。和父亲一样有“条件”一张床堆放杂物,一张床专门用来睡觉的老人并不是很多。兰兰姨拿了一盘缠绕成米字花的圆形线盘给我,又递给我一个长约两厘米半,极其细小的针。这细小的针,我用自己“粗壮”的拇指和食指刚刚能捏起,还随时有滑落到地上、无处找寻的危险。一个人的手该有多么纤细,才能与这细小明亮的针相匹配?一个人的眼睛该有多明亮,才能触碰到一个针的锋芒?我跑到父亲房间的窗户底下,在嘴里一再弄湿线头,又一再对准针鼻,就是引不上针。或者根本看不清兰兰姨给我的线和针,又跑到兰兰姨房间向她求助。记得去年一次给父亲缝被子就是,兰兰姨觉得我不会做针线,直接让我做了看客,她把父亲的被罩缝得完好如初。
在我几秒钟返回父亲的房间,拿手机想给兰兰姨拍视频的瞬间,兰兰姨已经对准了针鼻,快速把线引到了针上——奇迹、生命的奇迹……我在朋友圈大大发了一通感慨。对于兰兰姨来讲,父亲算是幸运的,虽然晚年不得已离开故乡,但是终有我们三个孩子照看。不像兰兰姨,孤身一人。父亲来和她做对门快两年了,从来也没碰到探望兰兰姨的人。她们村里的人,都搬了新楼,想必把兰兰姨忘了吧。今年夏天,父亲告诉我,他的湿疹又犯了,后背上全是红疙瘩。入睡前,都是兰兰姨帮父亲涂抹止痒药膏的。有次晚上,我刚进父亲的房间,兰兰姨就走了进来,她像一朵兰花那么轻柔,目光线条都有了历经岁月沧桑之后的沉稳和优美。我对兰兰姨说我来给父亲抹药,兰兰姨说我不会抹,也累了一天了,让我快回家歇息。我站在房间的门口,看着兰兰姨把药膏一点点挤在父亲的后背上,再用棉签涂抹匀称。兰兰姨涂抹得很仔细,大约用了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兰兰姨是站着的,父亲是坐着的,而我内心羞愧,一直在门口哗哗地掉眼泪。即使我感到了自己的惭愧,还是依然不能照顾父亲到细致入微。俗话讲“远亲不如近邻”。我成了父亲的“远亲”,给他照顾最多的是她的近邻,兰兰姨和芳芳姨。
第一次见芳芳姨我有些害怕,甚至不敢正视她的面孔。那是一张大面积烧伤的面孔,可以说根本谈不上是一张人的面孔。鉴于她不去父亲房间,像哑巴叔那样“指导”我,我没有说出让父亲远离她的话。芳芳姨戴着一头蓬松的假发。两只眼睛只剩下黄豆粒大小的空隙,她的瞳孔,被烧皱起来的皮肤遮住了一半。鼻孔也比原先的小三分之二,嘴巴大小像我花苑里粉色雏菊的一个花瓣,四周褶皱的皮像假的一样胡乱堆着。她的右手是一个紫红色的肉疙瘩,左手还剩拇指、食指、无名指。我常常想,芳芳姨长年穿扣紧领子的厚衣服,从来不露身体的任何部位,她的身上是不是更加惨不忍睹。她作为女性的所有特征,是不是全都消失了呢?即使芳芳姨没有了完好的面孔,完好的身体,依然不能阻挡她发出响铃般的笑声,依然不能让她丢失生命最本真的东西,我求助兰兰姨帮我引针时,她就站在一旁“毫无节制”地笑着。我想并非芳芳姨笑话我,她的笑发自心灵。
前几天晚上八点半左右,我去公寓给父亲送地西泮片,也就是安定,以便父亲晚上能睡个好觉。敲父亲的房门半天,也不见父亲起来开门。转身去敲兰兰姨和芳芳姨的房门。屋里传出一句不算完整、问我是谁的话,我听出来是芳芳姨的声音。我以为她不会起来给我开门,正要走时,芳芳姨忽然打开房门,问我这么晚了来做什么。我很不好意思地把地西泮递给芳芳姨,拜托她明天转交给父亲。她用仅有的三根手指捏住药瓶,满口答应。我一再抱歉地说谢谢时,她说不用谢,又不输宅子不输地的。她说得含糊不清,我猜想是这个意思。芳芳姨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去,整个长长的走廊,灯光暗淡,空无一人。但是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个人,遭受了命运劫难之后的美好。
三
与父亲相比,王奎叔夫妻更像“候鸟”和“天涯沦落人”。他们和父亲有着同样的籍贯故乡,比父亲早一年“迁徙”这座城市,成为永久的留鸟。王奎叔身材高大魁武,却双目失明。王奎叔是晚于哑巴叔“扑”进父亲128房间的人,如果他和哑巴叔一同“扑”进父亲的房间,说不定也会遭到我的“驱赶”。王奎叔是怎么凭着一根竹竿摸到父亲房间的?虽然啥也看不见,王奎叔却有很强的自律性。譬如他吃饭不去餐厅只在自己房间里吃;譬如他只是拿竹竿敲父亲的房门,拉着父亲“陪坐”;再譬如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对于这个世间的怨言。就凭这一点,盲人王奎叔就是我学习的榜样。王奎叔吃完早饭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远离父亲的房间里坐一会儿,再起身摸起竹竿朝父亲的房间走。他一边走一边用竹竿敲击地面和遇到的每一扇门,每遇到一扇门停顿下,记在脑子里继续走,直到走到父亲的房门才停住,先用竹竿划拉下楼道里,试试父亲在不在楼道坐着,如果没有回音就用竹竿不停敲父亲的房门,像是两个地下工作者在用暗号接头。两个人接好头后,父亲拿起竹竿的一头牵着王奎叔朝活动室的一排椅子走去。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一点,他们像两个静物,只有吃午饭的铃声才能把他们惊动。
如果说王奎叔的每一天每一夜都是沉默的,而父亲只是上午陪着王奎叔沉默,到了下午就是父亲“活跃”的时间。下午三点后,他的三个牌友准时围坐在麻将桌周围。但是这种默许也是建立在父亲的右腿不肿胀的基础上。如果父亲右腿肿胀还坚持打麻将,被我碰见,我又得“训斥”他一番,好像他是孩子我是家长。
四
老年公寓,一楼居住的都是能自理的人,哪怕是拄着双拐,推着四条腿的凳子,高处都留给了那些感受不到高度,去了高处不需要下来的人,或者登高也不需要望远,不需要行走的人。在死去之前,他们的活动范围永久界定在一张长两米、宽一米三的木板床上。他们无所谓天空和池泥,无所谓季节和冷暖,也无所谓故土与漂泊。与父亲相比,他们才算是永久的“留鸟”。这群留鸟在漫长的生涯中,不畏风雪,交出了自己的雏鸟,交出了自己求偶的本能,从各自生活的“阵地”上彻底退了下来。羽毛凌乱、肢体不全、伤痕累累、疾病缠身。很多时候,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故乡、一辈子耕种了多少土地、打了多少粮食,也忘记了村子里的仇人,或者说再也恨不动自己的仇人。甚至连自己的性别祖宗都不再记得,不再在意。他们在自己逼仄的“地盘”上,把晚年的命运交到了时间手上,任由处置。从入住老年公寓直到死亡,他们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卧床不起。好似他们在漫长的生活路途上飞跃了万水千山,厌烦了,疲累了,不想再去行走,在这儿做永久的歇息。这样的歇息有点一个人完成历史使命的悲壮,以及折戟沉舟的决绝。鉴于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的人需要专人照看,代养费要比一楼贵很多。因此二楼的房间大都比一楼的大一半或者三分之二,一个房间用来安置五六个人。房间不紧张时,男性老人和女性老人分开住,房间紧张时,就得男女混住。既然性别都不再重要,他们的隐私也就可随意“侵犯”。一个男人从有自尊心开始到此时的完全放下,得经历多少起伏跌宕的心理落差?一个女人从羞涩地爱护自己的私密部位,到完全不在意一次次的“暴露”,该是怎样的一种“舍弃”?
高处的老人们好像都“心如死灰”没任何痴想,要比低处的老人们安静。低处的老人们可以坐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和邻居拉呱聊天,也可以在长长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再有身体硬朗的老人,像哑巴叔这样的,可以穿越马路去大集上溜达一圈,或者天气好的时候,三五个扎堆坐在院落里,成为静止的风景。
五
去年八月十五,下午五点,我到二楼洗衣房去送父亲换下的衣服。从上二楼的台阶开始我就感觉到一种静寂。楼道里空空如也,不见人影,偶有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在各个房间进出着。没有说话声没有谈笑声,偶有轻轻的呻吟声低低地传出。左转第一个房间的一幕牵住了我的脚步。靠西头一张床上有一位女性老人,头发稀疏,身体干枯,她躺在床上机械地转动眼珠。她的旁边坐着一个约摸五十岁左右的男子,那个男子撕开一个酥皮月饼,一点一点喂给她吃。老人吃得安详又满足。当一个月饼吃到快一半的时候,靠近东边床铺的一位老人,如突然点燃的炮仗,号啕大哭。一个酥皮月饼,捅开了她关闭许久的泪泉,她哭得极其大声和悲伤,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连很多年不上楼的老人们也都爬了上来,于是劝解声哭声连成了一片。
工作人员三三两两来劝阻老人停止哭泣,没有用,最后把那个男子“赶出”了房间,又端来一盘月饼分发给所有卧床的人吃,才终止了这八月十五的哭声。我把父亲换洗的衣服交给了洗衣工,跑出了公寓。如果面前有条河,我会跳进去洗洗自己的。
莲池的荷叶尚且青绿茂盛,大花月季也在枝头随风摇曳,不食人间滋味,尤其一盆放置在道路中间的扶桑花,红得像血。
王奎叔站在扶桑花面前,像看见了亮光。他拿着竹竿胡乱敲击一通地面后,猛然抽了我一竹竿。我浑身战栗,大脑一片空白,像刚来滨城,被骗子骗走所有钱财时一样,迷惘、自责又疼痛。哑巴叔站在离我五十米的地方,笑成了一朵菊花,又对着我开始了他的“手指秀”。他指指天,指指地,指指我,又指了指隐藏在128房间的父亲……
此时,夕阳小脚缓步走过老年公寓,把柔软的光线洒满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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