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药
风是小风,小到几乎感觉不到。要是骑上电动车,小风就变成大风了。老刘的电动车是60V锂电池的。老刘觉得骑上自己的车,就跟坐上了火箭一样。三十多里,其实也没多远,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老李却说受罪。
老李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给他搬了椅子,又倒了一大茶缸子水,还给他拿来一把扇子。这还不行,老李打电话叫来他老婆。他老婆怀里抱着一个西瓜,一进门就说,什么事啊,家里来人儿了?老李说,老刘来了,你快去把西瓜切了。老李的老婆把西瓜切成了一牙儿一牙儿的,把最大的那一牙儿拿给了坐在柜台前面的老刘。
老刘举着红艳艳的西瓜,不忍心咬。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照到柜台上,照到老刘的身上,也照到西瓜上。那块西瓜,像是一面小红旗,在老刘的手里闪闪地发着光。
看到老李老婆,老刘的心像是被什么撕扯了一下。老李的二儿子几年前骑摩托车被人撞了。才十八岁,还没有娶媳妇,说没就没了。
二十年前老刘第一次来老李的店里时,老李的二小才三岁。小家伙像个鹦鹉一样,不叫大人张嘴。大人一张嘴,他就紧跟着来一句。再一张嘴,再来一句。你说一百句,他就把你的话重复一百遍,弄得一屋子人大笑不止。老李的二小没了后,老李的老婆眼泪就跟坏了的水管子一样,整天滋滋地往外喷。大伙儿都难过,来店里后,都想念叨念叨。老李不叫念叨,尤其是他老婆在的时候。老李不断地给大伙儿使眼色。兄弟,别说了,别提了。千万,千万别再把这事给拎出来。越是不叫提,越想提,一见到老李,一见到老李的老婆,老刘就想起了他家二小。尽管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他还是忘不了那个孩子。老李家的二小跟他家的二小同岁,他家的二小现在都有俩孩子了。
也不知是外面忒热了,还是西瓜的甜味惹的,一眨眼工夫,老李的店里就来了好几个人。屋不大,也就不到十平米,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有七八个人。有老的,有少的,有吃西瓜的,有没吃西瓜的。也没用老李的老婆动手,案板上的西瓜说没就没啦。
月峰坐在椅子上眯缝着眼打盹。打盹就回家睡呗,不,就得扎到这人窝子里。
有人说起了地里的收成,重点讨论了麦子。说庄稼老刘在行。老刘能说出一亩地用多少麦种,能说出一亩麦子出多少个麦穗,能说出一个麦穗上有多少麦粒儿。麦种的好坏决定着收成的大小。老刘说,有一年,他种错了麦种,一亩地就收了三百来斤。第二年换了好种子,好家伙,一亩地收了一千一。大伙儿就问他用的什么麦种,有没有选一些当种子留下。老刘说,留着哩,选的都是粒大籽圆的,个个都跟小肥猪一样。大伙儿就问能不能用自己的麦子去他家换一些。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人就一个个都走了。老李的老婆来喊老李吃饭,老刘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老刘抓抓眉头,想说什么似乎又不知从何说起。老李给老刘的茶缸子添了点儿水,说,咋啦伙计,是什么把你愁成这个啦?
老刘说咋能不愁,棉花桃子刚露头,就被棉铃虫给吃了。家里有灭多威,你再给我拿一瓶棉铃宝,老长时候没来啦,也不知你这儿有没有。
老李说有,顿了顿又说,你最好再来瓶灭铃净。知道怎么配呗,20%的灭多威,50%的棉铃宝,再兑20%的灭灵净,1000—1500倍喷雾……
老李转身看向身后货架子上一瓶瓶花花绿绿的农药,看了一会儿,突然把悬在空中的手拍到了柜台上。老刘吓了一跳,说,咋着哩,兄弟?
老李伸手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微笑着说,看我这记性,伙计,我忘了告诉你了,这一段时间虫卵不要紧了,我觉得你现在主要还得治蛾子。现在有一个好办法,我听说效果不赖。
老刘瞪着眼,说,有什么好法儿?老李说,当然了,这个法儿好得很。接着老李就把自己新近听说的一个好办法告诉了老刘。
老李说的是用杨树枝诱蛾。老李说,用一米长带叶杨树枝条十根捆在一起,上面喷一些醋,倒插在地里,一亩十把,每天早上抖动树把捕杀蛾子管用得很。老李说高压汞灯诱蛾效果也不赖。你试试这个,不行了就再试试用高压汞灯。
老刘站起身,说,咋着,不用拿药了?老李说,先别拿了,你回去试试这个法儿。这个还环保,实在不行了咱再说。
老李老婆端来了大锅菜,死拉活拽要留老刘吃饭,把老刘吓得赶紧从屋里蹿了出来。老刘说,也不是亲家,也不是邻人,就是来买个药儿,咋能在你这儿吃饭呢。没这个理儿。
咋着,老伙计,咱俩在一块儿都多少年了,你还跟我生分?老李撵出来,仰着脖子看看天,眉头搐搐到了一块儿。太阳还正毒哩,这么远的路,你这样走我也不放心呀。老刘用眼睛指了指自己的电动车,说,我这“宝马”是管什么的呀,俩腿往踏板上一搁,油门一拧,呜——,一下就到家了。
老李还在皱着眉头。老李说,伙计,你都七十多啦,可得悠着点。别跟个小青年儿一样,说么么不听。
话音还没落,嘿,没影儿了。老李看着老刘消失的路口,又站了老长时候才进屋。
走亲戚
大街上的槐花树长疯了,一阵风吹过,槐花像是黄色的小鸟,从圆形的树冠里飞出来,落了一地。真好,谁走过去,谁的鞋子就变成了香的。头发也是香的,浑身上下都是香的。麦香开着小汽车来走娘家,车顶上落满了黄色的小鸟。车开进院子里时,小鸟从车顶上飞下来,落到了院子里。迎门墙边上有一棵树,村里人都叫它鬼树。娘不叫它鬼树,娘叫它绒花树。十年前,它只有手指头那么粗,现在有碗口那么粗了。叶子覆盖了多半个院子。麦香从车上下来,见娘正弯着腰捡地上的花。
等把地上的花拾完,娘坐在门限上发起了呆。
“麦香,二十六……”娘高声对二女儿麦香说。
“行啦,别那么多事。不是还有我们吗?你这么多闺女,有我们几个在家就行啦,不用叫她再回来啦。你也不想想,过路费,油钱,她回来一趟得多少钱。有钱怎么着,就算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啊!”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女儿急乎乎地打断了。
大女儿,叫云香,五十了。上身穿着个红背心,下身穿着条黑底白花灯笼裤。
娘看着云香,再看看麦香,皱着眉头,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麦香是大学生,在市里头上班,麦香一来,整个家就亮堂了。麦香才来就要走,麦香收拾东西,麦香准备走。麦香要去县城跟同学吃饭,麦香吃完饭就回市里了。
麦香听到她娘说话了,装作没听见,抬起头又问她娘。“什么事啊,娘?”
“二十六,你舅舅五周年,到时候你回来吧!”
“说啦不让她回来,您咋还说?”云香这次说话像大喇叭一样,把屋顶的鸽子吓了一跳,哗啦啦飞了起来。鸽子在院子上空盘旋了一圈,落到了绒花树上。娘看向绒花树,目光久久地在绒花树上找寻着。娘想,要是绒花树真的是鬼树就好了,要是绒花树是鬼树,说不定能告诉她她兄弟现在在哪里。
麦香弓着身子在后备箱里找东西,找了很久才停下来。麦香拿出手机,看了看日历,皱着眉头说:“来不了,那一天还真是有事哩。”
云香说话像炒料豆,云香说:“有事你就别来了,人都死了,去了有什么用?”
“你咋这样说?亲戚都断了了,再不去,还有亲戚呗?”娘瞪着眼,拿出一副要跟人打架的架势,嗓门比刚才高了一大截儿。
这里的人去世了后,亲人们会给这个去世的人做周年。到那一天,远亲近邻,凡是和去世的人关系近的,都会前去参加悼念活动,摆席喝酒,拉鞭放炮,焚纸烧香,祈祷祝福,表达对亡者的思念。也不是每年都过。一般过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十周年、十五周年、二十周年,有的还会过二十五周年。这之后,一般就不再过了。
云香想出一个主意。云香说:“要不这样,现在我带您去看望一下妗子。”
娘没说话,站起身进了屋,麻利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从来福村到马庄,才十里。这十里地,以前都是土路,现在都成了跟市里头一样的油漆路。以前走个亲戚,得走老长时候,现在七拐八拐,眨眼工夫就到了。
胡同狭长,往南看,一个高高的门楼下坐着一个人。短头发,穿着花裤子、圆领背心。瘦得跟个蚂蚱一样,老远就能看出来,那人正是妗子。她坐在家门口,朝北看着,也不知她坐在那里多久了,也不知她在看什么。等小汽车走近,在她跟前停下来,她扶着地站了起来。
她看着车里的人,等看清了,一下子扑到车子跟前。“吔,是你们呀,你们咋来啦?”
娘七十三岁了,腿直不起来了,一走就疼。云香扶着娘下车,妗子也过来扶,两人一边一个把娘扶到了北屋。麦香在后面提着一箱子奶。
五间抱厦,中间三间,两边各一间,屋顶很高,窗户很大,正冲着门摆放着八仙桌,八仙桌后面的墙上有一幅漂亮的玻璃中堂。八仙桌左边是沙发和茶几。亮堂得很,宽敞得很。各人给自己找了座。坐下后,妗子去东边的里间屋喊:“大小儿,快起来,你姑奶奶来啦。”喊完又去西里间屋喊:“二小儿,你快起,快点儿起来,你姑奶奶来啦。”过了一会儿,一个屋出来一个大小伙子,两个人眯瞪着眼,一个去找水杯倒水,一个抱来一个大西瓜。
娘坐在沙发上,两个闺女坐在小板凳上。妗子也坐到沙发上。一人手里举着一块儿西瓜,一边说话一边吃西瓜。
二小儿说:“俺奶奶聋,你们说的她都听不见。”
娘就拉着妗子的一只胳膊,在妗子的耳朵边喊:“到那一天二妮儿有事儿来不了,今儿个回来看我,也来看看你。到那一天,她就不来了。”这一次,妗子听见了,跟着喊道:“嗨,那么远,还来干么?”
麦香看了看手机,起身要走。娘说:“你们吃呀,再吃一块儿西瓜吧。”
云香麦香一边往门口倒,一边齐刷刷地摆着手,说:“吃过了吃过了,不吃了。”
娘一只手摁着沙发,往起站。妗子一边扶她,一边说:“姐姐,你这就走呀,不给你小五打个电话啦?”
“小五?”娘一愣,“去哪里给小五打电话……”又说:“给小五打电话,他还能接着呀?”妗子说:“哎呀,哎呀,姐姐,我是说还给金鹏打个电话不。”
金鹏是妗子的儿子。妗子的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外面跑大车。回来的路上,娘说:“你妗妗说叫给你舅舅打电话,你们听着了呗?”麦香说:“听着了。”云香说:“没有,她真这样说了?”
遇见
大概家里从来没有来过像马慧这样的女人。他歪着脑袋,仰脸看着马慧,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马慧有些慌,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好。正发愁的时候,小男孩又说话了:“你是老师吗?”“啊……是吧……老师……嗯……我……是老师……”
马慧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她明明不是老师,为什么要在一个孩子面前撒谎呢,难道就因为他希望她是个老师吗?如果是这样,那这也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但她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多么纯真无邪的少年啊,她一个四十岁的大人,有理由去欺骗一个孩子吗?她像是做了一件不能原谅自己的亏心事,心扑通通地跳着。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黑的,亮闪闪的,叫人想到夜空里的星星。
“啊,您真是老师!”
他把“你”,改成了“您”,两只手抱在胸前,来回搓着,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他看起来害怕马慧是老师,又希望马慧是老师。为了把戏演得更真一点儿,使他恍惚的精神平静下来,也使自己恍惚的精神平静下来,马慧用一种肯定的语调补充了一句:“对,你说得没错,我是老师。”
“您是樊村中心小学的老师吗?”
哦,他说的那个学校名字,应该是他现在就读的学校,马慧对那里一无所知,但是,马慧不能让事情露出破绽。
她努力放松自己故作镇定地说:“啊这……是……是吧——你写作业了吗?”他说没有。马慧说你写业吧,我待会儿给你检查。他听后急忙跑到里间屋拿来书包写起来,坐得非常端正。一会儿过来一个更小的男孩,更小的男孩指着少年喊哥哥。他们的奶奶给马慧端来一杯水,爷爷忙着找讲故事的材料。
马慧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如果说她是作家,她已经很久没有发表作品了。如果说她不是作家,她寒冬腊月下到村子里走街串巷收集故事,就算是太阳已经落山,黑暗包裹了这个世界,她还不肯收工。
一个没有写作素材想要挖掘别人的秘密,一个因为什么事准备上访,有一肚子的苦水急于倒出来,作家和老农民在黑暗的大街上遇到,一下子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这个很久没有出现过年轻人的家,终于有了一个已经不算年轻的年轻人。
少年坐得笔直。他的弟弟跪在椅子上,趴在旁边,看着哥哥本子上的字。
在另一个屋看完爷爷提前写好的“故事”,听完爷爷的倾诉,马慧给少年指点了一个绳子的“绳”字怎么写,就急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马慧又骑着自行车来了。马慧没有去少年家。他家在村南,马慧去了村北。
车子已经过去,马慧又拐了回去。恍惚看到胡同里有个小孩儿,手里捧着一个面包。走近一看,不是面包,是在玩一个干掉的梧桐叶。马慧抓拍了一张照片,远远地朝小孩儿喊道:“喂,小朋友,我给你照了一张相。”小孩儿站起来,抬头看了马慧一眼。树叶掉到了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原来是少年!马慧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年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低声说:“老师,俺又见到您了。您是高中老师吧,俺上了高中您就能教俺了。”他已经把马慧从樊村中心小学的名单里划掉了,但他还是希望马慧是老师。
马慧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少年说俺来找孙旗辆玩,孙旗辆没在家。马慧说你爸爸妈妈哩,你有多长时间没见到爸爸妈妈了?少年说俺爸爸妈妈在上海,俺一年多没见到他们了。马慧说,你想他们吗?少年说想。马慧说怎么想?少年说俺见天看爸爸妈妈的相片。马慧说你怎么看?少年说俺放了学就看。马慧说你今天看了吗?少年说看了,俺吃完饭就看爸爸妈妈的相片,看完了俺就出来了。
少年低下头,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脚尖。马慧说:“把你爸爸妈妈的手机号告诉我,我把照片给他们看看。”
少年歪着脑袋瞥了一眼手机上的相片,耸了耸鼻子说:“老师,这有啥稀奇的,俺爸爸妈妈忙着哩。”
说话
太阳毒辣辣的,空气像坠落在大街上的柴草,一点就着。圆圆不喜欢这样的天。天热得很了,大街上空荡荡的,连一只秃尾巴鸡也找不着。圆圆一上大街,眼珠子就四下里找。找到猪,就撵着猪跑,找到狗,就撵着狗跑,找到鸡,就撵着鸡跑。鸡最好玩。撵鸡时,圆圆两只胳膊扎煞着,一呼扇一呼扇的,像是长了翅膀。要是大街上刮起大风,圆圆就觉得快乐得没法说了。他虽然也迈动着步子,却不用力气,他愿意叫风推着他跑。风上南刮他就上南跑,风上北刮他就上北跑。跑到头再回来,再接着一趟一趟地跑。
圆圆拿着二斤麦子去换馒头。到了馒头铺,他举着手提袋里的麦子说:“给我一袋馍馍。”卖馍馍的没吭声。圆圆眨巴着他那黑色的眼睛,稍稍提高了一些嗓门。“哎,给我一袋馍馍。”
“咱们用的是全麦,全麦营养全。”卖馍馍的看着院子里的一个矮个子女人,亲热地说。
“给我……给我一袋馍馍。”圆圆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从大门口过来一个干巴老头儿。老头儿手里提溜着麦子,也是来换馒头的。老头儿瞥了圆圆一眼,瞪着眼说:“你那一点儿麦子,给不了你一袋。”圆圆目光暗淡下来,低声说:“给吧,给我一袋馍馍。”
卖馍馍的走过来,把他手里的麦子接过去,放到称上称了称。他想要一袋,卖馍馍的只给了他七个,有可能是六个,也可能是五个。到底多少个,他数了一路,没数清。算了,不数了。他对自己说,有什么了不起,给俺一袋俺还不要哩。
他二十一岁了,都说他个子高,帅。帅顶屁用!连个媳妇都没有!他觉得他该有个媳妇。
他提着馒头往回走,遇到一个陌生人。这人是个女的,这个女的不是来福村的。她坐在胡同口的一个小板凳上。他站住,细细打量这个女的。这个女的扎着一个短辫子,穿着黄褂子,蓝裤子。这样的衣裳以前没见过,他断定她不是来福村的。女的在跟几个大岁数的老奶奶聊天,他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知道了她是邢州的。
他想上去跟她说一句话。可他一上前,那个大肚子老奶奶就撵他。有好几个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都围着这个女的。那些老奶奶有一个七十六岁,剩下的都八十多了,最大的一个八十七了。不知咋回事,八十七的那个一把抓住女的的手,给女的扑通跪下了,女的四十多岁,看到八十多岁的给自己磕头吓了一跳,一下子哭了。女的垂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女的一哭,八十七岁的也哭了。哭是哭了,眼泪却在眼窝里没掉下来。就在他为那些泪珠担心时,她扬起了脸。她的嘴张着。嘴一张,那些泪就在她的眼里停住了。她只剩下了一颗牙,是黄的。她的脸真难看,跟刨过的地一样,一道道沟横七竖八,深不见底。她带着哭腔说:“俺不愿意死,不愿意烧。”
另一个白头发老奶奶拽了拽屁股底下的藤椅,把藤椅往女的跟前挪了挪。白头发老奶奶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白底蓝花的褂衩,脸和衣裳都希干净。他知道她是月峰他娘。月峰他娘挪座位时他心里一鼓缩,差点叫出声来。那么近,月峰他娘的脸都快碰到那女的的脸了。
“俺觉得现在什么都好,架桥修路,给养老钱,种地给补贴。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把人烧了不好。你给反映反映,要是这事能改了,俺们感谢上级。”月峰他娘说完,撩起褂衩去擦眼。她撩起褂衩的时候,他的脸腾地红了,别过头,半天不敢朝那边看。
大肚子老奶奶肚子大,脸也大,像个洗澡盆。现在那个盆子盛了满满一盆子水。她耷拉着眼皮,水就顺着她的眼皮淌了出来。她把胳膊架到她的腿上,吧嗒起了她的厚嘴唇。“也没有省,两套养老衣,一套烧了,一套放棺材里。一个小棺材,还得再弄个大棺材。什么都是双份的,一点儿都没省。”
女的擦干净脸上的泪,耸了耸鼻子说,俺不是记者,不过,俺给你们记下来,回去后就给上边反映。说完,在她腿上的本子上写起来,也不知她写的什么。老奶奶们一个个都松了口气,都说,你真是个好闺女,一看就是个善心的人。
圆圆上前跨了一步,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大肚子奶奶,大肚子奶奶举起拐棍,指着他说,回去吧,快回去,别在这儿了。他把馒头放回到袋子里,扭头走了,但并没有走远。他站在胡同口西侧那家的屋后,长长的影子投到胡同口的地上,像是一棵贴着地皮生长的大树。
倒是好,几天后,那个八十七岁、一说话就哭、一哭脸就哆嗦的老奶奶跑到相片上去了。相片上的她,没有张嘴,圆圆也就没有看到她嘴里的那颗大黄牙。供桌上摆满了好吃的,她却只能在相片上瞪着眼看。一有人死圆圆就高兴。一有人死全村人就都到大街上来了。白天,大伙儿在死人的那家帮忙;到晚上,围在死人的门口敲鼓。不仅敲鼓,还拍咣咣,吹喇叭。男人们轮番上,把村子弄得山响。那个女的也来了,她站在门楼底下看敲鼓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发着黄光。她没见过敲鼓的,举着手机在那儿录视频。
他在人群里走过来走过去,当人们沉浸在鼓声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他终于逮住机会走到了女的的身边,他张着嘴,想说什么,脑子一蒙,把想说的话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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