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若飞做梦都没想到,刹那间他就年满六十了,脱下沾满油泥和铁屑的工装,领取了一个大红封皮退休证,从城北的轨道交通研究所,回到城南的流年巷度家小院。
流年巷弯弯曲曲,像是一条窄窄的湍急的溪河,流走了无数个春朝秋夕。一些人出生了、长大了,一些人衰老了、辞世了,后浪推前浪。当度若飞的目光触摸到“流年巷”的巷牌,他真切地听到“流年似水”的哗哗声。他呱呱坠地时,在一家铁道工厂当工程师的父亲,从乐府诗“关山度若飞”一句中,取出“度若飞”三个字作了他的名。这似乎成了一种预言,上一辈和下一辈都是干铁道工业的。
退休了的度若飞,常会想到“时间度若飞”,一去不复返。他如今步入花甲之境,兀地可以被人称为“爷”了。
“度爷,忙完公事了?”
“忙完了,忙完了。”
“度爷,可以和夫人双飞双栖了。”
“是啊,是啊。”
街坊邻居看见度若飞,都说就像看见当年的老度爷:瘦瘦高高,一头黑里夹白的乱发,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
度若飞尴尬地笑了笑,说:“我难道是突然老的?”
“是这些年难得见到你度爷的真容。”
“抱歉,抱歉。”
度若飞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想一些陈年旧事。三十多年前,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分配到老家株洲的轨道交通研究所,参加内燃机车、电力机车、高速动车的研究,画不完的图纸,做不完的试验,哪里有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的区别,连谈情说爱的过程都简省。当度若飞和教中学语文的计小耕经人牵线认识,彼此有好印象,就赶快进了洞房。
流年巷在城南,度若飞供职的轨道交通研究所却在城北,坐公交车来回需要两个多小时。于是,度若飞向单位要了间单人宿舍,即便有时回流年巷,也是夜归晓出,度家小院倒成了他的驿站。
这时计小耕走了过来。度若飞站起来,说:“刚才邻居说这些年他们很少见到我,让我很愧疚。你上班忙,下班教养孩子还是忙,我却成了个甩手掌柜,想的只是所里的事,苦了你一个人!”
计小耕笑了,巧妙地把话题转到儿子身上。可惜儿子快速地跳过了童年、少年时代,进入了青年时代,真是倍速人生。如今在上海,与几个同学办起一家精密机床制造厂,闹得热气冲天的。
度若飞听后叹了口气,惆怅地说:“挺羡慕儿子的忙。我这个有一身本事的高级技工,闲得老骨头发酸发软。”
葡萄架上的藤叶,窸窸索索地响,落下一对翠羽红喙的小鸟,你一声我一声地叫,很好听。计小耕说:“既然退休了,就该让时间慢下来。”
“像坐专为老人设立的旅游慢速列车吗?连小站都会停下来!”
“对。”
退休了的度若飞,觉得白天很悠长,长夜更难熬。难以入眠,脑子里呈现着一张一张的图纸、一个一个铮亮的零部件,直到院子里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沙、沙、沙……度若飞打一个愣噤,说:“试验开始了,是飞跑的车轮在磨擦钢轨,有杂音。”
计小耕醒了,说:“是雨点落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快睡吧。”
“我怕上班迟到。”
“你已经退休了,还上什么班?”
“……”
天刚亮,度若飞与妻子双双出门,穿过长长的巷道,到巷尾外的南湖公园去散步,过小桥,穿树林,绕假山,行花径。但度若飞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大,好像是赶着去上班,总把妻子丢在后面。走了一段路后,度若飞见身后无人,只好焦急地停下来等候。
散完步,两人再去公园边的农贸市场买菜,妻子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细看,然后耐心地和摊主砍价。度若飞忍不住掏出手机扫码付款,说:“就这个价吧,耽误了多少时间!”
计小耕说:“你还陷在自己的心理时间里,想慢都慢不下来。你得找到一个标示客观时间真实行进的物件,来矫正思维模式的惯性使然。”
“钟表吗,还是手机?我们都有。”
计小耕脑子灵光一闪,眨了眨眼,说:“不,是古代计时用的‘铜壶滴漏’,滴水之声便是时间之声。”
“那物件只博物馆有。”
“你是高级技工,可以仿制。读大学时不是听老师细说过‘铜壶滴漏’的构造和原理嘛,制作可以磨慢你的性子。”
在钟表还没有面世之前,古人晴天用圭表(又称日晷),测日影以计算时辰;阴雨天和夜晚则用“铜壶滴漏”,壶中盛满了水,逐渐从壶底的小管往外滴落。
度若飞的精气神忽地火旺起来。他到工业器材市场,购回了各种工具和材料,小钳工桌、榔头、老虎钳、铁砧、扳手、锉刀、钢凿、钢剪、小焊枪、白铁薄板、水笼头、铁管、铜管……又收拾出一间空房,作为他的“车间”。白天,画图、计算、制作,一遍遍地测试、改装。一落黑,下班,怕钢鸣铁响惊扰了左邻右舍。洗罢澡,吃罢晚饭,他对妻子说:“今晚有怀旧电影《庐山恋》,我们去好好欣赏。”妻子微微一笑,说:“好。”
三个月后,“铜壶滴漏”制作成功。而且,就安放在他们卧室的窗子边。两个长圆形的白铁无盖圆壶,依次立在两层梯形的红漆木架上,上层的壶底伸出一个黄铜管滴嘴,一滴一滴的水漏入下面的壶中,叮咚,叮咚,声音很清亮。上层的壶里固定着长竹条的刻箭,刻箭上面刻着二十四格,一格代表一个小时。
计小耕左看右看,然后对着手表听水的滴落声,大声说:“不愧是大匠神工!儿子回来探亲,就让他睡这间房,听听时间之声。”
“你试着把这‘铜壶滴漏’的视频发给儿子,顺便问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来住几天。”
“我也是这样想的。”
在“铜壶滴漏”声中,度若飞走路放慢了步子,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早晨和妻子一起并肩散步,挺直弯惯了的腰,双手悠闲地摆动,一边还说些闲话。进市场购物,任妻子去挑选、砍价,他站在旁边看和听,觉得很有意思。
长长的白天,度若飞侍弄一会儿花草,然后坐在书房里,安静地读一阵书。他从妻子给他找好的各种文学范本中,先挑出一本细读。他读到王沂孙《锁窗寒》中的“趁酒梨花,催诗柳絮,一窗春怨”,“春怨”怎么是“一窗” 呢?应该是“一怀”才准确。他便去问妻子。
计小耕听着问题,睁大眼睛看丈夫的面相,说:“你脸上的肌肉,褪去了紧张感,有光泽有喜气,显得年轻了。”
“夫人可以上街摆摊看相了。”
叮咚——叮咚——
在“铜壶滴漏”的声音中,床头柜上的座机忽然响起了铃声。
度若飞立刻醒了过来,抓起话筒,问:“哪位?”
“爸,是我,我刚回宿舍。早些日子妈发来‘铜壶滴漏’的视频,又古典又现代,有形有色有声,好玩意呵。爸能把设计图纸、工艺流程说明快递过来吗?”
“当然行。你要这个做什么?”
“这是个好玩意儿,让我突然想起一种微型均速高效铣床的设计。我还想在株洲办个分厂,聘你这位老将当技术顾问,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度若飞兴奋起来,大声说:“这个美差我应了。”
计小耕在旁边尖着耳朵听他们父子说话。她见丈夫搁下了话筒,忙问:“你这急性子,也不问儿子什么时候回家?”
叮咚——叮咚——
“铜壶滴漏”的声音,在度若飞的耳鼓上敲打,变得高亢、宏重,像铺天盖地的钢鸣铁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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