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暖黄色的光充盈着卧室,照着墙壁、窗帘、柜子、书桌……我的空旷、落寞、倔强的灵魂也被它包围着——它们来自一盏新中式现代简约风格的双头壁灯。大概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或傍晚,我把它带回到我独居的市郊的大房子里。它是我精挑细选的艺术品。
它为我驱逐黑暗,使我即使在寒冬里也能体味到厚实又深切的安全感和暖意,使我即使在窘境中也能获得温慈又饱满的力量感和安宁。对于这不完美的世界,它是立体的,也是有情的;它是静止的,也是生动的——而我是单调的,也是冷酷的;我是动态的,也是僵硬的——它倾力照亮了我及一些沉陷于黑暗之中的事物。
冬至过,凛冽的寒意在北方的山川河流间蔓延,大地呈现出一派萧索枯败之相。时常在我内心翻滚的巨大的失落和怅惘再一次清晰起来,如同逝去的那些我独自对抗的夜晚,它们再一次咬噬我,攻蹂我,试图俘我为奴。这巨大的失落和怅惘除了来自生活着的艰辛、压迫和羞耻,还有弥漫其间的欲而不能的惭愧。
1
昏暗、凄冷、薄凉的月光下,它们像硕大的老鼠鬼鬼祟祟地翻找垃圾桶里堆砌起来的塑料袋。或许,它们能够幸运地找到人们吃剩的鱼骨、鸡块、烙饼、面条之类的果腹之物;或许,它们满怀热情和信心的寻觅的结果只能是一场徒劳。尽管,这未知的寻觅耗费了它们巨大的体力和耐心。它们没有主人——它们被主人抛弃(源自主人生活变故,或者对它们衰老、伤病的厌弃);也可能是它们抛弃了主人(源自它们对自由及蓬勃茂盛的情欲的追逐);也可能它们源自流浪的喵星族不负责任的交媾的结果,它们被孕育,被生产,被天然地放逐。它们日日承受着饥饿和伤病的困扰,十冬腊月数九寒天,凛冽的、坚硬的、无情的峭冷把它们逼入绝境。一些强壮的、悍勇的精灵们侥幸存活,从而得以持续自由掩盖下的悲苦生活;而另一些弱小的、患病的精灵们则熬不过整个漫长的冬天。
而这多么令人悲伤!
今夜,为了驱赶寒冷和悲观、落寞等消极情绪,我将壁灯闲置,就好像更为明亮的光能为我带来一些暖意和慰藉。其实,我完全错了,在更为灼亮的封闭空间内,我连短暂的安宁也不能获得。
是的,一个月前,大概是感恩节前后,在小区楼下三个一米高细长的垃圾桶旁,在昏黄灯光下的寒冽中,我遇见它,蹲下来,朝它伸出手,温柔地热切地兴奋地呼唤它,希望它赐我一个实现慈悲的机会。
要知道,献出慈悲也是需要勇气和胆魄的!那一刻,我是严肃的、真诚的,满怀着盛大的怜悯之意,甚至,我有点欢喜,它终于战胜了内心的羞怯!果然,它拖着笨重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朝我挪动——它胆怯犹疑,一边前进,一边判断——流离颠沛、餐风咽露的浪迹生活使它对人彻底失去了信任。或许,它遭受过人无端的喑噁叱咤和棍棒驱逐,而那些阴影顽固地存留于它记忆的最深处。
我耐心地等待它,我的目的是带它回家,善待它,给予它余生免于恐惧和匮乏的自由,使它重建对人的信任和依赖,并且过上安逸无忧的生活。尽管纠结,但是在求生欲的引诱下,它还是战战兢兢地靠近我,嗅闻我,试探我。
我抱起它,能明显感到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种沉闷的不可意会的声音,眼神如暗夜的星星飘忽不定,可怜的,它太恐惧了!我的内心就是在那一刻涌起一阵疼痛,我决意给它一个家,哪怕为此要背负多余的金钱及精力上的负担。家里已经有一只猫和一条狗了。对于没有正式工作,要靠着微薄的稿费贴补才能勉强应付生活的我来说,再增添一个吃食的活物,无疑需要进行一番深思。然而,我没有丝毫犹豫便抱起了它。它是一只肥硕的成年橘猫,足有十来斤重,背上的毛还算清洁,但头和腹部看起来很是污浊,我抱它的那只手甚至触碰到了几块小小的硬结,十余年的单身生活使我的轻微洁癖愈发严重,所以,进门后,我就把它放进了卫生间,关上门,让它适应、平复这意外的小小的变故。
它并不抗拒洗澡,虽然身体仍然剧烈颤抖——完全消除疑虑和恐惧需要时间。它仍然有强烈的逃出去的欲望,数次挣脱我的控制欲跳上窗台,但它可能怀了崽的身体太过笨重,四爪上的肉垫由于水的浸泡而大大减弱了减震防滑的作用——几次仓皇鲁莽的跳跃都未能成功,而是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后来,在温水和我的手的抚慰下,它渐渐变得平静。它应该感知了我的善意,所以未曾张开过锋利的爪子,也未曾冷不防地用尖利的牙齿咬我。那几块小小的硬结里面裹着干枯带刺的苍耳,我用剪刀毫不费力便瓦解了它们。但我无论如何也洗不掉它光滑的鼻子上的污垢。
我的确没想过抛弃它,但现在,我的房子里的确已经寻觅不到它的踪影。花架下也空荡荡的,它曾在那里的一个棉垫子上度过八个白天和夜晚。现在,我的漫长又苦寂的夜晚也重新归于宁静,那些没完没了的惨厉又沉郁的嚎叫声终于消失了。是的,它严重干扰着我的睡眠,使我焦躁,并且恐惧!但我一夜一夜地苦熬,耐心地等待它停止这无休止的愤怒,等待它明晓我的温情和善意,等待它融入新的环境和氛围。然而,在我不能忍耐的深夜两点钟,它到来后的第八个夜晚,显然,我的精神已经崩塌,我迷迷蒙蒙地赤裸着身体小跑着打开防盗门,全然不顾门外的寒气和可能晚归的邻居,也全然忘记了对这不幸生灵许下的承诺。就好像看到了光,它拖着笨重的身体毅然决然地走向门外的黑暗和冷冽,不回头。即使我又忍不住地呼唤它,它也不回头地走了。
其实在第五个夜晚,那一次,我还没有被它惨厉又沉郁的嚎叫声搞垮,也没有产生愤怒、焦躁、厌弃的坏情绪,而是淡定地穿齐整衣服,用手和怀抱对它进行了千般安抚——我渴望它在夜里是安静的,渴望它体谅我这个独居女人对于夜晚的恐惧,渴望它明晓我顶着生活的压力将它抱回来的决心和勇气——但这明显是无效的。只要我一离开它,它就歇斯底里地开始嚎叫,不安,倔强,愤怒,号啕大哭,疯狂呐喊,凛冽示威。那一晚,我的耐心、爱心和慈悲心很快消耗殆尽,甚至,莫名的焦躁也从身体里汹涌而出。我近乎愤怒地打开门,它犹豫着走了出去,但没下楼,而是犹犹豫豫地迈向上楼的台阶。它笨拙的瘸了一条腿的身体,它缓慢的犹疑的步子,它未知的黑暗的未来……想着这些,我心如刀割,就好像心底豁然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暗洞,而从它的四壁和更深处传出讥讽的笑声。我在门缝处望着它,望着它……但最终还是妥协了——在它走远之前,我冲出去一把把它抱了回来。
我为它准备了十公斤上等猫粮、一只絮着丝绵的条格垫子、一些猫条猫薄荷等零食,并且请宠物医生上门给它做了身体检查和驱虫,而这一番操作差不多花了八百块钱——我诚心可鉴。然而,我还是任凭它消失了。
不能坚持、未有善终的慈悲算不算真的慈悲?
后来,我一直自责,并且深感惭愧。我幻想着能够再次遇见它,但它没有给我机会。我知道以它肥壮的身体必然能扛过这个寒冬,它也必然能够获得更多的自由和欢喜。它终究属于旷野。而我舒适的大房子和渺小的慈悲心于它显然是微不足道,它并不需要,或者,即使它需要,也绝不苟且。
在一定意义上,它活得率真,也活得潇洒,活出了一只猫应该具有的品格和尊严。
2
腊八节后第一个夜晚,出于对父母双亲的思虑和惦念,我把LED顶灯熄灭,点燃一支白色的蜡烛在电脑桌上,慵懒地靠着藤椅的亚麻绣花靠垫,任由思绪潺潺湲湲地漂流,我知道,太行山脚下那个叫西上庄的村子是永恒的归处。此时,美短猫“妹妹”趁机跳到我的胸前,很快,从它起伏的喉咙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它参与我的生活刚刚一年有余。博美犬“雪莉”四仰八叉地睡在我的脚边,它睡得并不安稳,不时地睁眼乜斜我一下。八年前,它的母亲死于车祸,我趁机收养了它。它们在我的关爱下自由自在地生活,即使在我生活艰难不便之时,也从未想过放弃它们。它们已然变成这栋房子和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像两个物件……它们为我单调又枯燥的生活增添了内容和色彩,使我在责任的感召下保持乐观坚强的心态,使我积极智慧地应付生活的一切变化。曾有许多个瞬间,我多么希望它们是我仍深处艰难苦厄的父母哇。在我胸前酣睡的,在我脚边假寐的,“妹妹”和“雪莉”,它们毫无顾忌、毫不介意地享受着我的爱意,从不像我的父母一样善于拒绝和造作——我深爱的他们在很多时候表现得虚假又陌生,尽管我一直对他们怀着炽烈的、真挚的、殷切的爱意,也能够无条件地包容他们的懦弱和自私。
其实,我一直明晓个中缘由。那沿袭几千年的陈规陋俗像一条永不腐烂的邪恶的绳索束缚着他们,使他们毕生陷于牢笼和阴影。是的!他们把希望完全寄托于儿子。他们为儿子们成家立业,为他们的生活担惊受怕,为他们的未来望眼欲穿,儿子们也必将名正言顺地继承他们微薄的土地和寒酸的房产。所以,他们觉得弟弟们理所应当负责他们的老境。然而,弟弟们并没有如他们所愿青云腾达——大弟脾气暴躁且好高骛远,苦于没有高端的技术和稳固的工作,进城务工十四五年,仍然没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屋。他们屡次拿出从牙缝里节省的养老钱接济他面临的困境。二弟过早地沾染上虚荣、贪劣、浮躁、好逸恶劳等恶习,在辜负了一个对他情深意重的女孩之后,又由于深陷高利贷解除了一段婚姻……如此,他们怎堪承担重负?然而,我的父母从不灰心,他们痴痴地坚守着这无望的期盼。因了这无望的期盼,他们顽固又决绝地抗拒我爱和力所能及的负担。出嫁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泼出去的水是为了别人家的四季长春、花好月圆、肥马轻裘!
——我固执、迂腐、清高、卑微、可怜的爹娘啊!
——我的挂虑,我的思念!
——我贫瘠心灵上燃着的灯火,我孤苦日子里暖暖的慰藉,我长夜不寐时亲切的召唤!
夜晚,如此宁静祥和。而我,如此惭愧不安!
我位于市郊的大房子在大多数时间里只住着我一个人,上大学的儿子只在寒暑假才为这个空荡冷清的居所增添一些生动的内容和颜色。冬天来临之前,我再三恳求父母能够“屈尊”前来与我同住。为了打消他们心头的顾虑,使他们觉得有十分的必要,而我也的确迫切地需要他们,我严肃认真地申明了理由:其一,我为这个房子交了两千七百块钱的暖气费,而我一星期中六个白天和一个夜晚需要在单位度过,所以他们不来住会造成巨大的浪费;其二,我想全面了解一下生养我的村庄历史,及那晦暗十年中他们所掌握的悲苦往事;其三,由于我一贯热情好客,经常留宿亲友,所以几乎所有的被子需要拆洗;其四,我也实在太过于孤独,甚至有了轻微的抑郁症,需要他们陪伴。我这一计果然奏效,与往常不同,他们竟然痛快地答应了。于是,我满心窃喜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可是,从小雪等到进入冬月,又从大雪等到冬至,在我焦灼又懊恼的等待中,小寒也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然而,他们还未到来!
期间,我曾委托大姐前去游说。大姐是老师,她机敏果断,且能言善辩。我相信她能探得真相。后来,她几乎带着哭腔跟我说,他们还要趁大雪封山之前把两千多棵板栗树修剪好,并且把修剪掉的枝桠从陡峭的山坡上收拢成堆,扛下来,装上电动三轮车,运回家,以备整个冬季取暖做饭之用。父亲七十三岁,八九个月前确诊食道癌,吞咽不适和疑虑、焦躁、恐惧等消极情绪差一点把他打垮。但为了保持作为父亲和男人的尊严和威信,他勉强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经常故作释怀地讪笑。但我们知道,他是青蛙支桌子——硬撑!母亲七十二岁,虽然没有明显要命的疾病,但她患有慢性气管炎和类风湿,显然,她并不适宜这些高强度的劳作。但她好面子、逞强,几十年如一日,作为“近旁的一株木棉”,她死心塌地地跟着父亲,陪伴他和无尽头、无休止的农务纠缠、对抗。
终于,两场大雪把太行山覆盖了个严严实实,进山的路也被封死,而北风也更为肆虐,这就意味着那两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不能再妄想以朽病的身体进出大山,继续劳作和索取。他们在腊八后第三天的傍晚时分来到我位于市郊的家里。
父亲的腿脚本就不便,即使空着手和肩,他走起路来也有些蹒跚,沉重的步伐像是嵌在土里。但他偏偏在母亲的怂恿下背了满满一大袋子农产品,里面有白菜、红薯、蔓菁、熟萝卜条,都是我从小到大一直爱吃的东西。我掂了一下,袋子足有六七十斤重!我难以想象父亲是怎样拼了洪荒之力把它拖到车上,下车后,他还要背着它在熙攘的窄巷里蜗牛般前行一公里许才能到达楼下,然后,还有四层楼梯等着他……
事实上,他们把自己当成了客人——亲生女儿家的客人!尽管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像我期许的那样踏实地住到年根,但我实在没料到他们给我开了一个近乎戏谑的玩笑——仅仅两个晚上之后,便决绝地逃走了。从我为他们提供的舒适、温暖、敞亮的大房子逃回到那个冰窟似的黑暗又潮湿的小石头房子里——仿佛只有在那儿,他们才能安心,才能把那微小又实在的幸福抓在手心。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们信奉这句话,就像信奉庄稼和土地一样。在他们仓皇逃离的夜晚,我心潮难平,感伤一波波痛击胸口,既责怪自己,也责怪他们。久久地伫立在窗前,面向西方,六十公里外的太行山脚下匍匐着我的故乡,此刻,它应该安然入睡了,我的父母亦应该安然入睡了。
他们到来的第一个夜晚,我把父亲单独安排在次卧,那儿有一张一米五的床,厚厚的床垫,暄暖的薄被,除了一套板栗色三门实木衣柜外,只有墙上一副苏绣占据了空间,所以,房间是舒适的。母亲显然累了,她早早便和衣睡在我卧室的大床上。那晚,父亲迟迟不肯休息,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继而咳嗽,吐痰,喝水。我们聊当前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以及久远的消逝在风中的陈年旧事。父亲终究是迂腐的,像大多数与世隔绝、终日被无休无止繁琐又沉重的农事围剿的“沉默的大多数”一样,他的观念及见解显然已经落入俗套,和他终生不能改的顽固暴躁的脾性一样!之前,在小弟因沉陷高利贷和弟媳离婚的问题上,我曾言辞激烈地和他理论、争执,甚至,狠狠地批判他的自私和短见。当时竟然丝毫没有顾忌到他是一个恐惧于病痛和衰颓的老人,一个无能无为的老父亲,而只管试图借公平正义之名使他反思,醒悟,并向他喜爱的小儿子施与父亲的威严,从而引导那迷失的羔羊返回正途,开启正常的不被耻笑的人生。然而,我失败了。父亲也失败了——已过而立之年的小弟仍颠沛流离于茫茫悬途,业未就,家未成,常年孤苦,一年半载见不到人影。那晚,我并不违逆他,而是兴味盎然地迎合着他的话题或意思表达,一直到午夜时分他的倦意三番五次地把他袭倒。
也许是他们不忍心看着我操劳;也许是这舒适、温暖、敞亮的大房子让他们无所适从,安心不得。当然,他们也识破了我的小计谋,因为并无需要拆洗的被子。总之,他们焦躁不安,就好像上了天大的当一般。而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年届不惑之后,我的性格变得随性恬淡,不愿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何况是我挚爱的父母。第二个夜晚,母亲只陪坐了一小会儿便躺下了,一年的劳累等待她释放——在西上庄他们自己的家里,母亲只能以陀螺的形象存在,不到筋疲力竭舍不得停止。父亲的情绪高涨,显然他仍然有浓厚的和我聊天的兴趣。依着惯例,他叮嘱我写文章时不要涉入太多敏感的事件,要注意日常言论,要收敛愤怒,要热爱生活……父亲再三叮嘱我要“精明”地处理素材。我信誓旦旦地向他做了保证。除此之外,父亲还讲了他生命中几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我用手机录了音,留待日后整理使用……
写作前我不仅要洗手,还要细致地擦桌子、键盘、电脑屏幕,甚至,我会近乎神经质地把清洁工作蔓延到客厅、餐厅、厨房、阳台……这繁琐又严肃的仪式是在表达我对文字的敬畏。现在,我点燃一支蜡烛,烛光微弱,它们缓慢地跳动在我的眼前,房间内物品的肥硕的影子也在轻微摇晃。每当我思念他们时,我就点燃一支白色的蜡烛,让疲累的身体和灵魂在那微弱又清幽的光亮中获得安慰、信心、力量,就好像我又回到了故乡西上庄,回到了那处低矮、黑暗、阴冷的石头房子里。
这也是一种仪式,我在这简单又亲切的仪式里感到温暖,也不再觉得苦闷,孤独和失意也暂时消失了——他们是我生命的创造者和性格的塑造者,也是我的救星。然而,一想到他们,熟悉又强烈的疼痛感还是会跳跃在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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