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嗓子响。(谚语)
年轻时课多,大班教室没话筒,全凭声嘶力竭一刀刀干拉,嗓子渐渐喑哑粗沉了。
试过塞上金莲花、东南亚胖大海、桂林西瓜霜、柳州金嗓子、桂龙慢严舒柠,柠还让宁混淆一回,柠本柠檬树,木皮果实可入药,但该药并无此成分,当是如严同咽,柠同宁意,汉语字意韵高深。嗓子时清时浊,路遇一中医师,在京都深造过的,荐一款中药,四字听来拗口,问两遍不明所以,撂下了。
中药起名讲究,如宋时钱乙首创的六味地黄丸,金元李东垣的补中益气丸,同仁堂的牛黄上清丸、乌鸡白凤丸,药名如话,古雅味厚,不吃也有半橱子诗意。
新冠疫情爆发初期,我正在成都宽窄巷子玩,去药店买口罩,赫然发现主推板蓝根之外,另有大袋“玄麦甘桔”,四字飞扬,蓦然与中医师的发音对上了,如同儿时背的诗文全然不解,长大遇见怦然心动,遂拿下。名字就是四味药,玄参、麦冬、甘草、桔梗,源自清代。私以为四材按个拿出来皆妙,凑起来有些佶屈聱牙,偷懒了。想起避暑山庄“四知书屋”,传统老菜“四喜丸子”,古籍的“四书五经”,民间的“四平八稳”,电影的《四世同堂》,可探索空间多矣,可惜了一款好药。归家即购四味草药自行熬煮,叫玄麦甘桔汤,在黝黑老药锅子、低沉的火焰、温煦的药香中体味中药之情深,味道甘甜,就是黛玉、宝琴芦雪庵联句:无风仍脉脉,不雨亦潇潇。
疫情严重在线教学,赶上满学时,课前等学生来又主动分享阅读一本书,比真教室更多了一车车的话,又兼熬夜上火,嗓子彻底败了,总觉戕满了刺,狙击音脉出壳。一朝见友,人家山歌与村笛,我勉强“呕哑嘲哳”。怎么了?尴尬。
又一春来,仍需在线上课,苦恼的当口想起一味草药,一桩旧事来,眼前盈盈亮起了小橘灯。
丁字没有钩,两边挂圆球,三天没吃饭,饿得像瘦猴,三根韭菜三毛三。(儿歌)
沟里有个德子叔,是父亲旧友,长年藏蓝中山装戴同色塌舌头帽子,一歪头眼睛细糜子似的,呲眯儿一笑透着狡黠,滑稽溜串、三吹六哨、老王卖瓜、老油条,江湖话都套给他,但这是表相,瓜瓤也着实看得过去,有坏劲儿没坏心,斜的正的黑的白的没有他不能掺和,掺和不好的。有钱爱摆阔,但不对穷人摆,穷能瞎对付,对付完挺着胸脯出门,比嘴上抹猪皮愣装吃炖肉的神气。我父病后不出屋,他无事忙,常与父亲筛一会儿解闷。父亲去世后少见了,那年冬我和母亲门口站着,他就进了院,围炉开筛。
先缅怀一下我父看病、开方、针灸那都是艺术,接着捧出自己的赭黄老瓜,“这个村也就我能跟你爸我二哥谈医论道,我多年行走江湖见识过大场面,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一腔子热血撒欢跑,也爱听个闲书,学些俗方验方小皮毛,医院治不了的怪病,我一上手,好了。”
哦,那说个案例?我有意难为,他黝黑的脸红起来,张口就来。
“二道沟,有个五六岁臭女孩谁都不待见,不让吃吧嗷嗷叫,吃了屎糊屁股,天天挨打,亲妈都下狠心要扔了。那孩子饿得瘦猴一个,窝在猪圈里,可怜,我用一奇招治好了。”
什么招?他嘿嘿一笑。“只需两个棒粒儿,顺孩子肛门塞进去,垫到括约肌处。行了,解决问题,她就是括约肌坏了,就差那么一点劲儿,不听控制,棒粒儿加个活塞给使上劲儿了。”
小姑娘不臭了,认他做干大,得意,但凡兜里有几角闲钱,假装路过二道沟,小姑娘当街玩跳房子,喊着干大颠颠扑过来,他抱起转个圈放下一兜糖果走了。那不我干闺女嘛。
大概真有其事,小姑娘终得着阳光,活成个人了。
那咽炎难治,可有好法?他奔儿也不打。“有啊,房前屋后墙根处长着那豆姑鸟,撅下茎叶果子煮水喝,去根。”
寻它千百度,得来不费工夫。红彤彤的,那“鸟”从童年,从墙根荒草间袅袅出世了。
三块瓦,盖个楼,里面住个红老头。(谜语)
小时常玩一个游戏,三人一组,每人右手攥住左手腕,左手再攥住另一人右手腕,稳稳的三足鼎立,把三四岁小孩跨手座上抬着走,说着这谜语,也叫破闷儿,就是豆姑鸟。还说,三块瓦,盖个庙,里面住个白老道。是荞麦。瓦有本事。三言其多,三角五角六角弧衣,也是萼片,裹着一豆橘红浆果,细皮嫩肉多籽多汁,酸中有甜,也叫酸浆,穿几串挂窗台上冬天冻了吃。没想到还是药。
学名锦灯笼,灯笼寻常,加上锦字忽然典雅万分,由荒野进入殿堂了。如春天小雨一闷,阴坡憋不住了,草尖浮动一片片地皮菜,一地草绿色雪花,称地锦。再如金灿灿粘角花,叫小叶锦鸡,立刻华美贵气了。
茄科,串根,一长一片,说这郎母猪头胎就下十个崽,真“甜获人”,锦灯笼也是。心型绿叶,萼钟小花白色,绿灯笼出没,是素锦,秋天则红灯灼灼,丰饶诱人。试试没坏处,我掐了一大把干燥茎杆,煮了半锅,一尝苦到齁。
和山槐子即苦参有一拼,但苦得单纯,尚能忍受。有年午夜胃下剧痛,疼到窒息欲死欲活,原是十二指肠溃疡,买溃疡颗粒沏水喝,颗粒难化,浓稠着硬灌下去,苦上又加了涩、甜、腥,恶心难挡,几度呕出来,但觉溃疡面被包扎安抚了,算苦得值。太爷当年用各种冷门动植物药磨粉,需以水和之吞服,难喝就是治病,苦主忍着。糖也救不过来的苦,是真苦。
一忘多年,不承想疫情期间它再次挺身而出,拯救嗓子。这次长经验,只煮了十个弧衣,仍苦得够意思,但几天就觉嗓底见清,暗喜。干脆直接当苦茶泡,嗓道细润些了。
其他部位万般苦,唯有浆果酸甜味佳,它是怎么分配味道的?概如人界母爱,一母生九子总有偏疼的一个,也总有不喜的,再努力也苦大仇深。却正因其吸收自然的苦涩,才能消解生命中的苦涩之疾。
锦灯笼,流落民间的公主,善弹琵琶,有哲学般的慰藉。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俗话)
谢过锦灯笼,想起母亲曾聊到德叔的事儿。
我家买了猪崽,正等着“劁猪了嗨”进村,他先逛来了。我会呀。跟父亲要了刀剪,灶火膛燎一下,跳进猪圈,膝盖将猪头一顶,一手拽住那物划开,挤出肉嘟嘟二蛋,一刀断去是非根,小猪扎进墙角噌噌委屈,他跳出来抽烟了。垒墙砌瓦大活能上,拉锯吊线推刨花,做个门窗柜子也拿得起。我家老房窗户想换块大玻璃,两个木匠看了不敢动手,德叔上眼一瞧,这儿支个楔子那儿加个塞,麻利地一圈小细钉锤上,大玻璃亮堂堂框上了。
一日德叔逛到傍晚,发现我家灶房“杠烟咕咚”,打了烟筒还堵,炕上四角酿生烟,说这炕该拆了,不定哪儿塌了。第二天老早过来,拆旧土坯,挑到大门外沤,不嫌暴土攘场。扛糜黍秸,借铡刀铡穰秸,母亲给入草。刨土提水和泥,以模具制作新土坯。搭炕巧妙,烟道与灶膛不压火,不截柴,热得快。母亲包芹菜肉饺子烫一壶酒,他不贪,喝几盅解解乏,愉快地消失在柴门月下了。
偏自家日子破破烂烂,老房漏了,不过整些粗木棍支起,扔两捆秸秆压上,人家提醒他房子快塌了。那不还没塌吗?心不灵光。母亲说。德叔好热闹,整个村庄一起干活儿他如鱼得水,分了责任田各自耕地,囫囵弄过也没人尅他,得过且过。该上化肥了,没钱,就黄不拉叽长。草乌泱乌泱的,拔几下嫌勒手,抽袋烟回家了。却喜四邻八村帮忙耪地、追肥,滔滔大谈古今逸事,混顿小酒,野够了回家。
女人侍候庄稼,侍候他,当成爷儿或长不大的孩子,几天不受用他抬脚又走了。做“客”似的,干净体面,从不戗毛搭撒,不能提笼架鸟,折枝山花捏只蝴蝶容易。有一把毛票就痒痒,掏兜嘎嘎响,见小孩打架号天抹地,抽一张递过去,别哭了,买糖去。不想自家老婆孩子都舍不得吃。
老婆数落:“我一人忙不过来,还一天到晚舔人家屁股。”德叔三言两语加糖哄,照样热炕上吃饭睡觉。没辙,上辈子欠的。欠的总会还完,老婆决定走了。家里破头实烂,德叔恨不能替她掐算一回,找个好人再嫁。老婆带走男孩留下女孩,让他多少有个负担,地里不至荒芜,免于堕落。
而妇人仍时常回家拆洗被褥做棉衣,又拿钱央人弄些谷草修房。德叔愧悔,勤快了几天,地里就干净一阵,多几分收成。姑娘考上中专交不出学费,念啥学?过两年嫁人了。姑娘不服打工去了,寄钱接济爸爸,这下更闲了。溜达一圈得一出人间喜乐,拿村前村后神侃。
一日正村口大话,突然卡壳摔倒了。竟是两天没揭开锅,全靠喝水撑场子。妇人们啧啧叹着,鸡蛋炒饭大葱蘸酱喂饱他,扯开嗓子又开侃,并不理会适才惨状。
这一身矛盾的人,一身的精神头,明里一盆火,暗里还是一盆火,自己有,见不得别人挨饿,自己没有,扛着,不抢不要,倒刚强。
姑娘嫁到南方,给了德叔一万块钱翻盖房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笔大钱。待姑娘抱着外孙回娘家,想舒坦住几天,一看炸了,房上还是一摊树枝烂草。他不嫖不赌,钱呢?
吃个虱子也要留条大腿给别人。(方言)
德叔先请村里帮过自己的人,坐炕头大吃大喝,不醉不许下炕。而后揣上一摞大钱东跑西颠,宴请亲戚里道、哥们儿朋友,有啥为难招窄的事吱一声。
一妇不曾言语。大铁锅漏了,每次煮饭烧水要用湿面糊一下缝隙,苦苦对付。房子漏雨,丈夫瘫在尿坑里,两个孩子念不起书,目光哀戚。他睡不着了,鸡还没叫就踏上大露水草,翻过三道梁去镇上了,一蛇皮袋肉菜,一车木头一车砖,拉到妇人家,请人修房,管吃喝,还一直监督并付了工钱才走。众人逗趣德叔,若喜欢那女,索性插个门去?德叔一脸正色,放呲屁,我跟她丈夫是哥们儿。
冬天他买足了煤,破房也暖和,可是风雪中的长号声声撞耳朵,狼来了?原是两个傻光棍儿冻得号啕不止。父母没了,亲弟捞着俩哥天天作耗,干活儿当牲口使,动辄拿大木棒往死里拸,两个“孽根”跑着喊“咋整,打死了”,终被打到腿断不祥了。他爬出热被窝,扛上一捆柴冲进风雪里。又顶着朔风走去镇上,买一锅包子,买棉花布料窗纸,请妇女们做厚实棉衣,糊了窗户,又塑个泥火盆端过去。
数数钱不多了,得把紧点。偏一家老爷子突发脑溢血,求到了,他抓上钱跟着上医院了。谁花不是花,花了才是钱。他缩在炕头看房顶渗出了一弯月色,就挪炕梢住。天亮继续发现之旅,一身舍得,若脖颈插上一把破扇就是济公。
他可怜别人,别人可怜他。破房子漏锅,炕上躺着病老婆,好歹算家,他已被女儿、前妻彻底放弃,成孤家寡人了。又是连雨天,墙体都下酥了,时有坍塌声响,早晨大家寻去,德叔家早颓成一片废墟,忙去翻找。没人,没血迹。
德叔夜里走了,摸着黑与泥泞,连一只狗也没惊动。
外垂绛囊,中含赤子如珠,盈盈绕砌。(李时珍语)
秋,我在油葵地边摘雏菊,猛发现一大片锦灯笼攀着铁丝栏晃,好像办喜事挂红灯,隐隐有丝竹声。锦灯笼也称“红姑娘”,时珍说源自“瓜囊”,古音瓜同古,囊同娘。我们叫豆姑鸟,豆指浆果,一灯如豆,鸟是娘的谐音,应是豆姑娘,妥妥的童话公主驾到。
这里原是羊圈,地壮,油葵与蒿子杆也壮,没人注意正在成熟的浆果,我摘满一袋子,带着枝叶掼到笸箩里晒,碧叶赤珠,见之生喜。又穿长串挂脖子上,卧玉米堆旁,吃浆果,搂花猫玩,与母亲叙话,时间浓烈如梦。
问德叔去哪里混了?母亲说,装神弄鬼去了,没个正经。
德叔猫在洞山破庙里,嘉庆年间宝盖寺,真修仙得道的劲头。他确实懂些易经八卦,说来一套一绺的,也无非闹个仨瓜俩枣,同着流浪汉囫囵几顿饭。以为他这回必山穷水尽,可说话间就峰回路转了。富裕起来的人们更注重民俗禁忌,忏悔祷告梳理心灵,德叔蛟龙入水。盖房子看风水,红白喜事算个日子时辰,生小孩批八字起个名字,有病灾的去推拿拔罐子。
这性情,真像锦灯笼串根生,此灭彼生,绝处缝生。德叔满面红光了,自认洒家天降大任,有钱很快散没了,才踏实。实是一散仙,不合有家,芒鞋破钵街头讨吃的,反快活。
我把弧衣泡在蓝黑瓷碗里,不塌不蔫,嫣红如灯,久泡亦难褪色,苦就是劲,苦尽色浅,一生完结。植物也是行走的散仙,一路丢下果肉根茎,灵魂也给了渴求者。疾病是一种提醒,你忽视了什么,它们就会变着法出现,药是最好的切入方式。一生要入多少药?慢慢人就像一枚多籽的浆果,有慈悲味道了。
微雨,墙腰,一弧衣被虫吃成锣锣网,丝质锦帐仍密密织着,赤豆如珠,端然静坐,一如木门深处滚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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