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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下的瓮岭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6589
◇张献伟

  瓮,是一种肚大口小的陶土器物。瓮字,又容易让人想起古代的瓮城,就像永年广府的城缘之城。如果再想到成语——瓮中捉鳖,便陡生一种压迫感了。昭义村后的瓮岭,亦称瓮子岭,坐落于晋冀豫三省交界的涉县一侧,最高峰海拔1035米,呈东西走向,似一面巨大的峰墙,横亘在涉县与河南省林州市之间。源出太行的清漳、浊漳两条河流,将瓮岭夹在其中,于合漳村汇合为漳河,滚滚东流而去。

  环瓮岭周遭低山,围拢成几十条深沟大壑。北侧长达十公里的瓮形长沟,于碰头岩处缩为瓶口,仅容三两人并排而出。合漳太仓一带河床海拔203米,为涉县全域最低。巨大的落差,使得天空之下的瓮岭,突显出非凡的姿态与气度。

明天启一年(公元1621年)七月,暴雨如注,连降数日,漳水四溢。从茅岭底入境而下的清漳河,在涉县从南到北一路奔突。风雨飘摇的涉林古道,多处断交。

  涉县,通秦晋,达燕赵,扼齐鲁,抵韩魏,通衢要地,滏口陉门。三省交界的瓮岭一带,北上涉县、太原(晋阳),南达林州、安阳(殷墟),西通平顺、长治(上党),东往磁县、临漳(邺城)。

  涉林古道,商周时为驮行道。于县境南部,绕清漳河流,攀高越低,几番折渡,终至合漳或张头,跨河去往林县(今林州市)。古志、碑文记载:“按涉之害,莫甚于漳水。”“自涉城东南行,两岸翼然皆山。中则漳流一带,千回百折,奔流而下。行人来往,皆循水涯为道途。漳水暴发,不时遇险阻深峻,则依山缘崖,一丝如发,以避湍急,虽岌岌不暇顾,势使然也。”

  暴雨总算是停了。来自河南的进香队伍,抖落满身泥水,起身,拄杖,艰难行走在瓮岭东侧的涉林线上,一步一顿首,几步一停歇。遥望前方低沉的黑云,默默祝祷。群峰浓淡,漳水滔滔,向往的娲皇宫遥不可见。但在进香人心里,前方已然恍见彩绘阁楼,悬于中皇山上,系于崖壁之前,鼓声阵阵,香烟袅袅,仿佛仙境一般。

  队伍中的老者,用拐杖牵着蹒跚的孙子,看向远处又将到来的云雨,慢吐方言:“女娲娘娘啊,保佑俺们有一条平安的进香路吧。”

  几天之后,返程途中,进香队伍来到昭义村口,讨水之余,问询山羊胡子老大爷:“有没有山路可通林县?这几天的暴雨,把沿河的路彻底冲毁了。”“俺村后边有一道大岭,叫瓮子岭;岭下的长沟,叫野人沟。过了岭是东峧口,再往前,就是浊漳河。只是岭太高,沟太深,荆棘密布,狼虫挡道,很少有人进去过。‘瓮子岭,野人沟,神仙来了也犯愁。’不好走啊。”“只要您和山羊能走得,俺们就走得。带着防身用的铁矛呢,不碍事的。”

  一队人,顺着山羊胡子老大爷手指方向跋涉而去。

  第二天午后,终于爬上了瓮岭。大家只顾得兴奋地喊叫,顾不得清理浑身的伤口。老者立在一块巨石前,双手抚摸着小孙子的头,远望南向的河南老家,两颗豆大的泪珠滚出了眼眶。

  “要下山了,咱得给后来的进香人指条道。”老者让年轻人拎过铁矛来,双臂挥舞,火星四溅,几下就铲出了三个大字——进香路。石刻字迹硕大粗犷,挟带着丝丝缕缕的野性。

  次年三月,林县乡村出资修路,宣告了新的涉林通道诞生。

  虔诚的进香人,带走了女娲娘娘的恩泽,也把涉县的珍稀山货带到林州,带到更远的地方。

  分布瓮岭两厢的涉县与林州,先后于西汉初年、二年初期置县。涉县被誉为“燕赵之名邑”。明代始,涉县改属河南辖治。涉县城南下二十余里,距离昭义村六七里的固新村,晋朝为临水县治,民国之前为“故县”。

  作为南太行的重要城邑,沟通晋魏两国的重要枢纽,涉林两县交往十分频繁。涉林古道上香客熙熙,商贾攘攘。固新、昭义两村,店铺林立,车马不断,热浪鼎沸。

  林县盘阳村,位于浊漳河南岸,与涉县白芟村隔河相望。

  商贾之家张顺成置有良田上百顷,骡马百十匹,又于涉林两地设立绸布庄、染庄和钱庄十多家,豫北地区无人不晓。凡新任林州官员,必到盘阳拜访,地方豪绅多与张家来往过密。

  天命难测。张顺成庞大家业,却无一儿半女。管家进言:“老爷,何不于女娲老奶奶跟前儿许一誓愿,祈求香火存续?”“好,好,马上操办。如果老奶奶应允了,我就做一件大善事……可是做什么好呢?”张顺成用烟袋锅敲着脑门自语:“善事无非修路补桥……进香路?”管家凑到老爷眼前:“虽然乾隆二十四年白芟村牛山主修了进香路,但路面坍塌,几不能行。”“对呀!”张顺成一拍大腿:“就修进香路,让咱河南人都能顺顺当当地去给女娲老奶奶进香。”

  随之,张顺成出巨资修路。整整三年零八个月,于清嘉庆二年路成。南岭路面拓宽,铺以条石,随势回转,盘山上顶。北岭山路,虽不及南岭,亦可顺畅走马。此路因通固新(故县),又称故县南岭路。不仅方便了香客,兼顾了商旅,也使得张家生意愈发兴隆。

  人们感念张顺成之功德,于瓮岭阳坡立碑记述:“林、涉两县地属接壤,浊漳清漳交流其中,秋夏之间,不时涨发,无桥梁舟车以便商旅,惟有瓮子岭山径一条可作绕道。奈崎岖险阻,往来者苦之!时有林县盘阳村善人张君讳顺成者,动扶危之心,发慈航之念,捐资募化,鸠众兴工。日积月累,艰同夸父之移山;启之辟之,勇比秦王之鞭石。由是崇岗之上如同康衢,峻岭之间顿成大道。”

  咸丰六年,原曲村民姚丙成、东峧村民申兴家善举修路,并于岭上修建山神庙一座。道光三年,村人集资重修山神庙,护佑过往香客、商贩。民国十四年,东峧村民牛邓等人,又对岭南道路进行了修护。

  明天启已降,瓮岭作为“林涉交易之喉门、晋魏通商之要道”,有正史记载或民间记载的修护工程,大大小小,无以计数。

  瓮岭的名字,与一条路的名声紧紧连在一起。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太行山深处的瓮岭同样血雨腥风。曾经红火的进香通道、商旅通道冷清无比。藤条敝日,荒草覆路,几百年少见的狼群又开始出没。

  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八路军一二九师将目光瞄向了太行腹心区涉县,将这里作为“前门打虎、后门驱狼”的大本营。

  邯长战役之后,国民党县政府退出县城,盘踞在瓮岭之下的固新、昭义一带,继续为害涉县南部地区。

  一二九师发起磁武涉林反顽战役,短短三天即歼敌一万多人。敌余部逃到了林县临淇以南,国民党县政府也紧随退走。涉县全境解放。经过“漳河划界”谈判,一二九师主动让出太南地区,国共军队分别驻守漳河两岸。

  几个月后,刘邓正式进驻涉县,并开始在瓮岭山区进行战略布局。一方面建设根据地的后勤保障基地,一方面作为反“扫荡”的转移突围路线。瓮岭周围的村子,设有军分区医院、抗大六分校、造枪所、印刷厂、纺纱厂、被服厂、卷烟厂等十余处。瓮岭深处的刘家洼、黄家洼、郭家洼等山庄窝铺,山高势险,非常隐蔽,作为八路军粮仓、疗养所和临时金库。

  刘家洼闾长刘太安,忠厚精明,种地为业,农闲时翻越瓮岭到河南做米粮生意。接到建立八路军粮仓的秘密任务之后,主动搬出石砌的楼房,然后木灰打底,苇席封墙,并借助石楼紧靠的高堰,在二层墙壁上凿出一方孔洞。石楼摇身一变,成了天然粮仓。

  山上山下支前的粮食来了,刘太安带领民兵肩扛粮袋,上到高堰上,自孔洞倾倒而下。五六米高的石楼里,装满了黄灿灿的小米。做饭前,刘太安和八路军的司务长来到石楼前,用特制的竹管插入苇席,滚圆的小米顺着竹管像泉水一样流满铁锅。

  1942年,抗战最艰苦卓绝的时候。那年5月下旬,日军对太行根据地发起大规模“扫荡”。昭义、固新、东峧、大港等临近村庄蒙受重大损失。

  抗大总校教职员和第七期毕业的抗大学员近300人,在八路军南进支队十六团一个连的掩护下,从下清凉出发,寻机转移突围。6月5日晚,抗大学员和掩护部队进至老漳村时,发现小车村和韩王山都有敌人把守,遂临时改变计划,留下一支小部队继续向小车开进,阻滞和麻痹敌人,其余大部顺河而下,从林旺渡过清漳河,经大丰沟翻越瓮岭,准备进入平顺山区。

  当进入瓮岭南坡东峧沟时,先期占据瓮岭的日军,在山神庙旁架起机枪,居高临下,对准行进中的抗大学员疯狂扫射。完全暴露在日军机枪下的学员们猝不及防,一批批倒下。负责掩护的十六团战士兵力单薄,武器简陋,只能凭借着乱石、树木拼死还击。未中枪的抗大学员投出唯一的手榴弹后,抓起身边的石头继续向日军砸去;受伤学员奋勇向前突围,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疯狂的屠杀,从上午持续到午后,烈士们的遗体躺满了整个山谷。突围出去的学员,途中又遇敌人围堵。身负重伤的张晋跌落山崖,被李家河村李甫桢冒死相救。

  盛夏的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苦难的瓮岭,烈士的遗骸渐显腐烂。狼群从密林深处钻出来,瞪着绿嗖嗖的眼睛,伸着尺把长的血舌。阳光混合着地面的鲜血,铺陈在痛苦的瓮岭上,山体都变成了殷红色。

  瓮岭人赶走了狼群,含着热泪,把烈士遗骨一一收敛掩埋。

  东峧人拿起了土枪,昭义人扛起了土炮,固新人举起了长矛,刘家洼人把刨山地用的锄头掂了出来。周围十里八乡的老少爷们儿,全都拿起了能当武器的家伙什儿,跟着部队在山沟里打鬼子。

  秋风吹过,满山遍野的柿树上挂满了“红灯笼”。瓮岭人举着长长的竹竿,摘下一树一树红透的柿子,送给伤病员吃。灯笼一样的红柿子,点亮了瓮岭的沟沟坎坎,也点亮了人们心头的希望。

  枪炮声中,瓮岭浴火重生。

新中国成立了。喜庆的鞭炮声传到瓮岭之上。

  参加天安门国庆典礼归来的涉县县长赵胜前,风尘仆仆地赶到清漳河边,看着奔腾南流的河水,兴奋地对随行干部讲,我们一定要根治漳河,彻底打通涉县进入林州的通道。

  改善交通状况、打造三省通衢的“出山方案”昭告百姓。

  1951年,在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开通靳家会至武安磁山大车道的基础上,涉县城至东达段五米宽的简易公路,在隆隆炮声中开工兴建。

  1956年10月,汽车第一次由涉县城开至西达;东达至合漳段公路改为简易公路。

  1958年,合漳至张头段修建为简易公路。

  1973年,通过开凿西达隧道,一举改写了由昭义摆渡过河经匡门口南去西达的历史。

  新时代掀开了涉林线新的一页。列入京津冀协同发展交通一体化国家专项规划的太行山高速项目涉县段,在县境南部,与瓮岭隔河相望,2019年12月建成通车。太行山红色旅游专线国道G234涉县段(含绕城)项目,2018年11月动工兴建,2021年12月与G309国道共用绕城段竣工剪彩;即将建成的县南路段,从瓮岭脚下盘旋而过。

  高速、国道和省道,画着优美的曲线穿山越岭、蜿蜒南下;特大桥、大桥和中桥,在清漳河面如彩虹卧波。

  大道小道,大桥小桥,惊艳了涉县南部的山脉河流。

  瓮岭,作为一个交通名词,与古涉林路一起留在历史的昨天。

  新中国成立七十多年来,瓮岭山区,除农业学大寨时期开垦过鱼鳞状梯田外,一直实行封山禁牧育林。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最后一批农户搬迁下山,瓮岭古道,基本废弃。

  瓮岭,由着性子自由生长,成就了几万亩的森林、野果和药材。千百种昆虫从草尖爬过,百十种鸟类在林间翱翔,一些稀有动物的身影也在高山峻岭上偶露峥嵘。这里是动植物的天堂,是生命的世界。

  走瓮岭。高大的乔木与伴生的藤索一起,结成密不透风的林冠,在山岭上招风,在山谷间听涛。细碎的阳光,透过枝枝蔓蔓的空隙,散落在肥厚的树叶上。泉声、溪声,就在脚前,一不留神,泉水、溪水浸过叶片,悄然打湿了脚趾。

  一位采药人,肩挎藤条编织的背篓,从高高崖头抛下长绳,斜荡而下。

  悬崖中部凸起处,挺立着一枝拇指粗细的嫩茎,花葶顶端摇曳着杏花大小的白色花朵。采药人借力轻晃,飞身壁凸,细看花朵,惊喜异常,眼睛都冒出亮亮的光来。然而,他并未折取娇嫩的花枝,仅仅捡拾石缝里的果粒后,悄然离开。

  是太行花吗?几年后,涉县中医院的老院长,在附近大山上真的发现了野生太行花。

  瓮岭何其有幸。几十年没有成规模开发,一个原生态的瓮岭,如同一片充满活力的肺叶,嵌藏在涉县的腹部。

  2021年9月,清漳河谷,鸟语花香,一河春波,欢快流淌。太行红河谷以崭新的面貌迎接着参加河北省旅发大会的四海宾朋。

  “英雄太行山,中国红河谷”,是省级文化旅游发展战略。以清漳河为轴线,绵延132公里,串起了涉县全境以及磁县和峰峰矿区部分区域,总面积接近2000平方公里。

  作为省旅发大会主办地,涉县集全县之力,聚山水之气,将一幅融国家红色研学旅游示范区、太行山绿色产业示范区、特色山水旅游胜地于一体的壮美画卷,在灵山秀水间徐徐展开。

  涉县南部沿河峡谷,连同瓮岭山下的昭义、固新、林旺、合漳等,如珍珠串起的项链,成为太行红河谷最美的一段。

  春风里,瓮岭阳坡,来自北京的专家考察团队缓步下山。他们给出的初步结论是,瓮岭地区的生态系统,在人工干预的基础上,自我修复十分成功,为太行山区更大范围的生态环境保护,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

  云层退去,阳光洒满瓮岭。

  历时三个月,完成规划设计任务的小伙子们,登上瓮岭山顶,扔掉登山杖,脱下迷彩服,尽兴眺望,狂欢呼远。仅余断墙的山神庙,与侧旁相伴的粗皮枯树,如两尊雕塑,欣然注视。石碑上残缺不全的古代人名,幻化成一个个古饰真人,载歌载舞。

  瓮岭又一次被历史召唤。就像当年被召唤担当涉县入林的进香通道和商旅通道,被召唤作为八路军反“扫荡”的转移路线和保障基地。它应声而答,挺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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