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缸人
“桑干河的水又深又宽,夏天背着缸过河要脱裤子……”东窑沟人侯弟江在电话里说这话时,正是初春时分的深夜。充满热情的声音搭建起一条无形的桥,引渡我走进桑干河畔的昨天,目睹一个个背缸人从幽深的暗夜里走出来,走在突兀的崖头下,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弯腰曲背,步步跋涉……桑干河被连绵起伏的太行山、燕山余脉相夹,水势骤然汹涌,形成极具震撼力的大峡谷奇观。当地人称此处为“大险崖”(“崖”读“nai”)。武家沟镇东窑沟村位于大峡谷东端,属古幽州,自古为制陶之地。也许是一次意外的山火,也许是一次顽童的淘气,石头、泥土被河水搅起来焠火后掏出又黑又亮可以盛水放东西的物件,权且叫它“陶”吧!从此,世世代代靠一方水土养家糊口。《涿鹿县志》记载,“汉代上谷郡太守景丹亲率部下出寻,发现此地土质粘润筋骨,便命人建窑烧陶,遂成村落。”金元时东窑沟制陶形成规模,明清极盛,手工作坊百余家,古窑百多座,陶器远销京津、山西、内蒙古等地,村里运送陶器的骡马数千匹,沿路车马店繁盛一时。制陶技艺代代相传,一个山川环绕的古村落由此留存后世。
冬天里曾走进东窑沟。一个个贴着红斗方的大缸,披着薄阳,静立在陶片斑驳的石头台阶上,背靠同样陆离斑驳的石墙,如一袭黑衣或褐袍的老人从时光中走来,手捧满满的祝福,憨憨地列队迎来送往,一立千年。他们见过“咯隆隆”响着的勒勒车满载陶器渐行渐远,见过背上高耸“缸峰”的骡马“嘚嘚”启程扬起一路飞尘,见过背缸人顶着满天星光重重踏响石板路时的兴奋和疲惫……“缸”队引路,我缓缓走过“古陶一条街”,走进曾经烈火熊熊如今静默地呈上图文实物的环形隧道——“古陶窑遗址”,置身琳琅满目的“民俗博物馆”,欣赏了形形色色的粗陶制品,缸瓮坛罐、锅盆壶碗……锃亮的黑、水润的绿、清新的黄,还有明艳的霞红、饱满的深棕……拙朴、淳厚、光华、靓丽,多姿多彩如原生态的山川河流。桑干河子民把玩着滔滔河水与质地黏润的泥土,硬是玩出不朽的传奇,引来一批又一批观光者用探究的注目礼参拜先人。
东窑沟依山建屋,下午四点多钟,太阳已被山脉挡住,山村更显古旧。近观壁上雕砖刻花、断垣碎陶闪烁,远眺萧疏树影掩映灰砖青瓦,无数个故事的片断上下翻飞,古风古味纷至沓来。村中央建有陶神庙,供奉着上古的舜帝,壁画绘着制陶烧窑的场景……“我祖赫赫,德披韶光。陶于河滨,炼石采壤……抟土成器,代出名匠。”采矿、剁泥、拉坯、晾晒、上釉,祭拜窑神,点燃窑火,装烧、出窑……神圣的谦卑,一丝不苟的敬重,赋予泥土生命的塑型。当地人称制陶为“捏缸”,道尽了创造的精微、端肃和虔诚。陶缸诞生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翻山越岭奔赴命运未知的他乡,像怀揣希望的漂泊者懵懵懂懂闯入城市集镇……泥、水、火炼铸的精魂,它沉甸甸的重量和艰难出世将由桑干河人负载摆渡。
于是,有了祖祖辈辈弯腰俯首的背缸人。
出东窑沟西行,山陡谷深,曾经如难以逾越的“天堑”。先民冒着生命危险在半崖上凿出一个一个尺余深的石窝,插上木棍,钉上木板,铺设了一段栈道,颤微微勉强过人。那年代,除了大宗买卖靠车拉、牲口驮运,小本生意仅靠独轮车推出去。到附近山村卖缸,无论栈道,还是小径,都是背过去的。背的最多的就是成套的大缸。
怕误农活儿,怕目击暴怒的河水头晕遇险,背缸人夜间上路。踩着星光走,踏着月光走,黑暗中摸索着走,百余斤大中小成套的缸放在“背架”上,“背架”用粗麻绳紧绑在身上,腰部肩膀勒起环型肉箍……山风呼呼刮,灌木丛唰啦啦战栗,恐怖雾一般从黑暗中浮起,撕扯着每一根神经,稍有不慎就会分崩离析。什么野兽挡在路上,绿莹莹的目光一闪,纵身跃上山坡,一块石头骨碌碌滚下来,“嗵——”坠入喧闹的河中……“背缸人”打个哆嗦,吃力地加快脚步,结实的砍山鞋与碎石野草摩擦发出有力的“沙沙”声。他们想起离家时大口吞下的香喷喷的黄糕。“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荞面饿断腰。”黄糕好吃耐饿,走在暗河汹涌的山路上,想起黄糕,便嗅到老婆或老娘的味道,背缸人双目闪动星光,神情中多了庄严,似乎在完成亘古的神秘仪式。背上的缸各有各的用途,盛粮的、放水的、腌咸菜的…… 背缸人背的是天地悠悠平安静好的岁月啊!
把东窑沟陶器呈现给观光者的是一批热爱家乡的人,其中离不了怀揣理想的文化人。我有幸联系到侯弟江——东窑沟村土生土长的中专生,一个致力抢救留存制陶技艺的文化人。七零后侯弟江两次从企业下岗,二十年春风秋雨都在为稻粮奔波,目前,繁忙的本职工作依然收入不高,妻子帮人看摊供女儿读书。他调侃自己,“没条件却玩起文化。”谓其“玩”,缘于兴趣,纯属义务。他说:“制陶工艺口口相传,鲜有文字,不抢救就失传了!”肩扛使命,迫不急待,节假日下班后只身走村串户,专访数十名制陶老艺人,最大的90岁高龄。他挖掘制陶流程,整理陶乡历史,讲述陶艺传承人的前世今生,推出两部专著,东窑沟制陶终于有了文字记录。
侯弟江是“背缸人”的儿子,童年的记忆就是父亲深夜背着大缸出门,靠父亲卖缸换粮一家人才填饱肚皮。一个冬夜,父亲背着缸到河对面二十里外的山村换了满满一口袋土豆,返回时已精疲力竭,一个踉跄,“背架”上的土豆口袋直着跃过头顶重重摔到地上,人也木偶一般紧跟着“啪嚓”倒地,好一会儿才爬起身。父亲摸索着背起沉重的口袋继续赶路,一步一挪,汗水“哗哗”从头流到脚,棉衣湿透了,腾腾冒热气,随即又冰冻如硬邦邦的铠甲,迈步时“嚓嚓”响……夜深了,明晃晃的月亮悬在半空,桑干河的冰面闪着光,银白雪亮,天地一片通明……看到父亲千辛万苦换回来的土豆,全家人过节一样高兴。
“夏天,河水暴涨,背缸人只能脱掉裤子过河……”侯弟江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缓缓解释:“背缸的都是男人嘛……”生存难以为继,何谈尊严?侯弟江逆向游走岁月深处,探寻、记录、传播,把陶乡的苦难与荣光呈现给历史,以文字形式还给父辈尊严。他像“背缸人”,每一步都稳稳的,不能有半点漂浮……
戏窝子的“角儿”
寒冷的冬日,暮色苍茫中,走进涿鹿西头堡村“晋剧博物馆”,满室五彩缤纷描龙绣凤的戏服扑面迎来,全套乐器齐刷刷列阵,纸张泛黄的乐谱一本一本摆开……恍然间,响亮的锣鼓声热热闹闹响起,玫瑰红大幕缓缓拉开,大戏开演了!“最早的戏服是道光三年(1823年)的一件帔子,旦角穿的,红色,样式简单,民间戏班传承下来的……”霍汉清解释,“年代越久远的戏服越简单。”霍汉清是涿鹿县民俗文化协会副会长,山西梆子爱了几十年。
“晋剧博物馆”现有戏服两百多件,其他戏曲文物一百多件。每件戏装都装着动人的故事。没有了狂风的阻隔,霍汉清的讲解流畅快意。在他的描述中,那些华丽的宽袍大蟒仿佛吸附了一代又一代名角优伶的魂魄,唰唰甩动长袖旋舞起来……
晋剧是民间的,不端架子,也不流俗,一招一式活泼泼演绎天地君臣,以百姓视角诠释古今传奇悲欢离合。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听见晋剧山高水远般的唱腔,我就会想起暗夜里看露天电影时风中鼓荡起伏的幕布,那是几代人失落的旧时光,是飘散在故乡上空的淡蓝色袅袅炊烟,是从记忆深处泛起的绵密的乡愁……听了霍汉清的讲解,我对晋剧的种种疑团找到了答案。
晋剧俗称“山西梆子”,随着桑干河的波浪流淌而来,始于明代固国安邦的大迁移。那些原本属于长城的北方子民被连根拔起,像树木一样移栽京城,撑起被战火毁灭的四梁八柱。他们凄惶的身后,连片的祖坟蒿草疯长,鸟兽出没间,随风传来大漠战马的嘶嘶悲鸣。边防重地,怎能千村薜荔?永乐十三年(1415年),朝廷重设保安州(今涿鹿所在地),撼动历史的大移民起程,一批又一批晋国后人依依惜别世世代代生活的黄土高坡,扶老携幼来到陌生的土地上筑屋耕耘。一步三回首,揪心扯肝的撕裂中,欣喜地看到滚滚东流的桑干河——从三晋大地流进怀涿盆地,像一根绵长柔韧的脐带,把飘泊的游子与温暖的母体紧紧连在一起,他们走了很远很远,没走出祖屋前老槐树下的母亲河。跟随他们前来的还有浓浓的乡音和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吃不腻的老陈醋,唱不败的秧歌腔,改不了的乡土音,唠不完的老家常……”肩挑货担、车载货物的晋商风尘仆仆接踵而来,开商铺,办票号,行商变坐商,促进了经济文化的兴盛。在晋商资助下,“山西梆子”落地生根,枝繁叶茂。史料记载,光绪年间,涿鹿县五百二十三个村中有三百二十六座戏台。到2 0 世纪6 0 年代,县里还有一百八十六座。“姥姥门口唱大戏,搬闺女,请女婿,外孙女子也要去……”戏里融汇着老百姓的欢笑和泪水、爱憎和希望,不少老人站在戏台下锣鼓声刚响便泪水涟涟……几辈子的喜怒哀乐瞬间得到宣泄。“《二进宫》不算戏,拾狗粪的唱几句。”一个剧种深深扎根于百姓心中,怎能不繁荣昌盛?
霍汉清在电话里边说边唱,哗啦啦拉开年代久远厚重华丽的大幕,一个又一个“名角”从历史云烟中精彩亮相,他们的魅力在于艺术品质,也在于常人难以比肩的精神境界。20世纪60年代初,身为剧团团长的一代名净蔡有山饰演《大名府》中的卢俊义,足蹬五寸高的厚底靴从两张桌子摞起来又加一把椅子的高处跳下做“垛子叉”,不幸被腰带里的钢丝扎穿肠子,鲜血直喷,他跑到后台草草包扎,强忍疼痛匆匆返回前台,直到把戏演完才被火速送往北京,做手术的医生说:“再晚到半小时,就没命了!”“河北红”席振德善于运用水袖、纱帽、搓手、顿足、摇头、甩髯等艺术手法表现人物个性,饰演过一百二十二个栩栩如生的角色,七十八岁上台依然震动全场。席振德任剧团负责人期间,从戏校学成归来的女儿始终拿不上转正指标,妻子也没有安置工作。这位绝不“封妻荫子”的“角儿”,长期无微不至照顾老师和师母,亲生儿子一样妥妥贴贴操办后事为恩师送终。在岁月的风雨中,他竭尽全力保护承载着几代名角艺术之梦的戏装,那些光华夺目的金丝线编织着黑蟒绿靠的华美,也编织着老艺人的精神高光。
六十七岁的霍汉清,声情并茂地述说“山西梆子”的一枝一叶。我忽然觉得他就是一个“角儿”。他的老家溪源村与东窑沟同属武家沟镇,位处商旅兴盛的“古道”,曾为名角荟萃的“戏窝子”,祖上有自家“戏班”。他最早的记忆就是母亲边缝衣服边拉着长声哼唱《三娘教子》,“想当年,留儿两月半……小奴才,你看娘可怜不可怜……”唱着唱着,娘落泪,他也哭。童年在县城度过,家门口就是戏园子,父亲“票戏”,经常携着他的小手去看戏。霍汉清十一岁时曾有过辍学的经历。迷惘中,大滩里风中翻卷着碧浪的苇子接住视线,他想起孙犁的《白洋淀》,“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他学得投入,很快掌握要领,用别人三分之一的时间就编好一领席。他的聪慧引起老艺人的注意,“学戏吧!”“六爷”发话了,一言九鼎。“六爷”是远近闻名的“六六旦”,曾和丁果仙、王桂兰、刘玉婵、郭兰英等名家多年同台,肚里装了两百多出戏,演谁像谁。六十六岁登台吼出“一唱子”依然把台下观众震得灵魂出窍。小汉清嗓子极好,“六爷”说他“有虎音”,能成“角儿”……春种秋收,时光流逝。大地解冻时,二十岁的霍汉清返城参加招工考试,结满老茧的大手僵硬得好几次把笔掉在地上,却意外考了第一名。文艺因子浸润骨髓,以另一种形式强身健体。之后,他自学拿到大专毕业证书。有了工作,有了学历,唯独放不下对晋剧的爱。可是,嗓子坏了,再也把不住调调。他改弦易辙,工作之余操起乐器,武文场件件信手拈来。
退休后,霍汉清投身于地方戏剧研究,所著七十万字的《山西梆子在涿鹿》一书面世。义务为文化单位和观光者提供服务,同席振德、谷新声等共同把幼年便陶醉其中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搬上舞台,以晋剧表演纪念女作家丁玲……他说,县里活跃着一批“文化人”,晋剧团辗转城乡唱大戏,“陶乡”东窑沟就有老年晋剧团。
文化是一张弹弓,靠久远绵柔的力量弹射!
高亢亮丽的“山西梆子”从简陋的民间舞台上传来,携带着春夏秋冬时代云烟,化为桑干河上一波一波眩目的光。
毛毛匠
“父亲五六年不理我,嫌丢人!”说起三十年前的事,长身宽肩的张志俊神情委屈。那是一段像被虫蚁啃噬的黑暗。二十三岁的他辞掉转正无望的“临时工”,从中原大地返回桑干河哗哗东流的阳原县下滋铺村,乘火车、搭汽车,一路拧着眉盯着自己的脚,似乎困惑双脚为何带他回老家。捧 “铁饭碗”的梦碎了,七年足够优秀的青春付之流水,家乡怎能盼他两手空空归来?果然,迎上来的是父亲冷冷的沉默和坐街老人高声大嗓门的嘲讽。还好,新婚不久的妻子懂他,这个曾经的同学穿上丈夫借钱买回的新衣,暖暖一笑:“咱种地,没啥!”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憋着一口气走进舅舅负责的皮毛厂,急切地投身到膻腥味扑鼻的“毛毛匠”行业,拼尽全力脱胎换骨——父子俩谁也没意识到,寻着血脉深处祖先的呼唤,张志俊峰回路转,开启了通往荣耀的远征。
秋日的暖阳中,我走进阳原皮毛博物馆,如穿越远古洪荒,影视片《毛皮传奇》中一双“巨足”踏着水泽草莽跋涉眼前,踏响历史经纬——二百万年前泥河湾古人类活动的遗踪,十万年前束石狩猎茹毛饮血,天崩地裂,沧海桑田,“巨足”走出东方人类的故乡,走进泥河湾盆地桑干河流域。“食鸟兽,衣其羽皮”,“毛毛匠”诞生了。何时发现桑干河盐碱滩可使毛皮变软变轻变靓丽?何时缝制皮弁、虎皮裙、制裘造履?何时胡服骑射抖开血腥弥漫的战袍?一刀一剪一针搏风斗雪,游牧民族融入农耕文明书写皮毛盛况。元帝国“收天下童男女及工匠,置局于弘州(今阳原)”,设“匠提举司”“纳石矢局”“毛缎局”,组织“毛毛匠”为朝廷服务。弘州工匠李智缝制锦缎吊面的精美毛皮服饰呈献元世祖,晋升弘州知州。“是艺高三分!”博物馆负责人刘峻峰讲述“锦裘遇合”的史话,颇自豪。“毛毛匠”技艺荟萃,名震天下。明清时期,张家口成为商贸业兴盛的“皮都”,“天下皮裘,经此而输往海内外;四方皮市,经此定价而后交易。”暴风、骤雨、寒霜、飞雪,“毛毛匠”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乘着勒勒车,跟随驼铃叮咚的商队一路向北,攀坝头,过草原,穿越狼群出没土匪横行的大漠戈壁,走啊走,越走越远,一批一批“毛毛匠”走成“皮毛商”。
“好多人死在外头……”在张志俊家阔敞的一楼客厅,年近八十的张父喃喃,眼神恍惚,思绪穿越历史。
2011年6月,《张家口日报》 “重走张库大道”新闻采访团在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感慨万千地走访了“阳原街”。“你们从中国来的吧?我是阳原人。”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操着带着山西味儿的阳原方言自报家门。老人八十二岁,先辈走“张库大道”而来,几百户街坊都是“毛毛匠”的后代,留给故土亲人久远的无奈——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双手拉住哥哥的手,
把哥送到大门口……
记者拜谒了“阳原街”附近的华人墓,观瞻墓碑上标注的姓名籍贯,为那么多老乡壮年亡故唏嘘。辞别桑干河,漂泊异国,只图“混出个样子”,无论生死,都记着来处。
“毛毛匠”不恋热炕,向冷逆行,四海为家。难怪张父因儿子离乡七年一事无成回家而生气!
“这是太姥爷白英。”茶几上摆着一张泛黄的放大照片,张志俊指着坐在前排的英俊青年介绍。照片上三排人前坐后立,皆长袍马褂。背后,细木格窗棂、宽宽的廊柱、成排的八角灯笼,上书“民国十六年”,满满的历史感。白英,阳原人,“毛毛匠”的后代,父辈走过大囫囵(乌兰巴托)。他十三岁随哥哥白巨到位于张家口市新华街的“德合成”学徒,一声不吭端稳“三把壶”(为师傅端酒壶、提茶壶、倒夜壶),日夜瞟着师傅投向皮毛的眼神潜心揣摩,三年后就把毛案上的技术活全部掌握,很快成为鞣、剪、缝、修、检、验货的大师傅,荣升“三掌柜”。然而,山河破碎,“毛毛匠”岂得安生?一向走南闯北的白巨押货前往上海销售,竟像蝼蚁一样被辗压在侵略者残暴贪婪的铁蹄下……“大掌柜”急火攻心一命归西,血气方刚的白英重病倒下,他抱病与操控着“二掌柜”的日寇抗争,坚决不答应交出“德合成”的无理要求,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张志俊说,太姥姥二十九岁守寡,年复一年向儿孙讲述太姥爷的故事。她说:“皮坊收了老家的年轻人学艺,你太姥爷亲手教,每寸皮衣要缝三十针呢,他一针一针数,少一针也不行……”九十岁高龄辞世的太姥姥捐出老照片和太姥爷缝制的狼尾褥,千叮咛万嘱咐后人珍藏着:路走好,活儿就做好了。技艺可学,苦累可忍,绝不能半途而废。
依托西联晋蒙气候寒凉的地域优势,秉承“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信念,“毛毛匠”结伙抱团走向京津沪,开作坊、建货栈、销售毛皮服饰,成就历史传奇。
刘祥幼年到京学徒,用下脚料“灰鼠头”制作极为罕见的耳帽圈,变废为宝在业内立足,十六岁成为名震京城的“福聚长”少掌柜。杨锦元执掌天津“大丰泰”皮行,与外国人做成一笔大生意,没料到对方背信弃义带货潜逃。他心一横,迎着战火硝烟只身乘上巨轮,漂洋过海,追出国门。因对方赖账,杨锦元衣食无着,流落异国,险些丧命。所幸同胞相助,才死里逃生,奔波一年半之久,追回全部货款,终于付清供货商款项和工人工资。“大丰泰”由此享誉京津。
“毛毛匠”跨越乡关,走出属于自己的笃定和坚持。
“儿子哪能像我窝囊?”听说当年委屈了儿了,张父垂下眼睑,淡淡解释。因祖上是“有钱人”,他这个“老初中”像被绑住翅膀的鸟儿飞不上天空,大把年纪才搞了短期的貂尾加工。“别提了……”张父欲言又止,转谈儿子在皮毛行风生水起绽开笑颜。一个村民曾挖苦他“一辈子一事无成”,张父梗着脖子响亮地“杠”:“可我儿子有出息!”闻此言,张志俊落泪了,主动找父亲和解,多年的“冷战”冰雪消融。提起自己“诚信至上”的营销理念,张志俊说:“遗传,家里人都是说到做到。”祖父是天津“老羊行”出类拔萃的师傅,每年春节回家背一包厂里废弃的“下脚料”,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教子孙缝手套做帽子。张志俊说自己性格像母亲,姥姥家也是“毛毛匠”,每遇难事,母亲常常硬气地嘣出两个字:“别怕!”张志俊胆大心细,在诡谲的行情中逆行,市场低迷时,大量购置原料,撑到回暖,火速挺进销售领域;市场高涨,他冷静坐阵,不贪大求全,稳操胜券。客户信任他,款有缺口,却一路绿灯。他认为父亲胆小怕事,其实两代人理解错位。父亲能写会画,有求必应,村里红白事都少不了他忙前忙后。父子俩各有各的“犟”。
前赴后继,“细皮行”一村一品,“云”端连线行天下,裘皮城坐地招揽八方客,艺术挂毯、精美包饰、品牌裘皮销往国内外,“毛毛匠”实现了另一种形式的远足。阳原碎皮加工列入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县晋剧团编排了代表剧目《毛毛匠》,在省戏剧汇演中获奖。年过七旬的文史工作者池勇谈起皮毛如数家珍。他坦言:“我是毛毛匠的后代!”他的父辈做“老羊行”,每年冬天背着工具顶风冒雪“出口外”,有钱给几个,没钱管顿饭,皮袄、皮裤、毡疙瘩,年年都有回头户做皮活儿。池勇二十年跑遍全县山山水水,写出《民俗阳原》《阳原村庄史话》等五部专著。“毛毛匠”的精魂在文化中复活,如奔流不息汇聚大海的桑干河,一泻千里,高光闪烁。
大湖容天地洪波涌起,
百万年光阴物换星移,
……
祖先的双脚踏出从猿到人的大道,
祖先的双手擎起温暖岁月的裘皮……
走进装璜现代高端的成衣店,张志俊从妻子和店员手里接过华美的裘皮,边轻轻抚摸边详谈“细皮行”技艺。恍然间,我看到几代“毛毛匠”从时光深处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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