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云林爷出殡那天下午,我逃了两节课,决定去给他老人家送殡。这倒不是说我们两家有多么亲密的关系,而是因为他是我的班主任程小宇的爷爷。学校就在村后,是所村镇中学,距云林爷家并不远。我从操场边上的厕所翻墙出来,走了不大会儿,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唢呐声。这一整天,我们都没看见程小宇,他那节数学课也是请别人代上的。不用说,此刻,他肯定正守在云林爷的灵前。我提心吊胆,担心碰上爹,这事儿我还不能让他知道。毕竟,距离中考还有不到一个月,复习时间紧迫,爹不会同意我这样干。班主任不在,我们这些孩子都想撒欢儿,却没有一个人敢逃课。程小宇在前一天就警告过,谁要敢犯错误给他惹乱子,他回来叫谁吃不了兜着走。作为班长,我本该在课堂上维持纪律,却把这项重任转交给了纪律委员程晓跳。他听了我的计划瞪大眼睛问:“你这不是主动暴露,自投罗网吗?”我笑笑,没回答他。其实,我不仅不担心老师发现,还打心眼里希望他能看到我。
我非要去参加云林爷的葬礼,是因为在几天前我爹程进学把程小宇彻彻底底得罪了。我这些天一直想向程小宇赔罪,却苦于找不到合适机会,直到那天听说,云林爷死了。开始,我也只是感觉这是个机会,可以借机做点儿文章,却不知从何下手。每到红白事,村人常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自然囊中羞涩;账房、伙夫、抬棺这些活计,也不是我能做得来的。最后才想到,我在整个葬礼上所能做的,就是帮忙给云林爷拿拿纸器。
在我们村,每到老人葬礼,吊唁的亲友们都会送来花圈。它们在葬礼期间一个个摆在院中,供人瞻仰。到葬礼接近尾声将要出殡,却是要由人拿着,跟在送葬的亲人后面,送到坟地里焚化。这种活计大人不屑于干,于是便成了小孩子们的专利。如果仅是拿花圈,那太平常了。我这趟去,要拿的是那一匹纸马。
在葬礼上,花圈轻便,数量又多,随便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都能拿动。纸马就不一样了,它跟真马大小相仿,拿起来颇为沉重,又要小心不能弄破肚子,是一项体力兼技术活。另外,这马对死者的意义也非同寻常。我如果拿着硕大的纸马,走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中,程小宇绝不会看不到我。
我在去云林爷家的路上,心里还在埋怨爹。前几天,爹跑到学校办公室,跟程小宇吵了一架,还动了手。这事儿一时闹得沸沸扬扬,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事件。在村里,爹比程小宇辈分长,算是族叔。叔叔打侄子,仿佛也不违背伦理。可这不是在村里,这是在学校,学校就容不得人随便撒野。
当时,正是课间,我在教室学习,同学刘能飞跑进来,说,你爹真厉害,朝着小宇老师腿上就是一脚。我惊出一身冷汗,这绝不可能。刘能却信誓旦旦说,他愿用童子身担保。我跟着他一路跑到办公室,爹已经走了。虽然没有看到过程,可从程小宇那惊魂不定的神色和沾着泥土的裤子看,爹这回是真的闯了祸。我急得说不出话,差点儿就要膝盖一软给老师跪下了。程小宇却大人不计小人过地拍拍我的头,尴尬地笑笑,老师没事儿,你回去吧,回去安心学习。
怎么能安心学习?程小宇的眼神越是平静和蔼,越让我心里不安愧疚。爹真是小题大做了,他实在没有理由去打老师。程小宇还是跟从前一样,按部就班给我们上课,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可是,他的课却不再井井有条,而是逻辑混乱,错误百出。他站在讲台上也不再神采奕奕信心百倍,而是头发枯黄面容憔悴。他真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躲避着我的目光,再也不敢用他那富有神采的眼睛对我进行启发诱导。不过几天,他整个人瘦了下去。穿着皮鞋来回踱步的样子,让我想起爹养的那头羸弱的驴子。
我心里像塞进了一块大石头,变得沉甸甸的。
我决定,必须替爹去给程小宇道个歉。有好几次,我都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跑了回来。他是抽烟的,我便用攒下来的零花钱在经销点买了两盒哈德门。放学后,我在楼梯口拦住正要放学回家的程洪亮。程洪亮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程小宇的亲侄儿。这层关系,是公开的秘密。程小宇有一间教师宿舍,但他不住,程洪亮有那里的钥匙,每天中午,都会去午休一会儿。
“你……你要干什么?”程洪亮瞪大眼睛,惊慌地问。
我笑着从兜里掏出烟,一边朝他递过去,一边说:“我给你叔买了盒烟,你帮我送给他,就说那件事儿完全是一场误会。”
我没有想到,我的话还没说完,程洪亮就惊慌失措地摆着手摇着头,转身一溜烟地跑掉了。
2
在聒噪的唢呐声中,我钻进乱糟糟的人群,看到了吊唁行礼的人们和穿白的孝子。云林爷那不大的院子里,扎起了一个大大的灵棚。棚前挂着他的黑白遗照,摆着三牲,点着香烛。按照惯例,同族爷们儿都要插手帮一帮。我看到很多人跑来跑去,却没看到爹那熟悉的影子。果然,他跟前几天宣称的一样,没有参加云林爷的葬礼。
那天,他宣称跟程小宇家绝交的情景,我历历在目,并且每次想起都羞赧无比。当时,云林爷家派人来报丧,爹听了之后气呼呼地说:“我不去!我这辈子跟他们家情断义绝。”我不得不说,爹是个狠人,他说到做到。
这样绝情的理由,是程小宇得罪了我们,欺骗了我们。准确说,是欺骗了我。
这件事还要从我们这里的一次提前招生说起。我们县在正式中考前,还有一次由一中组织的提前考试。只考语文数学外语,录取同学不需参加中考,编入所谓“火箭班”。入学后还有免除学费、发放奖学金等种种优惠。这种考试,往往突然通知,然后快速组织,迅雷不及掩耳。
我是尖子生,考过几次第一。爹的目标,当然是我能报考县一中的火箭班。可是,在火箭班招生报名的那天早晨,我刚进教室,就被程小宇叫住了。
这天恰巧市里几所技校组织招生考试,他的一个外甥,报考了某技校,需要去市商校考试。他还没说完,我一下就明白了,挺挺胸脯,大声说:“我行,老师,我去!”
在我们这里,沦落到要去报考技校的学生,约等于目不识丁。所以一到考技校,自然有几个“冒牌货”。我是班长,又是第一名,程小宇的这个要求,我觉得义不容辞。不仅义不容辞,这还是一种肯定,一种信任,一种光荣。在满口答应下来时,我看到他因焦急而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腮帮子上因为匆忙没有刮干净的胡茬儿。程小宇听了我的话,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着问我还用不用跟家里说一声。我想了想说,不用了。
我是班长,应该有主见,更何况我也的确长大了。我虽然走读,但只要当天晚上能按时赶回,就不用担心家人着急。程小宇听了我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又看了看我的脚下,说等结束,一定会带我去买双皮鞋。
我跟他离开时,当然不知道会耽误一场用爹的话说“性命攸关”的考试。
我们从镇上坐车去县城,又在县城倒车去市里。辗转赶到商校,已经十点多光景。商校门口拉着警戒线,考生已经进场。程小宇走到门岗,问了点什么,回来有些遗憾地跟我说:“我们来晚了,真人没等到我们,自己进去了。”
我听到这话,内疚极了,觉着是自己耽误了老师的事儿。程小宇安慰我:“不要紧,我们就在这儿等,考完这场,下两场你再进去。你成绩好,能考两场,也十拿九稳。”
第一场考完,考生没出考点,自然第二场也没替成。原想中午结束在门口会合,结果程小宇站在门口望穿双眼,也没在人流中发现他外甥。中午的太阳有些毒烈,幸好有两棵无精打采的洋槐树,我们饭后在树下席地而卧,昏昏欲睡。
我们追赶着移动的树荫挪了几次地方,门口等待入场的考生才渐渐多了起来。程小宇打起精神,站起身子。我也瞪大眼睛,根据他描述的个头和相貌,寻找符合条件的目标。直等到下午开场,还是一无所获。
“他穿了隐身衣吗?”程小宇狐疑地说,“我们眼都不眨,他怎么会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们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在这里继续等下去,等到考试彻底结束,看他现不现身。
当然,我们最终还是失败了。五点钟,清脆的铃声传来,考试宣告结束。电子门缓缓拉开,考生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他们或三五成群,或单枪匹马,有的有说有笑,有的满面愁容。他们陆续走完了,门卫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神态安详,悠闲地喝茶。夕阳余晖笼罩着校园,染红了不锈钢电动推拉门。
“你们是干什么的?”看我们在门口徘徊,不断朝校园张望,门卫走出来,警觉地问。我们说要找人,他准许我们进去。我们转了一圈儿,除了两个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孩子,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程小宇说走时,我还不甘心。没能给老师帮上忙,失落不已。或许是为了说服我,程小宇跑到门卫值班室借座机打了个电话。他挂上电话向我走来时,一脸懊恼的神情。他大声说:“弄错了,弄错考点了。”原来,他外甥在另一个考点。
等公交车时,程小宇一个劲儿安慰我,说怪他亲戚没说清楚。虽然没帮上忙,程小宇还是硬把我拉到商场,买了双皮鞋。我们回到镇上,天已全黑,小地摊在招揽着生意。下来客车,程小宇说请我吃饭。我觉得再也不能让他破费,简直带着哭腔,说,我必须回家。
程小宇便招手叫了一辆三马子,说他还要在镇上办点事,让司机先送我。他给司机预交了车费,又把那双皮鞋塞给我。我坚持不要,说“无功不受禄”,跟他推搡着。
可他还是把它硬塞在了我的怀里。
我抱着那个大大的鞋盒,嗅着里面传出来的人造革气味,一路颠簸着回了家。
3
我到家才得知,那天上午,县一中来学校组织了火箭班考试。我不在校,自然耽误了。娘怎么知道这件事儿呢?那天下午去地里干活儿,她遇上了程洪亮的娘。那女人炫耀似的说:“你知道吗?俺家洪亮被县一中选中了。火箭班报上名了!”我娘听了这话,让爹去学校打听,才知道我这一整天都不在校。
程洪亮平常成绩没我好,他都能报上名,如果我在校,自然没报不上名的道理。另外,在爹娘看来,这件事没有表面这么简单。爹娘认为,我的成绩比程洪亮好,正是因为我不在,他才被选上了。
“这里有猫腻!你如果占去一个名额,能轮上他程洪亮?”爹说。
“他是程洪亮的叔,程洪亮是他的亲侄儿。”娘也一拍大腿。
我对他们的猜测,有些不以为然。我说,一大早老师喊我时,火箭班招生的人还没来。我原以为能说服爹娘,可等我讲完这一天的离奇经历,他们更坚定了猜测。娘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皮鞋夺过去,狠狠扔到了院子里。
“这么一双破鞋,就把你收买了。你去给人家帮忙,就你能?!他找你,咋不找他的侄子程洪亮?”
“我学习更好。”我嗫嚅着。
“你能得!我告诉你,你就算在那儿等三天三夜,也等不来他说的那个学生。”爹更加痛心疾首,他一边“嘣嘣”擂着桌子一边说,“你们等的那个学生,根本就不存在!”
“你被人家当猴耍了!你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娘说。
我耳朵“嗡嗡”作响,两眼也要暴突出来。太突然了!太不可思议了!我的脑袋有些跟不上趟,不敢相信我敬爱的程小宇老师,会是这样一个人。幸好是爹和娘,如果换成另外的人,胆敢在我面前这样说我老师,我敢跟他拼命。
“爹,算了,还有下一次正式中考,”我小声说,“我成绩好,参加正式中考,也一定能顺利考上。”
“这不一样,这可是火箭班,只考语文数学外语。下回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谁知道好歹?”爹说着拉起我的手,要去学校找校长理论。
“不不不!”我拼命往后退。
“你怕他?”爹问。
我并不害怕程小宇,只是打心眼里不想把事闹大。变化有些快,让我感觉措手不及。如果说程小宇真的像爹娘说的那样,我实在不能接受。从小到大,他都是我的偶像。我的理想,就是成为村里下一个程小宇。
我之所以有这个观念,也是得益于父亲。父亲说,他程小宇从小都是三好学生,在县一中上学,学校把喜报寄到了村里。父亲说这话时,脸上泛起了神奇的幸福。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报,但莫名觉得,我也要考一中,并给大人挣来一张那样的喜报。
晚上,爹硬牵着我来到学校,找到校长。事已至此,校长也没办法。爹还是不甘心,低三下四说好话,几乎要跪在校长面前了。最后,校长打了一通电话,又给县一中校长写了张条子,让爹第二天一早领着我赶到县里,碰碰运气。
第二天,爹用自行车驮着我,一大早就赶到了县城。按纸条上的地址,找到县一中校长家,把他堵在了床上。校长看了条子,又看了我的成绩单,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但是他马上又摇摇头。爹故技重演给人家下跪,那校长一边拉一边说:“使不得使不得,条条大路通罗马!孩子好好复习,保证能通过不久后的中考,如愿以偿!”
从县里回来,我去班上上课,却没想到,爹没回家,而是去办公室找到程小宇,跟他吵了一架,还动手打了他。
我真是恨透了爹,他毛毛躁躁的,把事儿给彻底搞糟了。
在中考前这几十天里,我觉得实在无法面对程小宇。他能装作若无其事,可我不能。
后来,他在一次上课前找我,态度很和蔼,甚至有些低三下四。他跟我说了好话,又道了歉。
“那天,我真是昏了头!我怎么会让你这年级第一去?”他流着眼泪说,“我耽误了你考火箭班,心里非常内疚,请你原谅我。”
“我真是对不起你,好在以你的成绩,考高中是轻而易举。”他不安地搓着手,“希望我的错误,不要影响了你下一步发挥。”
他并没有解释让我去市里是不是为了他的侄子,也没有说那个远房亲戚是否真的存在。这一切都是谜,可我并不关心谜底。那个谜底又有什么要紧呢?
4
程小宇的道歉,非但没让我轻松下来,相反,却让我背上了精神的重负。我的周围,一切全被打乱了。从前,程小宇是我爱戴的老师,是我们全家推崇的榜样。我是程小宇最喜欢最信任的学生,是他任命的班长,左膀右臂。从前,在课堂上,我总是他关注最多的那个。他对我总不吝惜各种赞美。即使不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也能让同学们看出我的卓尔不群。
这一切都变了。每个同学都能看出这种变化——疏远,僵硬,客气,像两个陌生人,相互提防又互不侵犯。有什么东西开始横亘在我们中间,不能化解。慢慢的,甚至开始有人暗地里指责我没有良心。这三年里,我是老师最器重的孩子,而我却恩将仇报。
我绝望地发现,我们之间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旦出现裂缝,就难以愈合如初。用胶粘上没用,用铆钉铆上也没用。我能感觉出,虽然强颜欢笑,装作大度,可程小宇这辈子将永远再也打不开那个结。
我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来缓和我们的关系。
在我一筹莫展时,云林爷死了。我决定在云林爷的葬礼上做些什么之后,先跑到云林爷的小院中,看了看那些纸器。在花花绿绿摆满大半个院子的花圈中间,站着几个体态僵硬、颜色夸张、面目恐怖的纸人。另外,还有纸扎的录音机、电视机、电冰箱。在这些中间,那匹白毛红鬃的高头大马,显得威风凛凛,引人注目。
我拿定主意,下午最后两节课逃课,去帮云林爷拿那匹纸马。
当然,除了拿纸马之外,我也想过交份礼金。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很可能弄巧成拙。它会让更多的人注意到,这场葬礼我的爹程进学该来参加,却没来参加。
下午,我钻进人群,才知道自己沉迷于学习,出来得太晚了。
院子里所有的花圈都让一些年龄小的孩子抢去了。他们手拿花圈,整齐地站着,仿佛一排即将出征的战士。我这时候才突然想起,程小宇的大哥程小奎是村小学校长。这些孩子肯定是受了老师的安排,提前放学来帮忙拿花圈的。我从他们身边挤过,想要抓住那匹纸马,却发现它已经被村里的傻子小光双手握住,高高地举在了头顶上。
“光哥,光哥,你这身份,怎么能来干这个呢?你干这个,还想不想讨一门媳妇了?”我一开始试图用花言巧语说服小光,让他把机会让给我。他嘴巴里发出“咕哩咕噜”的声音,并伸开巴掌,让我看了看攥在手心里的五毛钱。我掏出两元钱,表示愿意高价买他的机会。他仿佛动了心,可看看管事的,又狠狠摆了摆手。很显然,他的观念里,一旦接受报酬,就得尽职尽责。
我们还没谈好,就听到人群里响起集合声。在越发热烈起来的唢呐声中,那一群小学生“唰”地举起手中的花圈。抓着两条马腿的小光也撇下我,小跑着到了队列前头。随之,一阵低低的哭声仿佛从地下冒了出来。我抬头看,发现孝子们已经从屋子里鱼贯而出,就要踏上送葬的行程。
我心急火燎,不但纸马被人拿走,整个葬礼上,连个花圈也没剩下。我能做的,也只有混在送葬的队伍中,送云林爷一程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边随着看热闹的人流往前涌,一边侧脸望着送葬的队伍。在一群穿着孝衣的亲属中间,我看到了我的老师程小宇。
5
程小宇没望向这边,但我知道他肯定看到了我。我手里没有纸马,也没有花圈,两手空空。我觉得应该想办法弄湿眼眶,让老师看到我悲伤的模样。我看到有上岁数的孝子因为悲伤踉踉跄跄,有行人走上去,搀扶住他。如果程小宇也那样蹒跚着难以行走,我确定会第一个冲过去,稳稳地搀扶住他。可也许是因为年轻体壮,程小宇始终没像那个人一样脚步踉跄,东倒西歪。
送葬的队伍到了坟地,我听到空中蓦地响了三声老号。那号声低沉悠长,催人泪下。接下来,唢呐愈发凄惨地吹奏。我看到,孩子们手中的纸器被胡乱堆放到一起,通红的火苗在上面跳蹿着,燃烧着。我听到了“噼里啪啦”炸裂的响声,嗅到了纸张和植物秸秆焚烧的奇怪气味。
在东西乱跑着的人群中,那两个古怪纸人慢慢变成灰烬,身子一下坍塌;纸扎的电视机和电冰箱扭曲变形,也在赤焰中缩得越来越小。花圈上的紫牡丹、红月季、黄喇叭花在火舌的舔噬下,变成了一片片黑色的飞舞蝴蝶,露出了下面玉米秸秆扎就的骨架。
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眼看就要结束。唢呐静寂下来,看热闹的人也开始作鸟兽散。这时,我看到烈焰中拼命挣扎着的那匹纸马。它雪白的身子已经变得通红,黑色的鬃毛随着焰火卷起的热浪不停翻滚。我看到它在烟气中四蹄扬起,发出一阵响亮的嘶鸣。这声音让我感到自己的肚子像青蛙一样不停地起伏,晶亮透明的液体漫过我的心头。我想要跟着四散开去的人群离开坟地,却挪不动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的双脚。我垂着双手,站在那里。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下子泪流满面。我先是静静地流泪,接着鼻子抽动,出声地哭泣起来。我在那里哭泣,就像下葬的是自己的爷爷。
直到程小宇走到我的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师,我原打算给爷爷拿那匹纸马的,我都看好了。”我回过身,看着他的眼睛,抱歉得不知该怎么办,“我出来晚了,没想到纸马让小光占下了……”
一路上都没有流泪的程小宇老师,站在那里,五官抽搐,浑身颤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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