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济桥
进入平原县崞阳镇,滹沱河的历史似乎被用力往前翻了几页。这是个漆黑的夜晚。路,是土路,颠簸的像在练习蛙跳。嘴里吐出的字先抛向半空,停留片刻才肯落下。“是个适合穿越的地方。”一句上气不接下气的玩笑后,导航开始缄默,零星的雪花和远处时隐时现的灯光,机械地闪过。这一定是赶往金朝的路。田野,被冰雪封住了嘴巴。村庄,左一个右一个地睡着。两旁掉光了叶子的槐树、柳树毫无表情地向后退去。从河北灵寿到崞阳镇,距离312公里,高速时间3小时28分钟。崞阳,是山西境内滹沱河中游的起点,崞阳到济胜桥的中游地段,长99公里。可以想象,滹沱河曾怎样急切地想见到对方。
一束光照过来,一座孤零零的桥心事重重地匍匐在那儿。匍匐,这个词适合它,它把过去从这儿扶上桥,送了一程又一程。桥叫普济桥,崞阳镇是崞县的旧县城,它虽不是边塞重镇,却是一座具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古城,交通要道,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普济桥的修建无论以济农、济商、济兵哪种身份都给了金恰到好处的理由。
普济桥有心了,使命感让它忘掉了很多东西,白昼和黑夜,利益和名分。它更在乎的是名利之外的东西。比如:张着小手扑向母亲的孩童,走街串巷的吆喝,飘动的酒旆和乡音的问候。这些普通日子里的烟火味儿,让它的力量蓄足了韧性。它愿意看着太阳每天从它身上划出一道弧线跳到田野,也喜欢注视余晖从一棵老槐树的枝头隐去。还有,倾听鸟虫接到黑夜指令降临时的安静。至于自己的身世和经历,还是交给历史吧。
不过,日子还是被时间折上了一角。
靖康之难,这是大宋朝耻辱的标志。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赵构在应天府仓促登基。接下来,哆哆嗦嗦地南迁,建立南宋政权,又哆哆嗦嗦地在大散关与金对视。其眼神惶恐,表情无助。1203年,南宋嘉泰三年,也是金泰和三年,普济桥作为金的建筑物,以生而为桥的命运,开始了与这个王朝的相生相长。
一个无论政治还是经济实力,都被大宋甩在后边的金朝,灭了辽,又战败了宋。历119年,金的寿命,在中国数千年历史中,像一颗小流星滑过。而让时间惊慌的,是它牛耳尖刀上血腥味的弥漫。
滹沱河在干什么?那时,它姓“金”。它在崞阳镇的东侧,莽莽苍苍地流着。普济桥,当地人习惯叫它南桥,桥下流淌的南桥河,是滹沱河的孩子。
有觊觎之心,必备驾驭之力。金的统治者深谙“天时地利人和”的重要性。“始自京师至南京,每五十里置驿。”他们发现,路更适合信息奔跑,无非多几匹马、几个人。在农业方面实行“实内地”政策,“居民所在成聚落,新稼始遍。地宜穄黍”。吃饱喝足,是一切新生事物诞生的资本。再看看金的建筑和雕刻吧,会对它的态度有所缓和。
《海陵集》中称赞金的中都宫殿,说它宫阙壮丽,延亘阡陌,上切霄汉,秦国的阿房宫、汉朝的建章宫也不过如此。辽的雄奇、宋的柔美,各自的优势互不谦让地在这座宫殿上散发过自豪而灼目的光。自豪,自信,满足,然后呢?宫殿毁了,赞誉有气无力地消失在一声叹息中。
都说,艺术的大器晚成,是因为没有捷径可寻;“出名趁早”是因为更早的付出。这两点,这个王朝似乎都不沾边,它只是个“借才异代”的创立者。普济桥感到惭愧。八百多年的时光里,它蜷缩在太行山环绕的小镇子里不愿示人。而它的精神元气却始终未曾离开中国历史这个容器。
跟着普济桥的“敞肩”式结构做一个相同的动作,眼睛、嘴巴、肢体的各个关节都随着气流的呼出不自觉地兴奋起来。这种敞肩式结构是对金建筑中减柱造、移柱造等普遍式样的宣判。敞肩式,虽不是金的原创,但它在主流的框架中又塑造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历史送给它一个暖心的称号“小赵州桥”,并被“中国桥梁之父”茅以升收进《中国桥梁史》一书。
滹沱河不曾落下每一个细节。一些斑驳的碎片在桥上复合,刻刀行云流水般翻飞。佛手、石榴,蛟龙吐水、吉祥八宝,征战图、垂钓图、卧读图,军事、宗教、生活。也许统治者与工匠都在渴望,渴望一座桥雕刻的画面,一点点取代因征战、奔波带来的荒凉。蛟龙吐水、垂钓,何等惬意、悠闲,是他们对平凡生活的向往吧。
桥,是路的延伸,也是河的延续。它的优雅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踩踏消磨。或者优雅就是桥上那一层薄薄的尘土。优雅离去,只适合俯身下去,这边的人走过去,那边的人走过来。让水的气息和桥的耐力在没有任何野心的氛围中慢慢渗透出来,与人方便,与景和谐。
我曾把普济桥放进想象中的甪直,在甪直“七十二半桥”中,我没有找到普济桥的身影。也是,普济桥就是一个乡野村妞,它只适合担柴挑粮从此过;适合“大同有事,以重兵驻此。东可以卫雁门,西可以援偏关……”;适合慈禧太后被八国联军追赶的车轮仓皇碾过……
这些足够了。它承受了太多。
一切都已远去。
乱世的支点和盛世的疼痛都回到了历史的烟尘。滹沱河更加深沉,普济桥从时间里留下来,继续打量这个世界。
雪无声地落在杂草丛生的桥下。一声脆响,一队羊群走过,密密麻麻的脚印,打破了雪的繁忙。滹沱河就在前面。不远处,人声传来,漫过桥面,被风送到桥的另一端。
朱氏牌楼
钥匙在锁孔中扭动,这份美,从大门后一点点闪出。别以为是道具,即便真的是,也会有大清朝“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余音。
山西忻州原平县阳武村。在这儿,滹沱河被称作“流动的母亲河”。滹沱河两岸,芦苇苍苍,鱼虾肥美,鸟雀翩跹。自然的美,是一种资源,其内涵和底蕴塑造的,必是一部杰作。且滹沱河的一大支流阳武河,同滹沱河一起塑造着这种美。
阳武村的朱氏牌坊,是一场视觉盛宴,虽然它高超的建筑艺术和精致的雕刻工艺很难跟动荡的晚清局势关联起来,但这场盛宴必须由大清朝的历史链接打开。
大清朝最后半个多世纪的咸丰年间,“恨天无柄,恨地无环”。此时,每一个忠臣良将,俯首庶民,都是助他挽救河山的救命草。武访畴和他的母亲都符合这标准。曾任中议大夫、陕西延榆绥兵备道加盐运使的武访畴,为官清廉、政绩突出。他的母亲朱氏,二十八岁守寡,几十载,柔弱的肩膀上,一边是一家人的生存之道,一边是子女的契机和世界。从河边放羊、田野耕读中走出的武访畴,仕途中谙民情、晓民意,兴利除弊、理喻法制,被一方百姓交口称颂,被一代君王赏识,无不得益于母亲时时的耳提面命。1855年,武访畴奉旨为其母朱氏旌表建造的这座节孝牌坊就是实证。
这座孝的丰碑,是一位熟稔三从四德的母亲用肉体托起的灵魂之碑。她的灵魂站在她一生从未企及的高度。她看到滹沱河的波涛,或缓或急,不卑不亢。她感到视线通明,眼界宽阔。从未有过的荣耀让过去的一切苦难都变得不足以道。沉匿于骨子深处、早已被时间碾成灰烬的苦痛,此刻,变成了一杆旗帜,旗帜下,伤口流着血,心上,结出厚厚的痂。现在,她可以直起腰身,把目光慢慢投向远方,那些暗藏于匾额、雀替,麒麟、石狮、祥云、福禄寿等石刻背后的光影,和她的心情一样,蓬勃涌动,跃跃欲试。她只需轻轻挥下右手,把自己走过的路指引一番,说一声“就这样”,便会有大批的人跟上来。她们习惯了把身子弯曲,以示虔诚。
至高无上的权力赋予的天堂掩盖了母亲的一路泥泞。她参与到一场历史的拉力赛中,在女人的道场中,她是最适合的选手。那些跟她一样的女人,是被旧时代认可的代表,其辐射的力量从周的“衡门”就已开始,历经唐宋、明清。她们柔弱的身躯只能交给灵魂,让灵魂以矗立的形式,再次参与到生活中。
须弥座上,突目隆鼻的麒麟,二龙戏珠的霸王柱。“圣旨”“懿范”“徽音”“二十四孝图”,吉花祥兽,丹楹刻桷,和帝王的尊严一起拔地倚天。这是孝的原型最生动的表现。母亲此时肩负着一种使命,被传承或被重塑,或者把历史的价值观呈现出来,并以此提醒后人。
大清朝是个相信石头的朝代,石头可与时间抗衡的特性让它责无旁贷地成为这场赛事的载体。借助石头延长记忆,用一生的坎坷付出换永恒的尊崇,这是一种让时间无法反击的权利置换。更何况权力借助孝的名义,恩赐于这块土地。从此,这块土地,皇恩浩荡,溢彩流光。
还能说些什么呢?一切似乎都那么合情合理。牌坊的后人就住在北面一路之隔的平房里,他颤抖着双手收取每人十元的瞻仰费时,总要仰头看一下牌坊,似乎在征得先人的同意。那位母亲怎忍心发出责怪之声。我们多付了他两倍的费用,说不清是对牌坊中人的敬仰还是对其后人的体恤,也许只是不自觉的习惯吧。这个强大家族的余晖仍能给它的后人带来些许福祉,是石头的功劳,还是先人的福荫?
天暗下来,一阵风刮过,凉意让牌坊似乎有了短暂的晃动。百年前母亲豪华的灵魂居所,已长满了斑点,像母亲苍老的脸。光暗了,笼罩在灰色的背景中,它像只飞累了停歇的灰鸽子,羽化于此。行走在打工队伍中的村庄,时而有车呼啸而过,而后便是长久的静。孩子们早已漠视了那把大锁喂养的、不被洞见的时光,若无其事地来去。我们调转车头,摇下车窗,把它最后的影像在脑子里复刻一遍。走吧,向大清朝的时光说声再见。
车沿着滹沱河徐徐驶离,荒草掩映下的古老河道默不作声。云越来越低,车内能听到彼此的呼吸。雕刻的大气唯美,家族的无上荣光,刚刚还聚到心头灿烂成无数花朵。随之,时间叛逆,价值颠覆,扩散成一种遍布全身的痛。是谁说过,痛是一种病,未及时救治,很可能就是慢疾、顽疾……
泰戏山
太阳已在半路溜走,一场雪正在赶来。好难找啊!泰戏山把滹沱河藏身入怀,让寻觅的人乱了阵脚。滹沱河回家了。它做过那么多村庄原野、山峦河流的母亲,终于可以大声地对泰戏山喊一声母亲了。这一声,成了时间的收藏品。
我在泰戏山的名字里倾听久远的声音。它和赶来的雪一起填满我的视线,并在我心里扎根。多看它一眼,能抵消我多年不曾拜谒的亏欠。
有人对泰戏山的每个字都用心做过拆解:“泰”字,金文小篆,上是人的形状,两侧有手,用手把落水的人救起来。“戏”的繁体字,从虍从豆从戈,祭祀或进餐时,有人头戴虎头面具、持戈舞蹈。“泰”与“戏”合起来,便是一段被湮没的上古神话:洪水淹没了部落,死里逃生的人逃到山上,举行了一场叫“戏”的庆祝活动。
附近的村子叫泰村。泰,好理解,取自泰戏山身上的一根肋骨或一块血肉,寓意平安。孤山村就不一样了,一个孤字,让心坠了一下,虽出于“泒水”之泒,但仍是孤的前世,还是少不了冷清。但骨子里一直有友好的渴望:它喜欢看烟囱里升起炊烟,期待月光在院子里走动,盼望灯光和月光各司其职。这才是它的本心。所以,它必须品尝够“孤”的滋味,因为山有一个原则:独立,不从众。
《山海经》说,泰戏山,无草木,多金玉。野兽形状象羊,一角一目,目在耳后……多金玉,符合母亲的性格,它的财富是要留给沿路的儿女的。
根不深,叶难茂。山的形状会凸显它的肚量和涵养。它的植被、矿产、泥土砂石,或飞禽鸣虫,都是它的根。仔细看会发现,泰戏山不高,却峰峦起伏。海纳百川称其阔,山不矜高自及天。山水相伴而生,生命在这里孕育、融合、升腾,而后充满活力地繁衍生息。
其实,很少有人熟知泰戏山,它太普通。昨天是山,今天是山,明天还是山,日复一日的守望,千年万代的沉默向远,它的名气比不上滹沱河,身份赶不上金矿玉石,它的责任就是留守,守住不能游走的矿藏和沙石,守住大山周边的炊烟和草木。
泰戏山是它自己的过去时,也是它自己的将来时,它靠自身完成蜕变和精神的转世。历史的投影落满灰尘,风一吹,说不定就吹来秦朝或唐宋的味道,它像一个潜伏者,潜伏在乡野村庄的边缘,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又尽系于心。时而,抬起眼皮,打量下身边,酿酒一样在自己的记忆里打磨,酿成一眼一眼的泉,滋养着田地村庄,由此,田地村庄便生出生生世世的依恋。
想起当地诗人阿步的一首诗:
夜幕没有完全落下,还留着一丝缝隙
火车,电线杆,隐约可见的电线
还有几只鸟在飞
好像再冷的天气,也总会有一些生命
是持续发热的
……
眼前的辽阔,在时间里沉默,飞翔和速度都不存在,发热的是山,还有我们。融化了雪,以及夜幕下的村庄。
夜是一种僵局,隶属孤独,需要打破。
在泰戏山,忽然读懂了滹沱河,明知有同样的孤独,没有选择的余地。很多路是不能回头的,它需要一路执着,一路感恩,一路拯救新的生命、邂逅新的机会。这种使命是与生俱来的。
同行的朋友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曾独自穿越中国第二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古尔班通古特的语意是“野猪出没的地方”。文字是善良的,把危险摆在面前真诚提醒。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有一个难得一见的景色,冬季厚重的积雪会在春暖花开时让沙漠里特有的短命植物迅速萌芽开花,此时的沙漠繁花似锦,景成奇观。为了去见证沙漠的春天,朋友要提前半个月离开家独自驱车前行。那时没有手机,没有可以作为联系的任何方式,一个人的旅行,孤独就是伴侣。困极了,就把随身携带的香掐一段用中指和食指夹住,点燃,躺在车上打个盹,手被烧疼时,睡意也被赶跑了。一车、一人、一香,一个野猪出没的沙漠就是这样被甩在身后的。
马尔克斯说,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生命需要孤独的加持,孤独也需要生命的成全。生活就是在孤独的思考、修补和完善中一步步走向下一站的。
泰戏山依旧在孤独中成全着、修补着、完善着,滹沱河懂得,村庄懂得,我们懂得。
天空有条不紊地变换着思考的节奏。雪,忙一阵,便把场地交给风。草摇晃几下,又趔趄着原地站定。冰捆绑了它们的手脚。草,一寸寸矮下去,矮下去,矮到不能再矮时,冰失去了兴趣,放松了警惕。草知道,再过些时候,一个叫春天的姑娘便会悄悄潜入山里,开始她的拯救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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