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

　　闹钟响起，一声比一声急促。

　　杜江猛地从床上爬起，匆匆穿衣洗漱，便冲进黎明前的黑暗中。

　　妻子边追边喊，带上干粮，带上干粮……

　　从调水工程开始施工，他几乎每天都是这个点出发。他要在天亮前赶到山下，然后徒步爬向山顶的工程施工现场。

　　杜江，张家口市崇礼区农业农村局一级主任科员。他不但职务小，而且身体也瘦小。虽然标榜他的是小字当先，但这个小小公务员却在履行一项大公务——云州水库调水工程。

　　云州水库调水工程，是2022年冬奥会生活用水和人工造雪用水的水源保障。云州水库调水主蓄水池至滑雪场供水工程总长度是二十九点八八公里，沿途设两座高位水池、三座泵站和四座减压水池，工程总投资为三点一一亿元，工程设计防洪标准是二十年至五十年一遇的洪水，主要建筑物抗震设计度为七级。下窝铺自来水厂和奥运核心区自来水厂也要与云州调水管道连通，靠云州调水工程提供水源。

　　为了能够申奥成功，只有一年时间，调水工程必须全线实现通水。

　　如此浩大的工程，一年时间，这是要把“难”字写穿啊！

一

前路茫茫……

　　走程序，跑手续，做设计，招投标，与调水工程沿线各乡镇对接磋商……这一系列的前期工作，环环相扣又各不相同。这些事，就是一张模糊的图纸，在他的认真梳理下，渐渐形成分明的线条。

　　巍巍大山，沟沟不相连。杜江站在长城岭脚下，仰望这条调水工程主体路线，他的眉头越拧越紧……

　　山上没有路。架供水管道得在山顶上挖管沟，工程中用的所有设备都极其沉重，单运送配件这一项，估计就得模仿古人！

　　风，长城岭特有的风，把山顶的岩石吹得锃亮。供水主管道直径达到一米。为了确保工程质量和日后安全运行，管沟至少得挖到三点五米深，要砌成斜坡，最宽处可达十米。小小的钩机挖子，不停敲打着顽固的岩石，每一下都牵动着杜江的心，也都是希望的延伸。

　　杜江负责的标段，全长有三千五百米以上，跨越三个村子。施工中不仅要克服自然条件的困难，还经常会遇到占用村民耕地的问题。时间紧迫，他只能一边指挥工程队作业，一边与村民协调。瘦小的身影在工地和村子间穿梭，陀螺一样的脚步，磨平了崎岖的山路。好在，村民知道调水工程是为保障冬奥会，都比较配合他工作。

　　大大小小的设备、配件运送，他真的模仿了古人。任何高科技工具的衍生，在一定时候，都可能无法代替原始的方法。

　　一队队驮着竹筐的骡马，在这座沉寂千年的山崖上，绽放成一道风景。它们驮着沉重的配件向山顶攀爬，崎岖的山崖上，肢体很难保持平衡，马蹄不停地打滑，沉重的竹筐来回摇晃，发出阵阵无奈的声音……还有背着零件徒步的人，他们弓着腰艰难地爬行，双臂机械式地护着背上的物品，粗重的喘息伴着脚步的节奏在群山间萦绕。杜江的心一阵阵紧抽。面对此情此景，他的思绪穿过时代变迁，脑海中浮现出万里长城青砖下佝偻的腰身。瞬间，仿佛听到了张库大道悠远的驼铃……

　　杜局，快穿上雨衣。一个小兄弟递给他一件雨衣，他才感知到下雨了。雨，越来越猖狂，一刻钟不到，山崖上的水就聚成汩汩小河。他和弟兄们靠在钩机车身上，紧紧挤在一起。豆大的雨滴从头顶滑下，流到眼睛里干涩干涩的，他们干脆闭上眼，任凭雨水浸洗……荒山野岭，若有茅屋一间，定是人生至极的幸福。

　　进入暑期，连绵不断的雨冲击着山崖。前一天做好的工程，第二天被雨水冲毁是常事儿。每下一场雨，山崖上都像刚刚平息的战场，大大小小的石头凌乱地躺着，仿佛一个个战败的士兵。杜江带着工程队，不知多少次重复着修复工作。下过雨的山体很滑，脚下的每一步，都得用全身的力气踩稳。有时，一不注意就会踩上活石，整个身体顺势滑下，身体裸露的部分被砂石擦得血肉模糊，可他们爬起来用纸擦一下，一瘸一拐地继续工作。运送物品的难度，也随着雨水量而增大。杜江左右兼顾，能想到的问题都提前采取措施。可，这是山崖上作业啊，他始终捏着一把汗。

二

2015年冬，云州水库调水工程主体工程刚刚完工，还不具备供水条件。此时，太舞滑雪场正在筹备第一届滑雪节，急需用水造雪。尽快供水已势在必行。

　　雪还在下。一股狂风刮过，把雪花卷起，在空中拧成一个个漩涡，呛得人上不来气。杜江带着二十多个弟兄，艰难地往长城岭山上的主蓄水池跋涉。

　　11月的崇礼，又是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坡上，风和雪的狂野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远远望去，山体全部被雪覆盖，光滑得像一面镜子。雪到底有多深，每一步都不同，而且经常会有伪装很好的雪坑。个头只有一米六出头儿的杜江，为了给弟兄们踩出脚印，总是走在最前边。在这深浅不一的雪坑中，积雪常常漫过他的腿根。有时脚踩下去，自己很难拔出来；有时脚刚刚拔出来，雪又把脚印封住了。杜江突然觉得，这路不能乱走，走不对可能一天也上不去。虽然有时前边拔出脚，后边就没了脚印，但毕竟有人走过，就证明雪的深度在承受范围。于是，他们手挽手拉成一队，后边的人踩着前边人踩过的地方，就这样连走带爬的每天上山下山。这种方法在保证后边人不踩空的基础上，也能在大风突然增强时，提高抵御能力。

　　工程调试要从长城岭主蓄水池开始，主蓄水池到太舞滑雪场十二公里管道不通，他只能一项项查找原因。山脉连绵，沟沟坎坎，冰天雪地，他们的身影随着输水管道的线路起伏……

　　调试过程中，不断出现阻力。如此浩大的工程，遇到的问题多些也是正常。技术员不断向他请示新问题，方案也在随着各种问题变更。

　　风雪一下接一下在脸上拍打，刺疼、刺疼。可他不敢离开一分一秒，在这个小小的团队，他就是标杆，就是这些真刀实枪在调试设备的弟兄们的主心骨。

　　粗重的喘息呼出一层薄雾，瞬间挂在睫毛上。冷，超乎想象的冷。零下三十多度的野外，他们已连续工作了五个多小时，体力明显不支。抖掉身上的雪花，拿出随身带的干粮，已冻成一块块冰砖。

　　调试结束，冻得发僵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笑容很温暖，仿佛能融开他紧绷的心。瞬间，那一抹笑容又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雪。从主蓄水池到云顶滑雪场有四点二公里管道出现气阻，无法通水。

　　这是一道实实在在的难题！

　　因为云顶滑雪场初期需水量小，所以调水工程最初为云顶的设计供水流量不大，但是由于云顶承担了冬奥会比赛项目，供水需求增大，现有供水流量已经不能满足云顶需求。这只能在技术上做文章，通过技术处理，增大流量……

　　处理气阻问题时，他不敢下山，他得随时处理修复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每天守在山上排气、打孔、修复，一样不落，直到管道全部通水，在太舞滑雪节前及时完成了所有修复工程，保障了饮用和造雪供水。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和他的二十多个弟兄，每天步行上山，走得急时忘带干粮，一天吃不上饭是常事。能啃上冰砖一样的干粮已经很知足，条件允许时，有一杯热水，简直是幸福。

　　一个多月的调试，他们不知翻了几座山。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像一道历史的车辙，在山山洼洼间铭刻。

三

黄叶沙沙抖落，在地面上盘旋着不肯离去。北方的暮秋，已寒入三分。

　　跨越太子城河道的高架桥下，供水管道改迁工程现场，二十多人正在抢工程。他们必须在地冻前，将这段供水管道改迁工程完工。

　　奥运核心区排洪渠工程在太子城高铁桥下与供水工程管道和设施交叉，为了排洪渠工程顺利进行，确保奥运核心区不受洪水侵袭，供水工程输水管道必须改迁。

　　管沟中水位很高，漫过了小腿。杜江艰难地挪动，认真地检查着每一寸工程质量。

　　这是一项重任务！

　　高架桥上是高铁道，高铁道下施工，要穿越高铁线路、设施。除了勘测还需要过硬的技术，这是这项工程最让人头疼的事。

　　难，对于杜江来说，已产生了抗体。一道道门槛，一项项工程，哪一样不是意料之外的难！

　　他带着弟兄们每天都在水中作业，两三米深的管沟，在水的冲击下，随时都有塌方的可能。在水流急的段位，刚挖好的管沟，转眼间又被冲垮，管沟坍塌是常事儿，危险随时伴随着他们。

　　雨又下起来了。雨滴很大很凉。敲打在身上让人不由得哆嗦。这次工程任务重、时间短。碰上下雨只能和雨水作战。越不能停工，雨越是隔三差五地下。

　　管沟中的水随着雨水的增加更深了，危险也就更大。

　　杜江的心吊在嗓子眼儿，他的脑门上冒出了汗，汗水和雨水交集着从头落下。虽然采取了排水措施，管沟仍存在塌方的风险。沟底刚刚夯实即将铺管，如有塌方，他们的工程必定事倍功半。他的脚步比往常更快了，在没膝的水中，他却能如此自如，连他自己都吃惊。

　　他怕，从心眼儿里怕。二十多个弟兄的安全是谁都承受不起的。他一边抹去眼角的雨水一边检查。对发现的安全隐患及时进行补救。保证工期是他肩负的使命，保证弟兄们的安全更是人性的本能。

　　这条供水管道线路落差很大，管道在管沟中焊接明显存在难度。杜江站在管沟中无助地仰望天空，他突然灵机一动，如果把管道架高焊接，虽然站在水中，至少工作时身体可以直立，只要身体能活动自如就能保证速度和质量。但，向上焊接也不是一件易事，不单需要过硬的技术还得有一定的个人防护经验。这种操作毕竟是第一次，他心中没底啊！

　　杜江看着弟兄们麻利的焊接动作个个都像杂技演员，一会儿站在水中，一会儿又趴在管顶，高超的焊接技术让他的担心显得多余。

　　天气越来越冷。因长时间在水中作业，他们的腿生疼。有时突然某个弟兄的腿会抽筋，抽成一个疙瘩，疼得伸不开，其他弟兄就帮着揉、拽，伸展了再接着干。从开挖到夯底、管道连接、阀门安装、管道检查与调试、管沟夯填、管道消毒冲洗……他们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所有工程。看着弟兄们满身泥水，满脸疲惫，杜江疼在心上。他这个一颗芝麻掰几瓣的“官儿”，本来瘦弱的身体，看上去更加憔悴。

　　太子城高铁道下，供水管道改迁工程如期竣工，他和他的弟兄们都已精疲力尽。在竣工令下达的那一刻，他们仿佛才回归自己，有了各种身体需求的感知。他们不约而同扔掉手中的工具，躺在了河堤上……此一刻，身心疲惫，却又无比兴奋、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