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朴的边墙村,宛若一颗珍珠镶嵌在塞罕坝下,依偎着马镫山,燕秦长城像个岁月老人记载着充满硝烟的乡愁。往事千年,匈奴人身背大漠孤月,马蹄踏着草原雪雨冰霜,离弦之箭卷着征服欲望,一路风驰电掣,去点燃烽燧上的狼烟。于是,这古老的边墙发生了碰撞,随之是消亡与诞生。
翻开中华历史,这道不同文明碰撞的屏障可以追溯到《诗经》。《诗经·小雅·出车》里写道:“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不难想象,为了御敌于外,出征的人前往北方,车辚辚,马萧萧,顶风冒雪,修建长城,企望牢不可破,固若金汤。
然而,一道边墙岂能阻挡马背民族的铿锵步伐。
试想,燕召公用德馨让弱小的燕国在战国列强中生存了八百余年之久,即便最后被强大的秦国吞并,但却让历史老人总结出一个铁律,“德”治天下远超用血泪筑起的长城。
历史,是人类前行的一面镜子,拥有大智慧的人会从这面镜子里捕捉到文明的动力。
三百年前,一代叱咤风云的帝王康熙纵马扬鞭于马镫山上,俯视蜿蜒的古老燕秦长城,浮想联翩中叩问天地,也叩问历史,深思熟虑后,他断然采取不修筑长城的理念,令一个时代在历史长河中散发璀璨光芒。
马镫山之于康熙,并非为登临饱览明长城外的壮美河山,而是坐拥江山的一种囊括八方策略。
1683年初秋,康熙帝跨越明长城脚下的古北口,经波罗河屯、乌尔格苏台、昂阿、拜巴哈,直抵乌拉岱。这是康熙第一次围场秋狝,也同时开创木兰秋狝的先河,他一生总计进行了三十九次木兰秋狝,而这方水土成为了主要行围之地。
据传,一次康熙在马镫山围猎,祖母随行,为驱赶秋老虎,他令工匠就地取材,用桦树皮建造了一座精巧的“威逊格尔围”,汉语之意桦皮屋。想必,孝庄太后端坐在桦皮屋里眺望,秋风摇曳的山岭,定会想起幼时的科尔沁大草原。
诚然,桦皮屋象征的是孝道,有了孝道,人间才有美满。孝道,在如今的边墙村不只是传说,年轻的段连瑞在星火相传。
二
童年,懵懂的段敏山曾在四五十公分高的土墙上嬉戏,直至捧起书本的一天,他才略知游牧与农耕的交织、撕裂、撞击,以及兼并后的融合。段敏山自从担任村党支部书记那一刻起,脚步牢固地焊在马镫山下的土地上。
20世纪90年代初,为了撞开边墙村那扇沉重的致富之门,段敏山义无反顾带领村民选择土豆制种。一袋袋土豆种装在车里,村民们趁着月光赶往火车站,却不知那远去的隆隆车轮声无情地碾碎了希望。
段敏山如一棵霜打后的茄秧,蹲在残垣断壁的长城脚下,血压在急剧攀升。
忽如一夜春风来,坝上坝下肥沃的土地开始蔬菜种植。他鼓起勇气,边墙村又种植了一百多亩甘蓝。第一年,村民喜上眉梢,但转年风云突变,甘蓝躺在地里呻吟,却无人问津。于是,马镫山的山前山后,牛车、马车装满忧伤的甘蓝,缓慢行走于木兰秋狝的古路上。
夕阳西下,有村民蹲在他家门口,本想讨个说法,犹豫时迎来一身疲惫的段敏山,目光相对,又倏然逃离……
“边墙村,出路究竟在何方?”土炕上的段敏山不停追问,古老的长城没有答案,马镫山也没有答案。
伴随新世纪到来,为了撬动边墙村发展,他的脚步终于离开了马镫山,外面世界的食用菌产业令他对土地信心倍增。吸取失败的教训,他出台了奖励机制,搞食用菌不交农业税,可村民们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人的朴素认知,只有让他得到好处,他才断定你是个好人。
段敏山信念坚如磐石,发动村干部、几名党员,以及几户贴心的村民,硬是建起十二个食用菌大棚。
马镫山上草木泛绿,蘑菇露出一张张稚嫩面孔,总算安抚了一颗悬着的心。可好景不长,因气候不适,技术、管理缺失,蘑菇唱起了一首挽歌。有人面沉似水,找段敏山讨说法。
段敏山犯高血压病,尽管一天四次降压药,可走在村路上,脚下还是像踩着棉花。
2001年8月,食用菌大棚轰然倒下,一把刀架在脖子上!那个春节,他喝多后,积压在心底的苦楚火山般喷发,院子里的几只鸡翘脚,伸长脖颈寻声张望。
……
一次次土地上的希望破灭,可段敏山的一颗心没有死,他灵机一动,绘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蓝图。
一座石灰石矿诞生在马镫山脚下,一时间烟尘弥漫,机声隆隆,仿佛要唤醒沉睡的古老长城。
时间不长,国家实施节能减排政策,对环境有破坏的工厂实施关停并转,石灰石矿关闭。
几经求索,几次失败,边墙村没有富裕起来。但段敏山不想做个四平八稳的太平官,他雄心依旧。
三
马背民族把边墙村这方水土称作“乌拉岱”,蒙古语寓意红色。2015年春天,段连瑞从京城返回边墙村,誓将背水一战。父母得知儿子竟然把北京的物流公司变卖了,怒不可遏,火冒三丈。段敏山手指儿子怒斥,我大半辈子在土地上抗争、求索,都失败了,你乳臭未干就异想天开搞农业产业,是吃错药了,还是疯了?
母亲无语,凶巴巴的目光分明在埋怨,你爹一辈子换来的是头上白发。
段连瑞反驳父亲,你为何失败?思想落后,理念落后,视野狭窄,现代农业产业追求的是规模、技术、精品。父子激烈争吵,硝烟弥漫。
他绝非一时冲动,有一天,在北京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光彩夺目的西红柿令他对家乡的土地有了致富梦想。
父母愤怒情有可原。边墙村富甲一方的名人在京城一番拼搏后又把脚步迈向了土地,成为种植西红柿的探路者。不承想,乌拉岱河几百米河滩上,倒掉的西红柿流着红色泪水,二百多头牛一字排开,大快朵颐。
村民们谈虎色变,而段连瑞却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
无奈,段敏山被逼出山,一番苦口婆心,村干部和几名党员又抱团儿组成先头部队,再次向贫困宣战。
马镫山花草间蜜蜂欢唱,六十个大棚昂首挺立,段连瑞精心引进的丰收128西红柿秧苗英姿勃发,像是春天使者。
销售之路如攀登蜀道。段连瑞满怀希望,带上一箱品质上乘的西红柿踏上漫漫征程,北京、天津、石家庄、郑州、武汉、苏州、杭州、上海,一路风尘,却没有敲开市场之门。
回村一刻,段连瑞紧张,不敢面对乡亲,不敢面对马镫山脚下的那片土地。
“趁机会去河滩占块地,晚了恐怕没地方。”段敏山唯恐丢不起那张老脸,他叮嘱儿子,即使倒掉也不能倒在乌拉岱河,趁夜深人静,悄悄运往马镫山后面的沟沟岔岔。
风雨欲来,七十多岁的杨润中颤抖着手拉住段连瑞的衣角央求道,孩子,你不能坑我啊,我可是搭上老命了。
无奈,父子俩只好把收来的西红柿运往县城,以每斤两毛到三毛钱卖掉,那个月赔了十万元。段连瑞变卖公司的钱,转瞬间要血本无归。
或许,上苍看到了这位后生负重前行,终于悄然打开一扇窗。
一天,一辆轿车从草原深处疾驰而来,车上一道犀利目光,像是寻找到塞罕坝上镶嵌的珍珠,但他的胃口很大,日需十万斤的采购量。
段连瑞像做梦,站在悬崖边上的他,涅槃重生,古老的边墙村从此翻开历史崭新的一页。
2016年春天,马镫山绿柳婆娑,乌拉岱河波光粼粼,一个个大棚在平展展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西红柿收获季节,曾经是门前冷落的边墙村热闹非凡。因西红柿质量好,色泽鲜艳,赢得了市场赞誉,采购商慕名而来,甚至出现抢购一幕。
2017年,边墙村一千多亩土地上的大棚几乎同时箍起来,外出打工的脚步又重新踏上养育自己的土地,边墙村真正变成了“乌拉岱”。
段敏山笑了,他紧锁了几十年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村民们为一对父子伸出大拇指,只因腰包真正鼓了起来。
2021年4月,经过党员们选举,年轻的段连瑞接过了父亲肩上的担子,挑起边墙村党支部书记的重任。
四
2022年春节来临,张凤荣才从四川攀枝花回来。她前往攀枝花缘于边墙村的西红柿,那一个个红色西红柿不仅把她的脚步带向了大西南,而且改写了这个曾濒临绝境家庭的命运。一旦女人成为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柱,她必定需要吞咽许多苦水。
2009年一个仲夏之夜,狂风裹挟着大雨,几乎要把三间土房吞噬。低矮的屋内雨滴密布,张凤荣惊恐万状抱紧女儿。同年,北京一个雨夜,瘦小的王文杰推了二十六吨煤,当他紧握铁锹把煤扔进熊熊燃烧的锅炉时,他倒下了。心肌炎,进而引发心脏病,从此,在外打工十余年的他再也离不开边墙村半步。
王文杰像一根面条躺在炕上,心脏时有偷停,唯恐闭眼的瞬间便与这个世界诀别。
张凤荣没有逃离,她只身在五亩土地上与生活进行顽强抗争,淡紫色土豆花开了,她无心欣赏。女儿走来,抱紧母亲怯怯地说,不读书了,做母亲一个臂膀。张凤荣劝,只有读书妈妈才有活下去的勇气,这个家才有希望,宁可借钱也要读书。
疾病像魔鬼,让一个家庭四面楚歌。
那年初冬,四千八百元贷款超期,信用社的人带着法院执行庭的人站在低矮的屋檐下,张凤荣泪流满面地说,再容一年时间,我真的不想耍赖。一年后,几个人又站在她面前,她请求免除利息得到认可后,咬紧牙关把眼泪吞进肚子里,一跺脚冲出院子,匆匆忙忙走了五个村民家凑够钱款。张凤荣深深懂得,是边墙村村民用淳朴和善良替这个家还上了贷款。
人世间,唯有情感债人情债难以偿还。
张凤荣认为有一笔债今生无论如何也还不上。五亩地上土豆收获时既兴奋,又带着几许惆怅。她挥动磨光了的一把镐,额头一层密密汗珠或掉在地上,或被风吹走。王文杰只能躺在三轮车车厢里,疲惫的目光里白云在游走,风触摸那张消瘦的面庞。而另一幕出现在他游离目光的尽头,段敏山带着村干部和几十位村民来了,边墙村的爱河淌在一起,一年又一年。
爱,只能驱赶王文杰心里的寒冷,却很难让一家人摆脱困境。
“王叔,地里别种土豆了,建几个大棚改种西红柿吧。”躺在炕上的王文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妻子张凤荣用一双怀疑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后生。
2017年春天,段连瑞走进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他用边墙蔬菜专业合作社功能来破解难题。从此,边墙蔬菜专业合作社像一座灯塔,照亮了苦难中一对夫妇的航程,合作社成为他们的避风港湾。一个个大棚建起来,绿油油的西红柿秧苗在土地上欢唱,枝头间布满了青涩的果实,渐渐地果实红了,像朝霞染红了王文杰漫漶的目光。
欠债还完,在国家实施危房改造政策扶持下,又添三万元,土坯房得以彻底改造,享受雨露计划的女儿即将大学毕业。
蒙古语的乌拉岱寓意红色,西红柿也是红色。红色,寓意吉祥、喜庆、奔放,那一抹中国红成为精神的象征。
一个濒临绝境的家庭涅槃重生,那么,离开土地的游子们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四十二岁的高海龙,十六岁那年就把脚步迈出了边墙村,在外漂泊二十年后又回到养育自己的土地上。在外漂泊的二十年,高海龙像大海上一叶孤帆,始终不能靠岸。在北京闯荡十年后,2010年他又远走新疆。戈壁滩、火焰山,高海龙感受到了雄壮与浩瀚。一处十分偏远的大峡谷,他裹紧棉袄,手握冲击钻,冲击钻怒吼着震颤空谷,惊吓走空中稀少的飞鸟。仲夏日,太阳在这里显得匆忙又吝啬,两个小时日照如流星划过夜空,通讯信号消失,手机变成聋哑人。深夜,他就地而睡,梦中,女儿一双渴望的眼睛,年迈的父母站在古老的长城脚下,浑浊的目光伸向远方,在寻找、在呼唤,也在久久期待……
2017年,高海龙最终结束了漂泊的人生,他铆足劲儿,建起十九个西红柿蔬菜大棚。从此,女儿不再是留守儿童,年迈的父亲夜里也睡上了踏实觉。仅仅几年,高海龙把西红柿产业搞得红红火火,每年纯收入四五十万元。
那年,他在乌鲁木齐宾馆墙上看到一幅画,亲切感油然而生。画面上呈现家乡万亩林海,画面下端写着“学习塞罕坝精神”。他不无自豪问身边人,知道这是哪里吗?这就是我的家乡。谁不夸赞家乡好,一次他和一位维吾尔族小伙儿谈论景区,小伙儿说自己家乡的景区美。在高海龙心里,他走过的新疆是一种苍凉雄壮美,他说,我的家乡有古老的燕秦长城,有美丽的塞罕坝,有万亩滔滔林海,蓝天、碧水,鲜花争艳、百鸟齐鸣。他对家乡赞美之词,听得那小伙儿艳羡不已。
外面闯世界衣着光鲜的高海龙只是边墙村返乡人之一。他们为何返乡?或许,年轻的党支部书记段连瑞给出了答案,他被河北省委、省政府授予2021年“河北省脱贫攻坚先进个人”,而边墙村成为乡村振兴典范。
边墙村不变的是沉睡着的古老燕秦长城,变化的是长城的苗裔,他们一代又一代怀抱执念在探索,寻找土地上的夙愿,而塞罕坝上那道绿色长城便是他们寻找的归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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