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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沉默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3432
◇左英

穿过中原腹地

2019年3月,夜色中,火车穿过中原腹地。

  是慢车,在铁轨上流畅而沉闷地驶过,声音圆润而收敛,扩散到夜色深处,并不打算惊醒什么,毕竟这片土地上,没有一处不让人敬畏。

  大地稳稳托起一次又一次激烈的碰撞,像护着自己的家园和难缠的妻儿,不管怎样,它都有能力收拾残局。它是一个男人。

  中原,是一片男人的土地。

  黑夜中不辨方向,不辨位置,每前进一步,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它们也曾流传许久,渐渐在口口相传里,在各种演化的文字里,有些已经难辨真假。但英雄的气概还在,士人的风骨还在,它们像是笔画,横平竖直,支撑起一个民族的脊梁。

  硬座,如同这浓稠的夜,令人不那么舒服。困意袭来,健谈的人们终于闭嘴,睡姿千奇百态。这并不是美丽的画面,尤其空气中还混杂着浓烈的食物的味道和人体的味道。空间逼仄,黑夜漫长,梦是一种不错的消遣。车内安静下来,火车呼啦啦穿过中原腹地,急促而欢快。窗外不断有黑影闪过,不断有灯光闪过,它们使夜色饱满。无论地形怎样,路,始终是平坦的。大地承载着它奔波的子民,一段平安轻松的旅程,是对子孙后代最好的护佑。

  看过一篇李春雷的散文《读山河》,几句话便将五千年历史收尽笔端,如同一幅画,紧凑密集,却又条缕毕现,值得细细品味。我不是在这列火车上读的李春雷的文字,而是在读到这篇《读山河》时,无端想起那个横穿中原腹地的夜,其文字中所有的象征和赞美,跟那片土地和那种情感完美融合。

  时间一直向前,文字却可以回溯。

生锈的兵器

冬日北方原野,地表枯黄,朔风凛冽,村庄互相靠拢着沉睡,人们走出来,被梦裹住一般臃肿厚重。

  村庄是坐标,土地四散开去,在另一个坐标结束,形成巨大的网格。网格下面,据说曾经是一个古战场,有人在此处挖出过生锈的兵器。和平时期的人们无法想象冷兵器时代的残酷,疼痛被时间一层层剥离,薄如纸皮,而今悠闲漫步的双脚,早忘了浸在血水里的恐惧。

  那把兵器锈迹斑斑。它将某一部分永远溶在黑暗里,将剩余部分留存,证明一个勇士的存在。无法判断它是否是正义的一方,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正义与否并无意义,历史总是用死亡和钝痛更新自己,像蛇蜕掉老化的皮。

  生锈,将自己隐藏,将双眼闭上。唯有亲身经历过惨烈,才不会希望它重复。那把生锈的兵器,埋在这片冷静包容的土地,或许听到过战车隆隆驶过,听到过兵器碰撞,听到过成片的人倒下,感受过温热的液体浸蚀……土地不语,是隔离,也是提醒。

  有些事总是重复发生。它身上层层叠叠的,它以为是累累白骨,它承载着一茬又一茬明智或愚蠢的战争,它着急那些躁动的动物们总也学不会换角度。它想上去看看,它想终止这没完没了的争斗。

  那是一个冬天,冰碴锋利坚硬,地表干净平整,穿着雍肿厚重的人将它挖出来,轻轻擦去上面的黄土,像当年那个勇士擦掉上面的血迹。今夕何夕?这是梦醒,还是梦中?它已然分不清。但它永远记得刺破皮肉的感觉和声音,温热而沉闷;它永远记得被抛弃被深埋被遗忘,就像那些无迹可寻的白骨。而如今,它被捧在一双干净清爽的大手里,被置于明亮宽敞的空间里。它看着天天在眼前经过的面孔,内心甚慰。

  原来,那层层白骨上生长起来的,叫做文明,它让每一个牺牲都有迹可寻,都值得被铭记。

  人类与时间互相裹挟,像一个无解的循环,不知不觉就被推到某种境地。人类用某种方式解题,平和的,或者剧烈的,像阵痛之后的分娩。而时间负责重复某种流程,它并不负责改写。

与大地对视

我不曾到高处俯瞰这片土地。我一直与它亲密无间。也许在某年,我会与它融合,履行一种从出生就注定的凋谢与被迫。如同我的祖辈,消逝与存在并存,却都没有表情。抹去皮肉,抹去痕迹,只余一副副没有差别的白骨。或者一把细灰。

  曾祖母生前数年便给自己备好了棺材,材头朝西,材尾朝东,摆在小小的土坯屋子里,白天当桌子,夜里守着睡。她不忍给儿孙添麻烦,早早备妥后事,无论哪天结束这劳苦的一生,她都不惧。

  她最后的时光,踮着那双小脚,拿凳子当拐杖,一步一挪,去胡同口看天光。她驼着的背,到去世都没直起来。她弯着腰,保持与大地对视的姿势,被抬进那口她早就备好的棺材。

  与大地对视,是曾祖母一生的习惯。她早年守寡,靠卖糖稀糖豆将爷爷养大,那双小脚,曾在远近几十个村子里走过几百上千回。她挎着竹篮儿拄着棍儿,走过村子间狭长的小道,走过村里长长短短的胡同,一声声叫卖:

  “糖稀——糖豆儿——江米团儿——”

  她的腿脚总是不及狗子们的灵便。于是,选个朝阳背风的角落,铺开一块塑料皮,摆上自己亲手做的小零食,换些一分二分的硬币。打着旋儿的北风总是裹挟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飞,扑头盖脸一身。

  她往回走,空篮子却比来时更沉重,她弯着腰,挪着小脚,算计着怎么走离家更近。冬天的地极硬,风极凌厉,田野极荒凉,她穿行其间,像穿过漫长的原始时空的壁垒,孤独又伟岸,卑微又勇敢。

  庄稼地高低不平,笔直的田垄上,玉米的根茎还在倔强地留守,干枯的叶子像一面残败的旗帜呼啦啦招展。那些干巴巴的坟包,那些坟包上干巴巴的树,树上干巴巴的鸟窝,像一双双干涸的眼睛,圆睁着,呆板的,说不出的凄惨哀怨。曾祖母不看这些,她只看脚下,脚下的路,多走一步,就离家近一步。她的双腿像那些长在地上的庄稼,依附于彼,屈服于彼,讨得养分与力量,以求生存,她的上半身却与大地平行,她俯瞰大地,与大地对视。

  对视,以母亲的身份,以相同的背负。

  乾坤朗朗时暴雨如注,流风回雪时冰冷刺骨,每一段路被踏平时,紧裹的小脚和压弯的脊梁都沉默不语。大地包容一个寡居妇人无所依傍的困窘,北风呜咽,吹乱一阵阵时紧时慢的对话,没人听到两个母亲说了什么,在漫天野地里,时间紧随其后,眨眼便抹去所有不堪。

  她终于回到日日行于其上的土地,在一个夜里,她佝偻着身体,一如婴儿重回母腹。她将一切归还大地,包括曾经讨来的养分与力量。两个母亲合体,一切尘埃落定,她终能免于劳苦,享受难得的静止与长眠。

  然而不能。那个特殊时期,土地被剥夺某种权利,不能再护佑她,她的儿孙也没能护住她,深埋的棺材被粗暴挖出,曾祖母被付之一炬。那天的风极凌厉,火苗如艳红的旗帜呼啦啦招展,那个坑如同一只空洞的眼睛,圆睁着,呆板的,说不出的凄惨与哀怨。

  一把细灰,尘归尘,土归土。她与大地的契约,终究没兑现。

  如同大地茂密的毛发,玉米青葱高大,排兵布阵般整齐,罗列在苍茫之下,掩盖了大地的一切。三伏时节,玉米拔节的声音轻而脆,散发着浓郁的清甜味道,在静而密的田野里,在溽热的空气里,黏稠到几欲膨胀。有风吹来,玉米齐齐倾身,向大地行施某种古老而隆重的礼仪。

  土地是历史永恒的见证者,但它选择保持沉默。或许故意透露蛛丝马迹。它承载太多,屠戮,践踏,然后,新土埋过,雨水冲过,重被抓起,烧成砖,筑成墙,围起新的祥和繁荣,抵御新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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