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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镇听鼓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3322
◇谈雅丽

  在鹤镇,有个村子叫流溪湖,旁边有个碧翠的小湖也叫流溪湖。

  夏天来临,湖面开始铺满粉白的荷花,风一吹,绿叶间星星般的花朵就露了出来。田野弥漫浓郁的气息,稻禾在田间抽穗,轻绿黄,起伏不定。新农村建设成果日渐丰硕,村部大楼规划齐整,乡村简易公路硬化,水泥路通向各家的新楼瓦屋,阡陌纵横,也通往乡村人家的悲喜人间。几棵高大的柚子树才刚落花,结出乒乓球般青绿的小果,而远处,雪峰山余脉向着远方苍黛的暮色奔走。我开车来时,夕阳正加快沉落的速度,一抹橘色的晚霞,轻轻降落在村部最高的楼顶。

  往日乡村安静孤寂,偶有骑摩托车的手艺人从城里回乡,车轮沙沙,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此时村部人声喧哗,鞭炮不时噼啪炸响,四周热闹嘈杂起来。十多个白底黑字的拱门从村口一直搭到一栋二层楼房前。原来这户人家的父亲刚刚病逝,一场丧礼把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聚集在了一起。主人家请的大戏即将开场。

  前来吊唁的小姑说,按照当地习俗,这场丧事的守灵安排了三个晚上,第一晚请澧州大鼓唱戏。今晚安排的澧州大鼓,据说是从常德澧县请来的鼓王,姓邹。邹师傅会从晚上七点多一直打鼓唱戏到深夜四点多。

  眼见天色慢慢转暗,大家搬来椅子坐下,等候在舞台附近。说是舞台,其实就是丧棚前摆着一张简单的红漆长木桌,木桌上方悬挂着很亮的电灯。澧州大鼓原本就是丧鼓,也叫孝鼓,现在澧县艺人中还流传着 “周公治其理,孔子治诗书,庄子治其打丧鼓”这样的说法,大鼓是民间艺人在丧礼中的一种说唱表演。一面鼓,两根鼓棒,一把高椅,大鼓艺人坐在众人的目光中,把人间故事在鼓声中一一道来,澧州大鼓听的不仅仅是鼓,还有书,现在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沅澧两水流域,最开始流行渔鼓,也叫三盘鼓。解放前,逢上大水年间或灾年,为谋生计,略有技艺的渔民往往背井离乡,有的人背着渔鼓,浪迹天涯,走到哪里,唱到哪里。有的人手拿渔鼓,沿路乞讨,只求活路。新中国,尤其是改革开放后,人们生活条件变好,物质生活日渐丰富,渔鼓渐渐在老百姓中间销声匿迹了。但过了一阵子,大鼓却开始流行起来,很多从前唱渔鼓的老艺人重新学起了澧州大鼓。

  澧州鼓王邹师傅已经来了,旁边站着他笑脸可掬的女徒弟,她穿着一件玄色外衣,系着红围巾,年轻漂亮,声音娇脆响亮。鼓王往长桌上摆放好他的鼓,一大一小两面鼓,红色鼓裙上镶嵌古铜色的铜钉,鼓面蒙着薄牛皮,紧绷绷的。打鼓人左顾右盼,神采飞扬,来来回回在宾客中走动打招呼。大家喊他邹师傅,他满面堆笑,忙不迭地应个不停。他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仿佛生来就会说话。他正在做打鼓前的准备工作,从随身带的黑色手提包里拿出“2019年澧州鼓王”的荣誉证书,正对着听众摆好。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他的搭档——那位年轻的女徒弟很自然地站到了他的身旁。

  鼓王试鼓,先是随意、轻松地敲了敲,然后上下左右挥动他的鼓棒。只听到一阵急雨,似乎有“大珠小珠落玉盘,大锤小锤落鼓面”之意。然后又是轻俏舒缓的一阵小敲打,急风骤雨似的鼓声如夏夜急雨降落。这几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充分显示了他的敲鼓实力。更有趣的是,他的大鼓一敲响,整个人的表情立刻变得丰富,仿佛一扇门突然被推开,戏里戏外,形形色色的人从门里涌了出来,走到观众面前。

  鼓王一开腔唱戏,我们所处的场景就发生了变化,我们不再是坐在鹤镇丧棚里的守灵人,而是置身于一个圆型舞台,只见他时而眉梢高挑,时而低眉顺目,时而大声哂笑,时而惊愕呼斥。或化身佝偻驼背的老妇,或变为娇媚可人的娇娘,或成横刀马前的壮士,或是才貌双全的状元郎。他一人在多种角色之间转换,节奏拿捏得到位。大鼓一响,一切表演就变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嬉笑怒骂,声色犬马全在他的身形和声音里。

  鼓王在唱这部完整的鼓戏之前,先把丧礼这家的孝子孝孙表了一表。去世的老人是小姑的亲家,老人一直在家干农活儿,一个儿子在广州打工,另一个在德城做生意。各自发展得都不错,儿子儿媳常年不在家,偌大一栋楼房只有两老留守。这天老人辛辛苦苦在田里做了一天活儿,傍晚跑到楼上去取东西,不料下楼梯时一脚踩空,骨碌碌地滚了下来。老人被送急症,一检查,原来颈椎折断、脊椎断裂,相当于成了植物人。他全身瘫痪,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年,病逝也是一种解脱。鼓王开唱前,来了一段悲催的哭丧表演。老父亲一生的辛苦,被鼓王戚戚道来,唱得这家的儿女都眼红泪湿,泣不成声,听众也跟着潸然泪下。

  大鼓之声把听众给抓住了,鼓王大概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只见他两眼泪光闪闪,停顿片刻,掏出几张纸来擤鼻涕、擦眼泪。小姑是乡村歌舞团团长,她的乡村歌舞团有十多个有才艺的乡亲加入,吹拉弹唱,很受老百姓的欢迎。她对鼓王熟悉,见我好奇,就简单向我介绍了他的身世:邹师傅先前是打渔鼓的,走家串户,沿路讨活。童年时父亲病逝,他出来拜师学艺,跟着师傅东跑西跑,混口饭吃。后来经济形势变好,他识时务,学打澧州大鼓。现在跑的都是乡村婚丧嫁娶的场。小姑每次接到丧葬业务,就会给他打电话,让他带个搭档来。

  “打一个晚上能赚一千多元。”小姑说,“邹师傅边打鼓边唱戏,时间很长,有七八个小时,也是一项硬功夫,相当辛苦!”

  鼓声响起,听者着迷。引人入胜的大鼓安慰着身边听鼓的人。在现场听鼓的除了附近乡亲,还有隔壁罗家湖村的大姑和大姑父。年前,大姑父被诊断为肺癌晚期,现在每天吃靶向药才能基本维持,医生说他最多能活三个月。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他的身体基本保持原来的样子。大姑父的身世和逝者很相似,一辈子在农村,年轻时有几个儿女,为了生活好一点,他天天赶着一群鸭,晒得漆黑,别人都叫他鸭巴佬,年龄大了跟着儿子在城里开夜市,洗碗洗菜,端盘抹桌,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不幸的是,忽然被诊断为恶疾。大姑父内心肯定察觉到了他得的是绝症,这些日子,他对于一切东西都无比眷恋。所有好吃的菜都要尝尝,他特别喜欢吃扣肉,软绵绵的肥肉,入嘴即化,婚丧酒席都会有这道菜,所以大姑到哪里吃酒都会把他带上。这次她带着大姑父来参加葬礼,听鼓的时候,大姑父坐在最前面,聚精会神地听着大鼓,边听边感慨:“好听,这矮子的大鼓打得好。”他好似忘记自己的病痛了。

  “大姐夫,开个玩笑,你以后要有什么事,我们也请大鼓班子来凑热闹。”小姑试探着说,一边看着听鼓的大姑父。

  “要得,要得,我喜欢听大鼓,鼓声里有故事。”姑父连口答应。

  这些年,村庄里的很多老人就像散落在土地上的种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不久后就像草籽一样被人彻底地遗忘了。无论是谁离开,乡村都宽容接纳着一切,柑橘花开后第二年会再开放,油菜花开后落下菜籽,稻禾收割后又种下新苗,春风过后又会迎来隔年春风。变的只是来来往往的人,死去的,新生的,长大的,离乡的,回来的,就像这咚咚敲响的大鼓,鼓声传递的热闹很快会随风散去。

  邹师傅正在丧棚底下咿咿呀呀开唱,这台戏叫《父子状元郎》,大鼓一响,唱的人物就在鼓王身上复活了,他一会儿变成贫穷守寡的母亲,语重心长地嘱咐儿子;一会儿变成街头卖柴的儿子,遭受人的戏弄而羞愧难当;一会儿又成了街头的货郎,沿街叫卖;一会儿变成了知书达理的美娇娘。他一人分担多个角色,把整部戏的角色转换都放在了鼓声起落中。而他也借助鼓点完成了一个又一个角色互换。一个悬念生出无数细节,一波刚起,另一波又生。

  唱到背信弃义的状元郎,鼓王声嘶力竭,怒发冲冠。旁边的女徒弟附和帮衬唱几句,象征性地击几下大鼓,整部戏几乎都靠邹师傅一个人完成。然而到了生死攸关最高潮的部分,鼓王忽然噤声,原来不知不觉打了三个小时的鼓,而台下的听众听得如痴如醉,没有谁离开,他们傻傻地盯着大鼓,以为自己就是角色中的一个。

  大鼓声停息,四周安静下来,大家还没从刚才的剧情中回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起身,来来回回拿矿泉水,开始吃起水果和瓜子,蛙鸣声从田野深处传了过来。此时,夜色已深,四周沉郁。

  鼓王在灯光下吃一片西瓜,我向他走过去,好奇地问起他的身世,如何学得大鼓,他说小时候父亲去世,为了活命,跟着师傅学渔鼓讨生活。师傅有个女儿,从小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等他成年后就直接给了他做媳妇。

  夜露寒重,台下的大姑父却坐得笔直,眼睛炯炯地盯着鼓王,他一定忘记自己身患癌症,大鼓就是给不幸的人安慰和希望的。堂屋中摆放着饱受疾病之苦的逝者,也会在长久的鼓声中得到安慰,忙得不停手脚的逝者儿孙,也从鼓王细表的父亲的身世中回想起从前。

  我陪母亲一起听鼓,父亲在丧棚底下和几个叔伯兄弟一起聊天,在那个年代,父亲天性骄傲,他考取了主任医师,在很多医学业务技能比武中都是冠军,然而却有些郁郁不得志。好在母亲一直陪着他,相濡以沫,给老百姓坐诊看病,收获了无数信任和感激。我得以在这闲散的时光中,陪着他们听这一台大鼓。

  凌晨到来之前,我开车载着父母和小姑离开听鼓现场。而大鼓还在继续,鼓王会唱至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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