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是在黄昏里走进我家的。
那时,晚霞片片燃烧在苍茫中,暮色正一笔一笔加重。父亲挥着竹枝,跟着“蛮子”,一点一点在家人的视野里放大。
父亲赶回来一头牛,一头瘸腿的老犍。它还没有来得及被正式命名,暂时就被叫“蛮子”了。
淮河边上的习俗,把县城以南的人称“蛮子”,淮河以北的人称“侉子”。我家紧靠淮河南岸居住,父亲来往客人中,蛮子侉子都有。侉子都大个头,性格憨直,说话粗声粗气,嘴边上常挂脏字儿。蛮子呢,瘦小点,说话快,像打机枪,又像鸟语,嘟嘟嘟不分瓣,声音奇大。奶奶说,蛮子炒店了。对,就应该是这个“炒”,像炒豆子,炒米花,热闹。他们说什么,外人听不懂。庄子上有两个嫁过来的女人,都叫蛮子,为了区别,住在庄子东头的叫“东头蛮子”,住在砖井旁边的叫“井沿蛮子”。
那天,掐指计算,父亲应该在午后到家,还能赶上吃热在锅里的饭菜。父亲回来晚了,一定有原因。没料到他是赶一头瘸腿的牛,路上用了双倍时间。那牛一走一磕头,左后蹄护疼,稍一着地就踏在烙铁上一般提了起来。看似慌慌张张,实际不赶路。
“蛮子”被拴在门前的椿树上,低头喘气,瘦骨嶙峋,像篾子编的,一阵风都能吹跑。听说父亲回来了,老少爷儿们都聚拢来。围观的人很吃惊,觉得父亲买走了眼。父亲反驳说“三月风刮走,五月屁股赛漏斗”——春天里的瘦牛,喂到夏天就肥了。那蹄子是耙齿扎的,等上根药捻子,十天半月就好了。
父亲心里有厚厚一本牲口经,十几岁跟大牲畜打交道,对骡马牛驴尤其熟稔。一条牲口从眼前赶过,父亲能大致判断出它的牙口,活路,是不是生过大病。掰开嘴验证,侧面打听,八九不离十。每年初春,父亲到南山里买低价瘦牛,回来装膘,秋后卖了,可以赚一笔,留着,是头好耕牛。
这一次,大家似乎都在心里给父亲投了不赞成票。
我那时七八岁,已有两年牛龄。父亲把这头被大家称为“蛮子”的牛交给我,嘱咐道,早上赶到草湾边上,绳子解掉,不到满膘它不会乱跑,到晚上赶回家就行。那时节,纵横十几里的白露河草湾刚起青,牛羊遍地,眼见着个个一天天变得油光水滑。我每天为来回赶着这头似乎不怎么真实的瘸腿老犍感到很害羞,觉得满湾数不清的牛羊骡马就它最丑。瘦且不说,毛色还灰不灰、黄不黄的,结成疙瘩,常常拉稀,屁股糊得肮脏不堪,脱毛的尾巴像根烂秸秆,走在身前牵着它,走在身后赶着它,我都觉得很丢脸。我在心里抱怨父亲。偶尔有人开玩笑说,拿气筒每天打打,让“蛮子”胖快点啊。我扭过脸去,不理他。
草一天天长高,别的牲口都吃的肚子两边翻卷,可“蛮子”仍玩它的极端瘦身法,一点不见膘。它吃草不上心,肚子塌坑,整天无精打采,倦怠不堪,除了时不时甩甩受伤的蹄子,就喜欢卧着,夜色迷蒙也不打算回家。要吆喝着,甩着鞭子,它才艰难起身,略显惊恐地一颠一颠往回逃。回到家,不需要拴绳子,它会准确地走到东边第一棵椿树下,耷着眼皮,立定。为了给它增加营养,父亲每晚给它特供三个“稻草疙瘩”——用稻草包裹炒熟的黄豆。这可是上宾的待遇。但是,稻草疙瘩好像吃进了别的牛肚里,它仍坚守自己的模样。
父亲初步诊断,这“蛮子”是水土不服造成的“不聚肚”。父亲有治牲口水土不服的土方子:从锅脐心下面挖一块烧焦的灶土,熬三碗“灶心汤”灌进牲口肚里,很快有效。可给“蛮子”灌了两次,仍是拉稀不止。父亲猜疑,难道“蛮子”滑肠,不聚肚时间延长啦?
“不聚肚”,是每个牲口春天初吃青草都会遇到的问题。牲口吃了一个冬天的干草料,肠道涩滞,到了春天乍一吃青草,水分大,汁液多,几乎所有牲口都会在这个过渡期咕噜噜肠鸣,拉肚子,严重的穿水,体质过弱的牲口会因此倒在春天里。治疗的办法很简单,控制它们吃青草的量,半青半干,十天半月就好了。
“蛮子”很蛮,控制它吃青草,它干脆不吃干草了,只吃半饱的青草耗着。半饱叫饥饿疗法,是治疗拉肚子最不要成本的方子。但饥饿疗法对“蛮子”不见效。父亲急了,给它再灌灶心汤,仍不见效。父亲皱皱眉,叹口气说,先给它治蹄子吧。
父亲的老表是地方名兽医,他一见“蛮子”哈哈大笑,嘲笑“蛮子”大针都挑不出半斤肉,还治它干啥。推白露河里淹死算了。父亲有点尴尬,兽医的话是对他眼光的嘲弄。父亲找两个劳力,用绳子在“蛮子”蹄脚上攀来攀去,喊声“一二”,没用力,“蛮子”就躺到地上了。兽医又笑了,说拿把刀把它脖子抹了,省事儿,还治啥子。不过,他还是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牛皮手袋,从手袋里抽出两根一拃长亮闪闪的刀子,叫人扳起“蛮子”的坏蹄子,认真地用刀子探了探,搅了搅,叹口气说,整个蹄子都空了,就剩个壳了,哪是简单耙齿扎的?是蹄漏。耙齿扎后合并感染,成了牛腐蹄,整个蹄子都空了,治不好。
父亲脸上起了复杂的笑,说不提它了,喝酒。父亲似乎受到喝酒的启发,从老表的兽医站买了几瓶兽用酒精,一把兽用削刀,时常给“蛮子”清理空蹄子,消毒,去腐。可“蛮子”的蹄病顽固极了,看不出丝毫的好转。
我幼稚地认为,父亲会很快失望地处理掉“蛮子”,把我从日日难堪中解放出来,再给我两头活蹦乱跳的小牛放,脸上也体面一些。可我想错了,父亲并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不信,四岁公牛还能得了难以治愈的痨病?他采用一种无为而治的方子——休。
休养生息,恢复生机,不治而愈。过去人害了大病,无药可治了,或治不起,就采用这种办法:休休就好了。
到了春末,“蛮子”似乎争了气,前后肩胛上了点肉,走路腿脚也有劲儿多了,逢上它高兴或是听到我甩荆条鞭子的声音,它会颠巴颠巴跑上三五丈远,昂首四下看一看。有次更是出奇,它竟龇起大板牙一拐一拐地去追一条路过身边的小母牛。虽然转瞬就被小母牛机灵地甩掉了,但它还是久久怅望着它的背影。那个时刻,我一下子觉得很有成就感,半年来的晦气在渐渐消散。父亲因此一下子找回了自信,他的眼光不会欺骗他,“蛮子”会“休”成一头健壮的犍牛。
可好景不长,没几天,竟因为参与争风惹骚,“蛮子”被一条肥壮的犍牛追赶,只顾一心逃跑,不想脚下踩空摔倒,翻了个滚儿,最后还是被对方挑了一角,蹄子有病的后胯被划下一道长长的剑形血痕。父亲见了很心疼,感慨“蛮子”不是老江湖,不知水深水浅,差点送了小命。
夏天来了,食草动物都进入快速装膘期,瘦的胖了,胖的肥了,满湾的牲口都晃荡着,横着跑,像一阵阵洪水漫卷。“蛮子”似乎不准备赶潮流,还是它旧有的样子,只在过了端午它灰不拉几的黄毛开始东一块西一块往下掉,斑斑驳驳,很艰难,每根毛都依依不舍。父亲用短竹扫帚从前向后顺着毛向一遍一遍给它刷,肮脏的毛一疙瘩一疙瘩被刷下来,泥球一样滚落地上。“蛮子”很享用被刷的过程,眯着眼,一动不动。父亲自言自语:病牛当作爷伺候啊。
父亲多少有点失望,甚至动了要卖出“蛮子”的念头,但很显然,这时节卖一头瘦牛,骗不过去,没人搭理。
这天后半晌,暴雨突至,按习惯,放牛的孩子都往村庄上奔跑避雨,等雨住了,已是暮色四合,吃饱的牲口会自动沿着来路乖顺回家。暴雨闭着眼下,大约快到烧晚锅的时候,牛羊骡马陆陆续续归了村庄,各自回到自己的家。牲口都会对夜晚的原野草场心存恐惧,何况是雨天呢。
我蹲在自家门台上,目光向西,透过雨帘盼着“蛮子”赶快回来。那条路上走来了数不清跌跌撞撞、打打闹闹、喷着响鼻的牲口,从我的眼前分散各自回家,可就是不见“蛮子”踪影。那来路窄,大坑连着小坑,两边都是秧田,我担心四蹄不稳的“蛮子”滑下秧田,陷进淤泥;又盼着它弱苗怕霜,早进了村庄,躲在某个圈棚下避雨,一时打盹做梦忘了时光,等天黑透了才醒过来,想起归家。
正心里七上八下忐忑着,穿蓑戴笠手拿铁锹给秧田看水的母亲从雨中回来了。她四下看看没见到“蛮子”,火了,叫我赶快沿路去找。我很不情愿地从墙上取下一个奇大的斗笠戴上,才磨磨蹭蹭走进雨里,突然电闪雷鸣,暴雨打得万物轰响,天地似乎要爆裂,我急忙缩了回来。母亲更恼火了,她边骂边驱赶我,不让我退进屋里。我大哭着冲进雨里,浑身很快跟酣畅的雨水搅在一起。
茫茫雨雾中,路途寥落,很少见到牲口。我打量着每一个屋檐下、大树下,想借着刺眼电光发现“蛮子”踪影。可“蛮子”不在。我继续向前走,甚至想,它要陷在紧贴村庄的第一块稻田里多好啊,我只需要返身报信,其他的都交给大人们解决了。
越往草湾走,风越大,雨越猛,视线越差,路上牛蹄窝的泥水没过我的膝盖。我艰难地搜索着每一块稻田,直至接近草湾的西连塘边上,终于惊喜地发现一块没被狂风暴雨卷走的黑影。那是“蛮子”。它见了我似乎从历史深处回过神来,忽然想起还有回家的事儿没干,喷一下鼻子自动起身。我举起棒子照它的屁股狠狠落下,眼泪再次哗地流下来。
磕磕绊绊走到半路,见到母亲一吃一滑来迎我。她不放心“蛮子”,还是不放心我?母亲没有对我温情抚慰,我恼怒地对“蛮子”又打了一棒子。这回母亲痛骂了我一路。
到了初秋,草都开始嘟嘟噜噜结了籽。家养牲口,野生动物,都在这个季节不分日夜迅速装膘,抵挡漫长冬天的巨大消耗。父亲说,就看这最后一宝了,吃了草籽还不见胖,“蛮子”也就无药可治了。
父亲对“蛮子”的希望降到最低,想让它胖起来,哪怕蹄子治不好,肥起来就是菜牛啊,亏不到哪去。但“蛮子”就是“蛮子”,它不管不顾地按照自己旧有的思路,坚定地一路走了下去。
秋后,广阔的草湾里所有的荻子、淮草、水蒿、小蓼在成熟后都被镰刀吃个精光,十几里草场坦坦荡荡,一只小羊羔奔跑的白光隔几里路能晃动人的眼睛。就在这样的时候,“蛮子”突然不见了。
“蛮子”失踪是父亲发现的。父亲赶期思集回来,睒睒“蛮子”常在的位置,它不见了。父亲先否定了它远走他方的可能,就放下担子到连塘坎找,以为它卧在旱塘里面背风。找来找去,最终父亲在白露河坎下淤滩上发现了它。“蛮子”两条前腿深深插进淤泥,嘴埋进河水,肚子鼓绷绷的。
“蛮子”已经硬翘翘地死掉了。
父亲回家用绠绳套了一犋牛把“蛮子”拽上岸,把它贱卖给了巴族街上的死牛贩子。派派,不算工钱,还贴了一百块钱。
牛贩子就地将“蛮子”剥皮,开肠破肚,父亲割掉了它的尾巴,挂在檐下风干,当刷子用。每次父亲拿起那根刷子掸尘土时,都会出神一会儿。
我们兄弟会在背后嘀咕,“蛮子”是去河里喝水还是去自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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