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黄昏,我和母亲在外婆家吃了晚饭,便动身趁晚凉回家。月亮从沙地尽头的江水上升起来时,我们已快行至那片辽阔沙地的最高处,母亲说此地叫佘家沙包。
那时,我一放假就去外婆家,仿佛一头觅爱的孤独小兽,我爱腻在姨的怀里,觉得外婆家才是世上最暖心可靠的屋宇。外婆家在长江边的一个沙洲上,日日夜夜,我们耳朵里都是江上轮船的鸣笛声,似乎江村是野生的,我也是野生的。只有早晨和黄昏时,高悬在沙地之上的大喇叭会播放用普通话播报的天气预报,小小的江村彼时才会微微荡漾出一种若远若近的现代感——现代文明从悠长的电线里伸出手臂来,在江水之畔一寸寸捞,捞一个芦苇和杂木掩映的小村,捞我的外婆家,捞我。
只是没想到,就在暑假快要结束的前几天,忽一日下午,母亲出现在江洲上,她说要接我回去上学,怕我赖在外婆家连学也不愿意上了。我心里怀疑她只是为了回趟娘家,女人么,总是喜欢回娘家。她寻常时日常常是将我遗忘在外的,我不回家,母亲也不寻。大约我们彼此都不思念对方。
我和母亲,一前一后走在沙路上。我身体左右两侧的沙地尽头,一头是夕晖渐渐弥散于夜色,一头是明月静寂初升于靛蓝天幕。好像我的两肩上,一边担着日落,一边担着月升。
而眼前,沙地无垠——一百多年前的江水冲积出来的沙洲真是辽阔平坦,在淡淡的月色下,沙地一片银白,远处近处的庄稼黛色的影子融在月色和沙地之间,像奇怪而可爱的走兽。我一路奔跑在前,虽然人小,却比母亲走得还快。我大约已是气喘吁吁,还出了不少汗,可是依旧不曾放缓脚步向母亲靠拢。我内心拒绝和母亲并排走,假若她牵了我的手,我会尴尬,会不自在。我潜意识里似乎拒绝和母亲十指相扣,十指相扣应该像河流交汇。而我像一条倔强的河流,一旦从源头出发,便独自奔泻,再也不肯往返了。我必得和母亲之间保留一点小小的空间或距离,好从容安放我的寂静深渊和不羁怒涛。
我心里盼着快快走到暗黑高耸的江堤下。我想,只要翻过江堤,我们就到家了,我的煎熬就结束了。母亲会再次抱弟弟在怀里亲昵,忘记我的存在——是啊,我还不习惯独一无二地在母亲面前存在着,这太隆重。太隆重的事,往往都显得生分。
沙地平坦,又时有缓缓的起伏,这也因了一两百年前的江水雕刻出这种波浪似的地貌。我们走到沙包地的最高处,像走在浪花飞溅的银色波峰上。举头看天顶,一轮皎洁的明月似乎伸手可摘。而不远处,在沙地缓缓向下的尽头,是一面半月形的池塘,微微的粼波上银光闪耀,水里也灼灼颤动着一个不断起皱仿佛就要碎掉的白月亮。
“这里风好,又凉快,阿晴别跑那么快,我们坐下来歇歇。”母亲忽然叫着我的乳名说。
我回头瞟一眼母亲,只见母亲已坐在沙地上了。我想赶路已不可能,可是又不愿坐到母亲身边,感觉左右为难,只好站在原地不动。我听到远处庄稼叶子被风吹动的哗哗声,还有更远处村狗的吠声,村庄之外这一片被月色雕琢得童话一般的沙地上,只有我和母亲。是的,别人家的母亲都在树木蓊郁的村庄之内入了梦乡,别人家的孩子都甜美地卧睡在母亲身旁。
“阿晴数数,我们面前有几个月亮。”母亲依旧坐在沙地上,呵呵笑着说。
我心想,这么幼稚的问题也好意思问我,只有弟弟还懵懂无知或可值得一考。便没好气地回道:“谁不知道,天上只有一个月亮。”
母亲忽然起了身,一把拉住我,将我拉到她身边,让我傍着她坐下来。“水里还有一个月亮!”母亲指指池塘说。
“那是月亮的倒影。”我不服气纠正道。
“那是月亮的女儿。”母亲慢悠悠地解释着。“天上的是月亮妈妈,水里的是月亮女儿。没有天上的大月亮,哪有水里的小女儿!”母亲摸摸我出汗后又被夜风吹得沁凉的脸,指指天空,又指指池塘。
我顺着母亲所指,看看头顶的月,又看看水里的月,嗫嚅道:“水里的月亮被风吹皱了。”
“它是在生气呢!”母亲哈哈笑道。
我便低头不肯再说话,心想,天上的月亮也好,水里的女儿也罢,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我,今日不巧跟你同道,坐在这沙地上陪你看月亮而已。如果此刻换成是姨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这样尴尬,不会这样苦于无话可说。姨会将我的小手握在她的掌心里……如果姨在身边,我多么愿意姨是天顶的大月亮,而我,是一只在水底贪玩的小月亮呀。一想到姨,我便又抬头仔细去瞧月亮里的那棵桂树了,那无比皎洁明净的玉盘中间一片黛蓝色的阴影,怕就是月中桂树吧。姨的名字里也含了一个“桂”字。姨曾指着月亮跟我说,吴刚在月亮上砍桂树呢。听得我惊诧又恐惧,吴刚生了谁的气要拿桂树来当出气筒?还是吴刚家缺柴烧饭?直到姨告诉我,那桂树是神树,砍一截长一截,永远砍不完的,我才放了心。
在我心里,月亮是姨的月亮。
我坐在沙地上,自江水之上远远吹拂过来的夜风吹干了我身上的细汗,我周身清凉干爽地坐在月下,倒真觉得自己也像是月亮生出来的一般洁净凉软。如果不说话,这江洲之夜真是宁静呀,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轮船鸣笛,便是近处的唧唧虫鸣。虫鸣来自脚边的草丛里,更多的仿佛来自池塘斜坡上的苎麻地。苎麻地,大约也是虫子们的外婆家,谁都爱在外婆家的吧。虫声很密,虫子们大约也是亲戚拉着亲戚,在草间赏月乘凉,吹拉弹唱。
想到虫子们的欢畅,我便愈发感受到坐在母亲面前的局促不安。我偷偷瞟了一眼母亲,母亲周身披覆月光,正举头看月,微微仰起的侧脸,多么像姨。是呀,她们是同胞姐妹,自然长得很像,尤其不说话时,我几乎可以把母亲当做姨。坐在月光里的母亲,静静地,也像在听虫鸣,也像失去了年龄,也像是成了年轻的专属于我的姨……我忍不住悄悄地细看母亲。
“阿晴在外婆家待了这么久,想不想妈妈?”母亲忽然转过脸来,望着我问。我看见母亲的眼眸亮晶晶的,也闪耀着月光。
我心里想说“不想”,又怕母亲伤心,可是又不想撒谎,只好折中说,“有时想,有时不想。”
母亲似乎很甜蜜,忽然又温柔地叹道:“今晚终于能和我宝贝女儿单独坐一起好好说说话了哇!”
宝贝?我心里一愣。母亲竟然称呼我宝贝!寻常时日,这个词是专属于弟弟的。我的耳朵,在父母的屋檐下,路过无数回这“宝贝”二字,但都是漠然路过。我在父母身边静静生长,把一件件新衣穿短穿旧穿小,却好像都与“宝贝”无关。
是今晚的月亮让母亲忽然发现我也是宝贝了?我心上一片慌乱,又像落满了蹦蹦跳跳的虫唱。
母亲忽然又道:“阿晴天天歪在姨怀里,过几年,姨嫁婆家了,你还要跟着姨到婆家去?”
我不说话,心里却倔强地认定,我当然要跟去。母亲大约猜透了我的小心思,笑着道:“到时候,姨要生自己的宝宝,你到时刚好不上学,天天帮姨摇摇篮……”
我知道母亲在说反话,可是我依旧不回应,只是心里忽然难过得要命。原来姨有一天也要出嫁,也要像妈妈抱着弟弟一样,抱着白白嫩嫩的小宝宝。
我啜泣起来了。
母亲哈哈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给我擦泪。“我的女儿可真是养野掉了哦,姨还没出嫁,你倒先伤心起来了!”
在万籁俱寂之中,在淡淡的月色里,我倚着母亲的胳膊轻轻抽泣着。母亲齐耳短发,不似姨还拖着两根乌黑长辫。我望着剪着利落短发的母亲,又暗自掐着自己的手指甲,仿佛在背诵着一篇艰涩的课文,我在心里默念:这是我的妈妈。
月亮不知几时已经低低落下来了,落在沙地斜坡的苎麻叶上,慵懒的眉眼,像一只正要卧睡的蚕。苎麻地里,虫子们也像是叫得倦了,只有夜风像一根凉软的舌头在沙地上舔,在我们脸上舔,舔得人不觉起了睡思。母亲拉我起身,继续赶路。我照旧走在母亲前头,却分明感觉母亲的目光紧紧贴在我身后,像月亮一样照着我。
前方江堤隐隐,就快要到家了。月色朦胧中,我仿佛觉得自己不是回家,而是山水迢迢地奔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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