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在这片辽阔而又悠久的江域,据说具有划时代意义。
划时代?你当时代是根火柴杆吗?一划就亮;但族人认定我是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大人物。
你不觉得可笑吗?尽管江域悠久而辽阔,但在此谋生的无数生物中,蚌族最原始,也最卑微:没有头脑,没有鳍尾,全凭嘴里新月般绵软无骨的舌头,在江湖中讨生活。用舌头在沙泥中爬行,用舌头在浊流中觅食,深陷污泥而不能自拔。
蚌族即便如此低贱——对不起,我不该对族人使用贬义词,不该妄自菲薄,虽然我们是软体动物,但在族人心里,我们是古老而又伟大的一族——下等河蚌,属于人类的菜肴;中等江蚌,可产珍珠;上等海蚌,那就高贵了,将来是要创造被誉为月亮的夜明珠的。所以海蚌又称月蚌,在百年沉寂之后,作为月蚌,我的出生,令整个江域变成欢乐的海洋。
说实话,小小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与其他族人的区别。我有那么与众不同吗?我深表怀疑。虽说我外表英俊,但内心冰冷。
我被告知,我不仅属于自己,更属于整个蚌族。我被带到急湍中历练。急流冲击我瘦小而又虚弱的身体,但我不能退缩。我前行一步,后退三步,仿佛在练习如何逃跑,这样做有意义吗?我小小的舌头,拼命扎入沙泥,屡屡被冲垮,随波逐流,在旋涡中打转,被水浪卷得更远。我厌倦潮来潮去的生活,厌倦舌头被沙石磨出血来,厌倦自讨苦吃的修行。但他们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被带到纠缠不清的水草丛中觅食,经历种种危险。像巫婆的长发的水草,貌似根根软弱,实则是致命的绊绳;我目睹一位体格强壮的汉子,被水草紧紧缠住双脚,最终亡命于此。我真的搞不懂,有这个必要吗?先是自投罗网,被困在水草丛中,然后九死一生地逃离这鬼地方。但他们说,唯有经受长夜,方能拥有黎明。
我被灌输太多,尽管我的追求只有一个,那就是用毕生的精力与心血去创造一枚夜明珠——蚌族的月亮。在此之前,我必须打造一副坚不可摧的身体,用来创造和盛放它。我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乐趣,我急于创造一颗夜明珠。也只有我,做着这件倒霉事儿,昼夜痛苦不堪。
十年,二十年,我坚硬的外壳日益长大。我不停地追问,外壳还不够大吗?我已经比同龄人大出许多了;外壳还不够强吗?我把精华全用上了。但他们说,这远远不够。作为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大人物,不论我身处何时何地,都不能丢掉最初的自己。夜明珠岂是小小珍珠所能比拟的,它的光芒,将照彻整个江域。
三十年,五十年,我巨大的刻上一道道年龄纹的外壳,竟是如此美丽,但凡我所到之处,总能引起轰动。
为了万无一失,我投入所有的精力与心血,乃至天地精华;在这百余年间,这件倒霉事已养成习惯,我热衷于精心地打造外壳。不仅仅是我忘了,就连整个蚌族也忘了:我要创造的夜明珠,最初只是想用它来保护自己而已。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拥有一个坚硬的空壳。
我意识到这一点那天,有位渔夫将我从江底挖了出来。他惊叹我身体的巨大,惊叹我外壳的美丽,更惊叹自己挖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他想我体内肯定隐藏了特别珍贵的东西——夜明珠。他将我运回家,用一把锋利的刀割开我长达半米的大嘴巴,我的身体如展翅的蝴蝶僵死在地上,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瞧,这就是我可笑的一生!
顽石
我在虹溪,就是个笑话。我为何在这儿,要过这样的生活?我被嫌弃,被嘲笑,被孤立……我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了吗?并没有。
亿万年前,天崩地裂,大山被剖腹掏肠,化作山溪,从山上到山下,山里到山外,山溪不仅流淌泉水,更流淌奇石美玉。它们是那么精美,那么夺目,在清澈的水底,在灿烂的阳光下,也难怪这条山溪被称为虹溪。但光芒只属于它们,只有我,黑不溜秋,尖头尖脑,简直就是虹溪的耻辱。
它们拥有美丽的身体,精美的石头,总是那么显摆,那么臭美,敢于惊讶,也敢于做梦。我并没有与它们并论的资格。
我缩在阴暗的角落,更喜欢看天看云,看山看水。我也看夕阳,看星星和月亮,听晚风吹过山林,鸟鸣声声。我就这么虚度时光。
忽然有一天,从大山外来了几个人,闯入我们的禁地。他们被美丽的虹溪震惊。他们疯了,从虹溪里挑捡精美的石头,像强盗,用袋装满后脱下外衣包裹住,然后拎的拎、背的背,醉汉般地消失了。
突然安静下来的虹溪,一片悲伤,那些离去的石头,命运将会如何?
我们昼夜祈祷,别让强盗再来了。然而世事并不难料,你越是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没过多久,他们又来了,带上更多的人,有备而来。他们将挑捡的玉石,一箩筐一箩筐地背出山去。一个人见到我,恶狠狠地踢了我一脚,但痛的是他的脚。“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嘴里咝咝地抽风,一瘸一拐地走了。
是夜,满天星星又大又低,触手可摘,但我们谁也没有抬头。走出山去,被人圈在弹丸之地,恐怕永世不见阳光雨露。而被遗弃在荒凉山野,就要风餐露宿,地是床、天是被……
我没有资格思考。我只是默默地眺望星星,仿佛满天的星星都是我一个人的。这种感觉真好。
一次又一次,来掘走玉石的人越来越多;一年又一年,待在虹溪的石头越来越少。我搞不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强盗们蜂拥而至,竟成了虹溪的节日,石头们以被捡走为荣。终于,精美的石头和玉石被捡得差不多了,人类又发现了璞玉的价值,竞相挑选,几块被运走剖开石壳,竟是价值连城的美玉!
最终,只有我的地位依旧十分稳固,我还是从前的我。即使整条虹溪的玉石都被捡光了,只剩下最后一块,那就是我。
多少年后,虹溪重又恢复昔日的宁静,很少有人再愿意来这儿兜兜转转,花上数日工夫也捡不到一块有点价值的石头。但名声在外已久,偶尔还是有人满怀希望地赶来,最终两手空空地离去。多少年了,来了一位孤独的老头儿,他背驼眼花,像一株被风刮断的小树,在溪上慢慢地移步,当他一脚踢到我时,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嘴里咝咝地抽风离去,而是“咦”一声,急忙蹲下身来,将我捧在手里。他在泉水中洗尽我身上的污泥,用袖子擦干,很是宝贝。他双手在颤抖,嘴也在颤抖,流着泪说:“我终于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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