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有一天不用顶着黑夜去批发市场拉菜,他却还是四点多准时醒来,在床上换了好几个姿势,依旧睡不着。他叹息着自己没那富贵命,半眯着眼,翻身下床。脚下踢到了毛绒绒的一片,光滑且带着些温暖。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是大鹅花花,每个晚上,它都这样蜷在他的床边。
花花将长脖子伸过来,朝着他的腿蹭了蹭。他的小腿肚被菜市场的蚊虫咬得疤痕连片,常觉得痒,鹅毛抚过,阵阵舒畅。他用脚踢了踢它,它就给他让开了路。他走进卫生间,放出长长的水柱,尿声中,他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大眼睛,打开了卫生间的灯。光线冲了出来,明亮得刺眼。他心怦怦跳着走出卫生间,打开屋子里的灯,床上一团凌乱,而床边,确实是花花伸长着脖子站在那里。
它,它,它三天前在店里被自己卖掉了啊。他以为它已经被人吃了又消化了。对于一只鹅来说,在世间消失太容易了,容易得就跟一个人喝下一杯水一样。
可是,这会儿,花花,就真实地站在王小鱼面前,伸长了脖子,看着他。
花花是高美英高三那年考完试,来城里找姐姐玩的时候,在街上捡到的。那时候它就是一只大鹅了,不知道是从谁家走丢的,满身的泥水,紧紧追着高美英。它扬起脖子的样子有些凶恶,路旁的人纷纷躲闪。高美英的妈说过,鹅,恶,是个很厉害的扁嘴畜牲,得躲着点。高美英吓得尖叫,跑回王小鱼的摊位,王小鱼扔了些菜叶子给鹅,它欢快地吃掉,扭着屁股走了。第二天又来了,第三天,第四天,连着来了半个月也无人过问,看来是一只无主的鹅。有一天,他多扔了些菜叶子,它就一直吃到天黑,卧在摊儿前不走了。它不是纯白的,身上白色中带着灰色,还夹着些黑,他就叫它花花。他本来不想给它起名字,可是每天“鹅鹅”地叫着,不如“花花”顺嘴。起名字,只是为了顺嘴而已。
花花早上跟着他出摊,晚上跟着他收摊,每天下一个大鹅蛋。花花吃烂菜叶子,没有喂饲料,它的蛋是绿色无污染的,城里人很注重这个。花花的蛋卖十元一个,还有人预订。王小鱼和高美兰没有舍得吃过,虽然无数次起过尝一尝的念头,还是挡不住十元的诱惑,卖了。
花花跟了他的第二年,他在菜场上租了房子,就是现在的铁皮棚子,屋外下场雨,屋内听着跟放炮一样。从露天摊位提高到了有屋可居,这是人生的一大进步。他很高兴,邀请了几个在菜场的同乡庆贺。高美兰炒了几个菜,大家在一起痛饮。半醉间,有人提议把花花宰掉,来顿铁锅炖大鹅。菜市场里有许多鹅就是这样了却一生。同乡们对这个提议都非常支持。王小鱼稍一犹豫,同乡们便起了哄,舍不得啊,有什么舍不得的?哥几个还没有你的一只鹅重要?有人就提了刀奔向花花。王小鱼黑了脸,推了酒杯子,大喝一声,你敢?提刀的人才止了步。
王小鱼走了过去,轻轻抚摸了它。他在愁肠百结的时候,喜欢将双手的重量,在鹅的羽毛上游走,然后跟它说,有个买菜的,都买走两天了,又来退货了。有个买菜的,硬说我缺斤短两。有个买菜的,上来就张嘴骂人。孩子又得交补习班的钱了,又得攒钱给爹治病了。高美兰又去那个鱼贩子家了,每次都是兴高采烈地出来,像是在那里得到了什么。摊位费又涨了。菜价也又涨了,一涨就不好卖——
花花是懂他的,每次都“嘎嘎”地点点头,将身子靠在他的身上。他的烦恼,说给鹅听,就被鹅带走了,像是现在,他蹲下身子,花花就将脑袋伸进他的怀里。想来除了父母和老婆,花花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但这世上的鹅如同世上的人,所有的在一起,都是要分开的,父母是,老婆孩子也是。
鹅忽然低低嘎了两声,歪着脑袋扬起了头,用左边的眼睛看看他,又用右边的眼睛看看他。左右分开的眼睛正打量着王小鱼向前看的目光时,走廊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花花从他怀里跳下来,浑身颤抖着,肥大的身子摇摆着,钻到了床下。房间里安静了,安静得只有外面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远了,王小鱼就将鹅从床下拖了出来。
王小鱼在宾馆度过这个夜晚,是因为第二天要参加一场婚宴,一场档次很高的婚宴。似乎冥冥之中被安排在这里,是来救花花的,不是自己的意愿,是命运的安排。王小鱼知道,高档婚宴上有一道菜叫手撕老鹅肉,这道菜很讲究,要现杀现烹,保持肉的质感。
王小鱼一阵心酸,花花老了,不能下蛋了。一只鹅不能下蛋,养老一样养在他的身边,很多人劝他杀掉,他下不了手,就将它卖了。明知道卖掉也是被宰杀,终究自己没看到。高美兰说,太老了,肉不好吃了,多少换俩钱算了吧。王小鱼看得出来,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有很多不舍,他家有很多的烂菜叶子,养着花花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对一只老鹅来说,难不成还真要养着它?菜市场没有这样的惯例。
他们都忘了,这只鹅是高美英捡回来的,他们卖掉的时候应该给高美英打个招呼。高美英自己也忘掉了。
高美英考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遇到了一个富二代男朋友。两个人这就要结婚了,男朋友给她买的戒指,标价是王小鱼和高美兰一辈子也攒不到的数目。王小鱼从岳母那里听说,高美英和男朋友出国旅游去了,在国外拍了婚纱照,他们就要举办婚礼了,定了日子定了饭店。他都是听说,他也不敢插话,连高美兰都不敢插话,他敢说什么?他只能微笑着说,好,好。心中一阵幸福涟漪,以后就要攀上一门有钱的亲戚了。也还有些恐慌,怕自己在这个有钱的妹夫面前会手足无措。还好,听岳母说,高美英未曾在男朋友面前提起过他们,那就不用会面了,会面会让自己自卑,婚礼上见见就可以了,喧嚣的人群,可以掩盖很多的不安。
他在婚礼的前一天按男方要求住进了酒店,他觉得很浪费,自己就在这个城市里住啊,完全可以第二天早起来这里。可是男方偏偏这么安排了,好像住了那么多年,他仍然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人。送亲的娘家人都安排有房间,还都是很昂贵的套间。几个房间没有在一起,高美兰在楼上陪着高美英,他就闲了下来,一个人在宾馆里踱来踱去。
宾馆里的喷泉,水声叮咚。宾馆大厅里,钢琴声缠绵,他不喜欢。他来到了杂乱的后厨,人家不让进,他说是送菜的。他怎么能说自己是送菜的呢?他明明是来住宾馆的。不过他有个想法,想看看这家宾馆的菜自己能不能送。他在后厨的门口远远望了一眼,就在那个时候,他看见了花花。它是他的鹅,纵然在一群鹅中,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他想带走它,但他知道不可以这样,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花花就是那时候看见他的吧,他没想到,花花能从后厨逃出来,来到他的房间,对于一只鹅来说,它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他忍不住伸手轻抚着花花的羽毛。他看到它的羽毛上有不少的泥、粪、血迹,比初见它时还要悲惨。
他掀开了一些帘子,看了看窗外即将褪去的夜色,走进卫生间在浴池里放满了水,花花有些颤抖,歪着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愿,身子转了两圈,还是自己踱着步子,慢慢走了过去。花花跳了进去,将头伸进清水里,将身子泡进清水里,它忽然想起来,自己原本就是属于水的。它在水面上浮动着,欢快地抖动着身子,似乎在庆贺自己的新生。
王小鱼站在那里看着花花,想着它跟了自己十一年,在城市的菜堆旁睡了十一年,从未曾这么欢快地洗过澡。他也从未曾想过给它一盆水。他温暖的心中自然也吟诵起童年的那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他是班级里最早会背这首诗的,老师当年表扬过他,他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这首诗,那又如何呢?只不过是记起来一首诗,已经忘记了一辈子,只在宾馆这样悠闲的环境下才又重新想了起来。
这时候手机响了,突然而起的铃声震得他一哆嗦。谁会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他抓过手机一看,是高美兰。他接过电话,她在那边呜呜地哭,太气人了,这婚不能结,坚决不能结,我妹妹怎么也不能嫁给一个傻子。
是傻子?不可能吧。
是傻子。眼珠子瓷瞪着,走路摇晃,问他叫啥名字,他得摇着脑袋想好久才能想起来,叫杨森林。
不会吧,你什么时候见他的?不是要到迎亲的时候才能见吗?
妈不放心,说从来没有见过,越想越不对,叫我借口婚礼缺东西,直接去他家要。妈是怕这人长得丑或者缺胳膊少腿,没想到,没想到是个傻子。
那还嫁啥啊?退亲啊,不结了。
美英愿意啊,她一直瞒着家里,就是怕反对。她说这是她最好的选择。妈呀,妈,妈晕过去了,你快来啊。
王小鱼拿着电话就往门口跑,花花站在门口,堵住了路,抖着身上的水珠,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这是要拦路吗?花花真的是懂他的。
他站住了。他想,自己去了又能怎么样?她们会在乎自己的意见吗?女婿只是外人,有钱的女婿才是自己人,自己的意见,还不如傻女婿的家常话重要呢。如果傻女婿能给美兰找个更好的归宿,她也许会离婚的。她不是经常抱怨么?卖了十多年菜还是个穷卖菜的,将来还会继续当个穷卖菜的,她这一生的日子,似乎就要这样过下去,别无更好的选择。想到这里,他忙摇摇脑袋,告诉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下去,一日夫妻百日恩,美兰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
花花见他摇脑袋,便也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蹬着腿舒展开翅膀,在自己身上扇了两下,跳到了椅子上,蹲下,头高高昂起,高贵得像是在下蛋。
王小鱼踢了一脚椅子,椅子晃了晃,花花没有动。他又躺回床上,身子的重量扔给了床,比将重量压在自己的脚上,轻松得多。他摊开四肢,一只手搭上了床边的椅子,花花将头伸过来,扁圆的嘴在他的掌心游走,像是引导他穿行出早已安排好的宿命。
王小鱼躺在床上,想起了自己的梦想,有钱的妹夫,指头缝里洒出来些散碎钱,就能让自己开一个小超市,可以雇些店员,坐在那里指挥,屋子里干净整洁,自己只用动动嘴就把钱赚了,进货,卖货,收钱,补货。这附近的人需要什么,他都了如指掌,这附近什么东西价格高什么东西价格低他了然于胸,他就缺开超市的钱,或者说,他就缺一个有钱的妹夫。
我为什么要这样想,这样背离了对一个家庭的责任,高美英将来真的会幸福?她不幸福自己真的能坐视不理?王小鱼很矛盾,胸中像有澎湃巨浪,鹅毛也不能给他安静。他从大鹅身上收回了手。花花将脖子缩了起来,准备睡觉。
王小鱼静静地看着它,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穿着短裤背心,拿起手机就往外走。刚走出房门,有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厨师和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保安走过来,朝他微笑着打了招呼,您好,先生,您有没有看到一只鹅?
没有,这里怎么会有鹅呢?
王小鱼接通手机放在耳朵旁,走廊里的地毯绵软,灯光微弱。
天还没有亮。
你不要过来了,妈已经醒了,在哭,你来了她会冲你吼,这又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冲我们吼又有什么用?高美兰说。显然,她已经被吼过了。
那婚还结吗?
等等看吧。
天都要亮了,还等着看什么?
看杨森林家怎么表态啊?怎么样也不能让我妹妹吃亏。
王小鱼看着保安和厨师充满期待的眼神,转身进屋,将他们关在了外面。花花依旧坐在椅子上,依旧是一副高傲的神情。
他和高美兰结婚前,喜欢过村里的一个姑娘。他们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坐同桌,冬天冷的时候,他的手冻得无处可藏,她伸出软软的小手,给他暖过手。那种感觉一直留在他的手上。同桌的父亲有辆大卡车,他们一家很早就坐着大卡车搬到县城里去住了,搬走的那天,他跟着卡车跑了很远。她偶尔也还会回来,每次回来,她都比上次时要漂亮。王小鱼起初还敢和她讲话,后来只敢远远地偷看。
结婚后,他依旧喜欢她。听说她后来嫁了个老师,在县城里过得很如意,他每次回老家路过县城,那只被摸过的手,总是暖暖的痒痒的。
他只跟花花说过这件事。别人,谁都不知道。
他觉得人生的幸福,就是跟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可高美英有。她在高中的时候有过一个男朋友,那个人还是王小鱼的一个远房亲戚。男孩子也考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远房亲戚还想托他去高家提亲,说两个孩子一直有联系,高美英也是农村出身的女孩子,也算是门当户对。王小鱼当时就拒绝了,他不是不愿意去,他反感亲戚说出“门当户对”这四个字,虽然他知道这四个字是冲破不了的。他说,要是两个人愿意,不需要别人去提亲,这都什么年代了?
这都什么年代了,高美英愿意去嫁给一个傻子。可是不去嫁给这个傻子,难道去嫁门当户对?那就也过上和她姐姐差不多的日子。他和高美兰就是门当户对。
他只能又躺回床上,看看屋子,看着花花,又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它的羽毛。顺滑的毛裹着他粗糙的手,温软和缠绵暂时包裹了焦虑。他觉得,这个时候,什么也不想是最好的。他无力改变的,为什么要去改变?
手机的屏幕亮了,高美兰发来微信:收拾东西,上来找我们,走。
去哪里?
回家。
他迅速穿好衣服。最后系的是腰带,腰带扣“咔”的一声,大鹅也敏锐地睁开了眼睛。
王小鱼拿来一个大包,把鹅装了进去,拉上链子正准备出门。手机的屏幕又亮了:不走了,他们答应条件了。
王小鱼对着屏幕看了很久,回了一串符号:????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美英心大,想做这做那,普通的生活无法满足她,也只有这条路了,是她自己选的,只要她觉得幸福,不用在乎世俗的飞短流长了,人吧,只要自己过得高兴就行。
高美兰的这几句话让王小鱼吓了一跳,他还真不知道,她这是看了多少爱情小说才学会的文艺腔。想起她没事就对着手机傻笑,他的心里忽然烦躁起来。
花花从提包里露出头来。它黑豆一样的眼睛转了几转。
美英上学,她父亲去世,都是借的债,欠了很多钱,她拿什么还?而且,傻子单纯,没有那么多心眼,美英至少不会害怕丈夫出轨,也不用为这样那样的事情看他的脸色。她的一生,都不会因为家庭的变故而不开心的,要向前看,她从此有了富足的生活,才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比如理想啊,追求啊。他又这么想的时候,觉得心安了,低头发了一条微信:还有什么改变吗?
高美兰回复:没有,一会儿娶亲的就来了。
王小鱼走进浴室,仔细冲了个澡,刮了刮胡子,对着镜子中精神的自己,感到很满意。他穿上了崭新的西装,系上了新领带,穿上了新鞋子,说,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是的,不要惊讶,不要紧张,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对着镜子梳自己的头发,一根根梳得熨贴,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仔细地打扮过自己,现在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需要好好打扮,才能配得上以后的生活。
可是鹅怎么办?继续藏在屋子里?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自己已经收了人家的钱,它已经属于别人,把它藏起来,跟偷一只鹅有什么区别?偷盗不是一个体面人做的事情,有了一个有钱的妹夫,自己已经是一个体面人了。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屋子里的安静让鹅觉得不安起来,它跳下床,冲到窗户旁。
王小鱼拉开了房门,服务员,快来,这里跑来一只鹅。
花花“嘎嘎”叫了几声,脖子贴着地,快速地冲向门口。门外一阵惊呼,惊呼了几声后是一片欢呼。王小鱼关上门后没有再打开,仿佛这件事情跟他无关。直到外面响起了礼花声,他才打开门准备出去,开门的时候,从门上飘落下两片鹅毛,一片黑的,一片白的,不偏不倚,正飘在他的手上。他把它们放在掌心里,仔细端详了一下,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往楼上去,走得太匆忙,头撞在了墙上。
午宴,每桌都有一盘鹅肉,是这家高档宾馆的拿手菜手撕老鹅肉,摆在新娘面前的那盘,厨师介绍,是一只十多年的老鹅,整整焖了一上午,口感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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