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玩笑
河湾村南部的千亩树林,几乎在一夜之间落尽了叶子,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小鸟。秋后的天气,一场秋雨一场凉,北方进入了萧条的季节,树叶飘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小鸟也随着树叶落到地上,就不正常了。有人猜测,可能是小鸟在树枝上站久了,不慎摔下来的。常言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在树上也一样,一不小心摔下来,也是正常的吧?有人说,问问木匠吧,他对这片树林最了解,兴许知道是什么原因。确实,木匠非常熟悉这片树林,他知道什么样的树适合打造棺材,什么样的树适合制造窗户。他经常去树林里查看树木,被他看中的树,基本上离死不远了。为了不被锯掉,有的树假装生病,树皮外面流出脏兮兮的汁液,甚至长出丑陋的伤疤,仿佛树干里面生了虫子,一看就不是个好材料,不适合做任何东西。有的树直接躲开他,甚至逃走,跑到青龙河对岸去,至死都不回到出生的地方。
谁去问木匠?自然是心直口快的三婶,话在她嘴里,保存半个时辰都会自己蹦出来。她找到木匠,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问,木匠,听说南边树林里的树叶一夜之间都落了,这个不怨你,据说还落下了很多小鸟,你说,是不是你干的?木匠看见三婶一脸的肥肉,严肃中带着藏不住的滑稽,就感到好笑,于是笑嘻嘻地说,三婶算是问对人了,确实是我干的,当时小鸟们正在树上聊天,有的在天上玩耍,我说,都下来,咱们开个会,商量一下秋后怎么过日子,它们听见我的号令,就都落到了地上,围在我周围开会,你说我厉害不?三婶盯着木匠,说,别贫嘴,跟你说正经事呢。
在木匠看来,三婶从来就没有什么正经的事情,也不用严肃回答,笑嘻嘻地对付了几句,就把三婶糊弄走了。三婶从木匠这里没有得到一句有价值的答案。
三婶走后,木匠带了一把斧子,直接就去了树林里,看看三婶说的是真是假,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走进树林的时候,不禁感叹,确实是秋凉了,整个树林变得非常通透,前几天还是枝繁叶茂,此刻已是满地落叶,大多数枝头已经光裸,仅有少数叶子还挂在枝头,在风中颤抖,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仔细打量过后,木匠确实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只死去的小鸟,是麻雀,看上去是一只衰老的麻雀。他在树林里转悠了大约一个时辰,又发现了一只死鸟,也是麻雀。总的说来,死鸟很少,并不像三婶说的那么邪乎。
河湾村南部的树林约有上千亩,大多数是杨树,其间夹杂着零星的几棵柳树。很显然,树林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杨树的叶子全部冻掉了。从地上的落叶可以看出,落下的杨树叶,大多数还是绿色,很少有枯萎和黄色的叶子,说明它们还不到落下的时候。杨树的叶子落了,而柳树的叶子还完好如初,都在枝条上。有人说,柳树的叶子是小鸟的羽毛变的,只有风寒加上小鸟的咒语,才能脱落。
河湾村有许多传说,木匠从来是半信半疑,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对于离谱的传说,只是听听,既不相信,也不求证。今天,他亲自来到树林里,很快就否定了三婶的传言,他走遍了树林,只发现了几只死鸟。他想,回去有话对付三婶了。就在他暗自得意时,前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杨树下,地上的落叶忽然起飞,纷纷回到了树上,重新站在枝头,不下来了。木匠被眼前忽然出现的奇迹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打了一个激灵,随后把手背到身后,抽出了掖在后腰上的板斧,握在手里。
有了板斧,木匠的心里稍微有了底。待他回过神来,看见刚才那些飞回到枝头的树叶,不是一般的树叶,它们非常活跃,一个个都在动,有的还跳到了别的枝头上。难道说,这些树叶不甘于落在地上,还要还魂,回到往日的枝头?他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树叶起死回生,仿佛一场生命的暴动。
这些树叶确实不同寻常,他一定要看出个究竟,否则回去后在三婶面前说话就没有底气,更不用说吹牛了。想到这里,他强作镇定,走近一些,仔细再看,他惊讶地发现,这些回到枝头的树叶并不是树叶,而是一群麻雀!
木匠当场就嘲笑了自己。心想,真是眼花了,竟然把麻雀看成了树叶。平时他所看见的麻雀,没有这么大规模,也没有见过它们同时从地上起飞,回到光裸的枝干上。这次,是他走进树林里,惊扰了地上觅食的麻雀,才有眼前这惊魂的一幕。
这个麻雀的群体数量太大了,它们把一棵大树的枝头全部站满,仿佛夏日里繁茂的树冠。看到这些飞上枝头的麻雀,木匠的心立刻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了。他和麻雀之间没有过不去的仇恨,虽然早年间因为伐树,木匠遭到过麻雀的集体谩骂,但是木匠觉得那次是自己有错在先,锯倒了带有鸟巢的大树,被小鸟们骂一顿也是正常的,他并没有记恨麻雀。对于麻雀来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麻雀们早已过世,新生的麻雀未必知道早年的历史,说不定早就忘记了。
木匠想得太简单了,麻雀们之所以飞上枝头,未必不是一种示威,或者是拼命的守护,因为这棵大杨树上,有两个鸟窝,两个鸟窝涉及到两个家庭,两个家庭又连带着许多亲戚,亲戚又连接着别的亲戚,也就是说,这棵树上的两个鸟巢几乎涉及到整个树林的麻雀群体,是一个庞大的部落。
一个庞大的麻雀部落,是一个惹不起的部落。木匠也不想伤害它们,但是凭木匠的性格,就这么过去,好像还缺少点什么乐趣,于是他手握板斧,慢慢地朝大树走去,对准了树干,抡开了臂膀,上去就是一斧子。实际上,落到树干上的是斧头而不是斧子的刃口,大树被木匠的斧头震了一下,并没有留下伤口。
木匠跟麻雀们开了一个玩笑。
在木匠的斧头落到大树上以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些落在枝头上的麻雀并没有飞走,而是应声而落,像树叶一样哗啦哗啦地飘落到地上,直到一个不剩。木匠仔细一看不禁吃惊,这些落下来的根本就不是麻雀,而是真正的落叶。
麻雀们跟木匠也开了一个玩笑。
见此情景,木匠再一次惊呆了。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落叶仔细观看,他要看看这些落叶到底是什么,就在他松手的一瞬间,从远处来了一阵风,把他手里的落叶吹飞了。他眼见着这片落叶向天上飞去,并且在空中渐渐长出了翅膀。随后,刚才从树上落下来的那些叶子也都纷纷从地上起飞,向天空飞去,像往日出发的鸟群,越过整片树林,消失在远方。
木匠站在树林里,望着树叶飞去的方向,呆成了一根木头。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神来,扔下了斧子。他不知道这些麻雀是如何在瞬间变成落叶的,也不知道为何飞走的树叶会在风中长出了翅膀,他简直无法区分这些飞走的叶片到底是落叶还是麻雀。
木匠百思不得其解,心想,难道树叶真的会飞?他也想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飞起来,于是他学着树叶飞翔的样子,张开了双臂,上下反复扇动,没想到他的身体真的离开了地面,但由于他体重太大,不适合飞翔,他只是离开了地面一尺多高,就再也飞不上去了。木匠想,如果我的身体也是树叶那样薄,我一定能够飞起来。于是他再次张开了臂膀,又尝试了几下。
这时,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的声音出现在不远处,她喊道,使劲,使劲飞!
木匠顺着喊声的来路望去,发现一棵树干后面露出了一个女人的半个身子,她已经笑弯了腰。这个女人是三婶。
一无所获
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河湾村南面的树林里有一群喜鹊在叫,听叫声是一大群,至少是几十只以上甚至更多。它们并不飞起来,只是在树林里叫。平时,喜鹊们各住各窝,各找各的食,即使有聚集,也是三五个亲戚或好友,见面聊聊天,商量事情,很快就会散去,不会大规模聚集。木匠一大早就起来,来到树林里找一棵树,准备把它砍倒,用于打制木箱。他想,这么多喜鹊聚在一起,肯定是在欢迎他。昨天木匠已经来过树林,相中了一棵树,他之所以相中这棵树,并不是因为它长得多么好看,而是当时树上有一只喜鹊在叫,他觉得这是很吉利的事情。喜鹊是招人喜欢的鸟,它叫,就有喜事。
木匠怀着喜悦的心情来到了树林里,寻找那棵喜鹊叫过的树。让他想不到的是,这棵树竟然跑了,找不到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这棵树的前面有一棵树,后面有一棵树,左面有一棵树,右面也有一棵树,这棵树处在许多树的包围之中。今天他来到树林里,发现树林里所有的树都有前后左右邻居,每一棵树都在别的树的包围之中,所有的树都有树冠。这棵喜鹊叫过的树,隐身在许多相似的树中,藏起来了。
木匠后悔,昨天看中那棵树以后,应该在树上做一个记号。他想,跑就跑吧,一棵树还能跑多远,肯定还在树林里,不定藏在哪棵树的后面,我一定能够找到它。木匠是个执着的人,被他看中的树,就算活到头了,跑多远都能捉住。但是树有树的生存智慧,它们长得尽量形貌相似,以便迷惑人,让人难以分辨,甚至陷入树林的迷魂阵。
木匠开始了寻找,他在树林里转悠,他相信自己,总会找到这棵隐藏起来的树。在他寻找的过程中,喜鹊一直在叫,他不知道喜鹊的叫声是否与自己有关。
木匠在树林里转了好多来回,也没有发现那棵逃跑的树。有好多次,他又转回到原来的地方,走了许多回头路。这时,太阳刚刚从地下冒出来,新鲜的阳光从宽阔的青龙河对岸横扫过来,给晦暗的树林送来晨光,也给树林带来了阴影。有的树木早已在鸟鸣中醒来,有的树木依然困倦,似乎还沉浸在昨夜的梦中。树木从来都是站着睡觉,如果它站着不动,你无法分辨它是在睡眠还是在思考。
树木的睡眠姿势误导了小鸟,有些小鸟由于慵懒,不愿回到窝里睡觉,困倦了就在树枝上打瞌睡,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每年都有小鸟不慎从树上掉下来摔死。木匠亲眼见过一只麻雀站在枝头上睡觉,在睡梦中从树上掉下来,幸亏它在落下的过程中忽然惊醒,又奋力飞回到树上。麻雀体轻,很难摔死,即使真的掉到地上,顶多是摔昏过去,过一会儿还会苏醒,重新飞走。但也不是所有的鸟都这么幸运,如果一只衰老的喜鹊从树枝上仰面摔下来,可能凶多吉少。在下落的过程中,喜鹊往往会因为恐惧而发出垂死的大喊,把生命的元气一次用尽,因此喜鹊的死,往往不是摔死,而是因为元气尽失而气绝身亡。
今天有这么多喜鹊聚集在一起,气氛非常活跃,不像是死了喜鹊,听那欢快的叫声,倒像是在娶亲。
树林是一个鸟群的社会,有死也有生,每当小鸟们结婚迎亲的日子,同类的鸟们就会聚集在一起,前来贺喜,祝贺一番。办喜事这天,气氛祥和,鸟们或是飞翔,或是站在枝头上,借此机会相互问候,加深感情,在一起聊天或者唱歌。鸟们在一起,并不总是一片祥和,偶尔也有打架的时候。鸟们打架,往往从争吵开始,发展到怒不可遏的程度,会相互怒骂直至大打出手,相互撕咬,拳打脚踢,一副拼命的样子。鸟们打架,由于力量有限,一般不会致命,只是受些轻伤而已。真正的猎手从来不会跟你争吵,它没时间跟你扯淡,它不允许你还嘴,也不会给你争辩和反抗的机会,它会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忽然从天而降,伸出粗壮而锋利的爪子,一下抓住你的身体要害,爪子抠进肉里,一击毙命,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鹰在狩猎时就是如此。
一只鹰从天而降,即使没有抓住小鸟,也可能把小鸟吓死。那是一种血脉压制,仅仅是一道目光,就足以杀死一只小鸟。
而今天,鹰没有来。鹰不是有了慈悲之心,而是鹰发现树林里有人在转悠,不便下手。木匠来到树林里,反而给小鸟们带来了安全。而这些,木匠并不知晓,他依然在转悠,他要找到那棵逃跑的树,在找到它之前,他没有心思倾听鸟鸣,即使听了也不懂。
临近晌午时分,太阳已经接近头顶,由于时已入秋,少数树叶已经飘落,树林变得非常舒朗,树木之间并不拥挤,阳光透过树林,所有的树木都得到了阴影。树木需要一个影子,证明自己的存在。砍断一个树影,就会倒下一棵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木匠曾经用斧子砍在树影上,结果一棵树疼得当场昏过去,树冠猛烈晃动,差点晕倒。树影是树的灵魂。也有人说,那天风大,树冠晃动是在招风,根本不是木匠砍伤树影所致。木匠也不承认是他干的,他不想当树木的天敌,每次在砍伐树木之前,他都要说明原因,征得树木的理解,尽量不跟树木结仇。
尽管树木没有记恨木匠,但也有些忌惮,被他看中的树木逃跑,就是一种被动的反抗。小鸟也是如此。小鸟对鹰的惧怕,已经渗透到骨子里,即使在背后也不敢提鹰这个字,更不敢议论和辱骂,哪怕是心里想一下,都瑟瑟发抖。鹰对小鸟构成了精神威慑,在鸟的心里,鹰就是死神。
木匠在树林里一直寻找到正午,也没有找到那棵树,后来,他看到每棵树都似曾相识,都像是他要找的那棵树,又似乎不是。他看得眼花了,干脆不找了,坐在树荫下歇一会儿。说来也巧,他正好坐在了喜鹊聚集的这棵树下,成群的喜鹊在树枝上鸣叫,喜庆的气氛非同往常。由于他不再转悠了,心也就静下来了,他安静地坐在树荫下,听到喜鹊的叫声比往日明亮,仿佛声音中掺入了阳光。喜鹊并不害怕木匠,看见木匠坐在树下,叫嚷的时候还故意提高了声音,仿佛专门是给木匠听的。
就在喜鹊们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时,死神出现了。几乎没有任何迹象,也没有一点声音,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黑影,这个黑影几乎是垂直而下,降临到树林上空。最先看见这个影子的是一只年老的喜鹊,它大叫一声,从树枝上跌落下来,当场死去。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摔死的,而是被天空中的黑影吓死的。
树上的喜鹊听到一声惨叫,知道是什么来了,几乎是同时起飞,本能地四散逃命。一只老喜鹊用临死前绝命的惨叫,向同伴们发出了危急信号,使得这个聚集的群体得以逃脱。
这次灾难,不能说与木匠无关。由于他坐在树荫下歇息,身影被树冠完全遮住,以至于住在天空背后的一只鹰,视线受到阻碍,以为树林里没有人了,就从天顶上俯冲而下,直奔这片树林而来。
这次突袭事件,除了一只年老的喜鹊被当场吓死,其他的喜鹊们一哄而散,都逃脱了。从天空中垂直而下的鹰,收获甚微,它只在空中抓住了一片飘起的落叶。
木匠也是一无所获,等到鹰返回天空的时候,木匠已经失去了寻找的兴趣,失望地走出了树林。
临走时,木匠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死去的老喜鹊埋在了树下。当他走到树林外面的时候,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回头望去,只见身后阵风忽起,整片树林都在摇晃,风中夹杂着各种鸟的叫声,却没有一只鸟飞出树林,随风飘来的只有几片落叶。这些风中飘浮的落叶,越过木匠头顶上空时,忽然长出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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