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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的父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2265
◇史若岸

  父亲回来的时间在七月末,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我那时留在学校做兼职,一直到八月初才坐上回家的火车。祖父母没有提前告诉我父亲在家的事,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时,丝毫没有料到门后会出现父亲的脸。

  我和父亲已经三年未见,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岁月在他们脸上的痕迹就像消失了一样。三年后的父亲和三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他微微皱着眉,脸上带着浅薄与自得的神情,像是在挑剔这个世界,又像在轻视这个世界。

  见到我,父亲也有些意外。他的眼睛稍稍睁大了点,显露出一种不动声色的讶异。讶异随即变为自然,他熟稔地拉开大门,以主人的姿态叫我进去。他的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烟味,他用烟将整个房间变成了他的专属,蛮横而鲁莽。我皱着眉,提着箱子,一言不发进了屋。

  屋子里很安静,电视虽然开着,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父亲的心思显然不在看电视上。他说,爷爷奶奶出去了,他们知道你今天回来吗?我说,知道,早就告诉他们了。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他哂笑着,怪不得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了,原来是他们的宝贝孙子要回来了。他的语气,略微有点夸张,像是在嫉妒祖父母对我的偏爱,透着表演的痕迹。

  房门关上后,我拥有了暂时没有被父亲打扰的空间。推开窗户,将行李箱横躺在地,开始收拾行李。利用兼职赚的钱,我给祖母买了一件质地轻薄的印花衬衫,又从校园二手平台买了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

  祖母热爱囤积,将我从小到大的衣物塞满了衣柜。时间久了,每件衣服都变得和衣柜一样古老,充满了谷物堆放很久的陈旧味道。我在学校期间,祖母显然又重新整理了衣柜,小学时的衣服被翻了上来,码得整整齐齐。祖母依靠这种方式想念家人,她想念父亲的时候也这样做。我极少见到父亲,但常见到父亲的旧外套,它们安静地挂在祖父母的衣橱里,像一张张没有地址的明信片。

  我没有睹物思人的习惯,至于睹物思己,过去的自己也没什么可思。我换上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将其他衣物推到衣柜的最深处。我把祖母的衬衫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电脑。电脑受了外力挤压,显示屏竟然坏了。我的心凉了一下,这件事和父亲无关,但我还是忍不住将二者关联在一起。

  查过换屏幕的价格后,我将手机扔在一旁,半躺在床上,望着窗户发呆。窗台上竖着一排透明的玻璃罐头瓶,这是祖母用来做西红柿酱的瓶子,大大小小的空瓶子摆在一起,显得凌乱而寂寞。

  每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祖母就会制作西红柿酱,她买整箱的西红柿,洗净剥皮后,在锅里熬成红色的汤汁。收集的罐头瓶用开水煮过,在地上摆成一圈。祖母用勺子舀起煮好的西红柿,将它们分装进瓶子,勺子碰撞着玻璃瓶,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满满当当,祖母喜欢这种满满当当的感觉。装好西红柿的瓶子用盖子和塑料纸密封起来,到冬天时再吃。一瓶西红柿酱通常吃三四回才见底,只有我生病的时候,省俭的祖母会奢侈地拆开一整瓶,拌上白糖,喂给我吃。

  祖父母生活非常节俭。他们总是留着洗菜的水冲马桶,洗衣服的水拖地板,重复加热吃不完的剩饭,不看电视时,第一时间拔掉电源。为了省电,祖父一直买低瓦数的灯泡,灯光过于昏暗,连飞蛾都吸引不来。考虑到我在上学,祖父买了一盏高档台灯,天色渐渐暗下去,吃过饭后,我把台灯打开。白色的灯光圈出一片明亮的区域,我在灯光下写作业,他们在灯光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我们各做各的事,听绿纱窗外的蟋蟀吱吱叫唤。

  回忆仿佛茂密的树林,绿色的枝叶漫漶无边。没有风,蓝色的天空淡得像兑了水,太阳又升高了一点,屋子里变得越发闷热。我坐起来,心情烦躁,电风扇在客厅,但是我不想出去,因为不想面对父亲。

  我从桌上拿起一个记事本,敷衍地扇了扇,重新躺下,等待祖父母回来的声音。没有等到,父亲忽然叫我。

  父亲的声音像叫十岁的我,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意味,我只好走出了房间。父亲站在客厅,嘴里叼着一根烟,打量着墙上的挂式空调。

  烟雾使屋子像飘浮在半空,我退后几步,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他要把空调修好,让我找找修理工具。

  我瞟了一眼墙上的空调,空调很早前就坏掉了,它是祖父在超市买东西后抽奖带回来的战利品。按理说,这种人工操作的好运气不会落到普通人头上,但因为工作人员的失误,祖父抽到了一等奖。

  获奖那一天,祖父高兴得喝了两盅白酒,说咱们要有好日子过了,又说咱们是有好运的人家。他将这句话颠来倒去地表达,像是在和“好”这个字较劲。可惜空调没用多久就坏掉了,坏得很彻底,打开后,只有嗡嗡的声音,制冷完全失了效。

  祖父想要修好他的胜利果实,去找超市理论,他们踢皮球似的敷衍他,从一个部门踢到另一个部门,从这个人踢给另一个人。祖父懊恼而丧气,祖母却十分高兴,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它,觉得它的冷气来得古怪,不讲道理。要命的是,它还非常费电,像个吞电的怪物。如今坏了,她终于不用再心疼电表上面流水一样哗哗流过的数字了。坏掉的空调成了一件徒具观赏价值的纪念品,象征着我们家唯一获得过的好运气。

  父亲想要修复坏掉的好运气,但好运气从来和父亲无关,于是我说没有。父亲没有在意我的回答,叫我认真找找,我依然说没有。

  他转过头,吐出一口烟,在烟雾后看着我。他的脸色有点差,我想他会和我争吵,但他忍耐着没有发作。烟雾模糊了他的怒意,他抽了最后一口烟,自己走向了电视柜。

  我靠在门旁,默默看着他,在他蹲着身子翻东西时,我发现他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他的头发浓密,身材也保持得较为合理,肚子不像很多中年男人那样鼓鼓囊囊,像怀了一个气球。但除了这些,我想不出他还有别的什么优点。

  我问他要找什么,他说螺丝刀。我告诉他螺丝刀不在电视柜,在我的书桌抽屉里。他站起身,打算去我的屋子。我说我自己拿,转身进了房间。

  拿到螺丝刀后,他指挥我和他合力把沉重的大理石茶几拖到空调下面,又将一只圆凳放在茶几上,自己踩上凳子,开始拆空调的外壳。他让我帮忙扶着凳子,防止忽然摔下来。他的样子很专业,似乎不在家的这些年,一直以修空调为生。拆解空调的过程中,他的脸上出现少有的激动,像是兴奋自己的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不想配合他,但家中没有别人,不得不一面扶好凳子,又一面仰头接下他递给我的外壳。高处的父亲像一棵树,站在很高的云里。

  拆到一半时,祖父母回来了。他们买了很多菜,还买了排骨。见到我,祖母连声说了两句“回来了”,喜悦溢出眼角,双手摩挲着我的手臂,说我又长高了。然后,高兴地去了厨房。祖父放下手中的袋子,对我和父亲说,修不好的,你们不要白费力气了。

  父亲没有听祖父的话,依然执着地看着空调内部。我仰着脖子,觉得脖子有些酸,低下了头。电视里放着我听不清楚的对白,声音像拧紧发条的机械摩擦。我迷迷糊糊起来,一时觉得父亲很高,一时又觉得他很矮。

  祖父见我困倦的样子,说,坐了一夜的火车,一定累了,快去床上睡会儿吧。他让父亲别折腾了,赶紧下来。我点点头,身体感觉到了不适,有点头重脚轻。

  父亲叫住我,他站在高处,从上而下地教训我,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只想着睡觉。他要我继续给他递东西,我没有抬头,压抑着不满,把他交给我的螺丝刀又拿给他。

  敲敲打打了半个小时后,父亲终于无功而返。他和祖父说他再想想办法,我没有出声,沉默地收起工具,放回了原处。

  父亲回到地面,开始和祖父侃侃而谈。他靠坐在沙发里,恣意地搭着腿,香烟的火星在他手里虎虎生威。风扇有节奏地摇摆着,我走到风扇面前,身体挡住大半的风。风从胳膊两侧漏过,我跟着风扇来回移动。

  我听到父亲说他最近在做一些小生意,收入还不错,准备定居海南。那边风景很好,我们以后可以去旅游。他说这句话时微微抬高了声音,像是专门说给我听的。我虚抱住风扇,听身上的衣服哗啦作响。祖父不知道海南在哪里,嘴里“噢噢”答应着,像是一架复读机。坐了一会儿,祖父也起身进了厨房,客厅里又只剩下了我和父亲。

  

  窗台上的芦荟看上去蔫蔫的,我离开风扇,推开老式五斗柜的玻璃门,取出里面的玩具洒水壶。玻璃夹缝里的全家福照片掉在了地上,照片太轻了,轻得仿佛不存在。照片上的人也像不存在似的,他们在另一个时空开心地笑着,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只有我戴着一顶绒线帽,五官皱成一团,嘴巴闭得紧紧的,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照片里的帽子是母亲给我织的,手中的洒水壶是母亲给我买的。

  我很久没有见过母亲了,在她和父亲离婚后,她就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她应该是喜欢笑的一个人,就像照片上这样。但我记不清,我只记得她哭的样子。她揍过我一次,在发现我偷家里的钱买玩具之后。她一边打我一边哭,嘴里骂道,你们都是这样,你们都是这样,没有一个好东西,没有一个好东西。

  母亲离开家的那天,给我买了一套沙滩玩具,有绿色的小铲子,蓝色的小水桶,黄色的小喷壶,紫色的小螃蟹和粉色的小金鱼。附近有人家装修,院子里有一堆沙子。我蹲在沙子旁,将沙子铲到小桶里,倒出来,再铲进去。沙粒里的小石子闪着亮晶晶的光,我觉得自己拥有一座山的宝藏。我将沙子里好看的小石子挑出来,排在一起,一直排到晚上,乐此不疲。虽然母亲打了我,但我仍然爱她,我想挑选一枚最漂亮的石头送给她。

  星星出来的时候,我等来了祖父母。他们互相搀扶着,脸上的表情像绵羊一样温顺。

  那一年,父亲在赌桌上输掉了他和母亲结婚时买的房子。

  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改嫁到外地的消息。那时我对她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时间让她变成水中倒影一样的存在,渐渐向着不真实的方向发展。对于母亲的选择,我无从指责。毕竟婚姻市场上,一个单身的离异女人和一个带着拖油瓶的离异女人,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价值。

  母亲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是该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我从来没有怨过她,只是有点遗憾那块石头终究没能给她。

  只有照片里的人才能永远幸福,我捡起照片,将它重新插入玻璃夹缝。

  浇完芦荟,我将水壶放在一旁,扫了一眼父亲。父亲靠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我不知道应该回自己房间还是继续待在客厅。

  我和父亲无话可说,在我们中间,横亘着大片大片空白。这些年,父亲一直漂泊在外,他没有定居地,在许多城市之间辗转。每一年的春节,他都会从远方捎回一则报喜的信息,开始是信,后来变成了电话。隔着漫长的距离,他的声音从电磁波再转为声波,带着熟悉的口音。他说他有了好的发展,赚了很多钱。

  他像只遥挂在远方的风筝,按时给家里当着报春的信号。祖父母以向日葵向阳的方式相信他的话,不是带着希望,而是无从拒绝。他们从不对他话中的漏洞进行反驳,只是安静地聆听,被动地接受。我知道父亲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他只是缺乏认清自己的能力,当他说出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时,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拥有了它们。

  电话挂断前,祖母每一次都会把电话交给我,让我和父亲说几句。每一次,听筒和话筒都尴尬地沦为沉默。这么多年,我和父亲在亲情的位置上,互相缺席。

  父亲与我都没有试图打破这种关系,在他少数回来的日子里,他也只是和祖父母待在一起,很少与我交流。我们都把对方当成远房亲戚一样的存在,疏远而客气得不近人情。

  开饭了,祖母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饭桌上,我把新买的衬衫拿给祖母,她高兴极了,不住地笑。祖父问她要不要换上,她摇摇头,说以后再穿。祖母只穿旧衣服,新衣服被她埋在柜子里,她只是偶尔拿出来,乐呵呵地看一看,直到她忘记了新旧。

  祖母打开衣柜,将印花衬衫放在所有衣物的最上层,像是放在金字塔尖。父亲忽然说,这件衣服适合海南。他又一次提到了海南,似乎想让大家就这件事谈下去。但祖母同样不知道海南,她问父亲海南是谁,适合的话,就把这件衣服给海南穿。

  父亲说,海南是个适合旅游的地方,他想让大家都过去看看。祖母脸上挂着笑,嘴里附和着,她一点也不关心海南在哪里,她只关心父亲的个人生活。她问父亲身边有没有人做伴,父亲说有。祖母问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说和他一样,也离了婚,脾气不错,会做家务。

  听到父亲有人搭伙过日子,祖母放了心,继续舀她的汤,将盛满汤的碗放到我面前。

  吃饭的时间里,我保持着安静,祖父母提到我时,我就简单地回答两三句。内容不外乎是学校食堂的饭好不好吃,功课难不难,和同学相处得好不好。我说好吃,不难,相处很好。脱口而出的答案就像条件反射,完全不需要大脑思考。父亲在我回答之后,仿佛一家之主般,微微点着头,显示出这才像话的样子。

  他继续就他的海南滔滔不绝,祖父母微笑地倾听。长时间不见,他们对父亲也展示出一种待客的热络,似乎生怕在神情上露出一丝一毫的怠慢。风扇的风吹过来,将他的声音卷进风里。我夹一口菜,看一眼电视,既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也没有看明白电视里播什么。

  父亲说了很多话,一顿饭吃完,已经一点多钟。父亲又点起一支烟,在沙发里吞云吐雾。我起身准备收拾碗筷,祖父拦下我,从身上摸出两张电影票,要我和父亲一起去看电影。

  祖父退休后,在附近的电影院找了个打扫卫生的临时差事,赚点钱补贴家用。因为这层缘故,他总是能拿到一些多余的赠票。

  这座电影院从我记事起就存在,它是一家公立电影院,从内到外都破破烂烂的。它就像一座建筑遗物,因为逃进时间罅隙,才苟延残喘到了新世纪。影院经常放映一些没意思的老电影,因此,即使祖父轻易就能拿到赠票,我也几乎不去。

  我不喜欢电影,电影总是反照出我生活上的苍白与贫瘠。我也不喜欢电影院,影院里暗沉沉的环境让我觉得荒凉,我自己和它都荒凉。

  祖父殷切地看着我,他很少向我提要求,我无法拒绝,伸手拿过了电影票。我看了眼父亲,他刚抽完烟,在不停地咳嗽,于是我先走了出去。

  天气很热,街道一片耀眼的白,杨树闪着银色的光,仿佛融化了一样。我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后面,太阳把影子缩成短短一点。

  我们走进电影院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是一部无聊的战争片,观众寥寥无几。我和父亲依次走进中间的座位,隔座坐了下来。枪林弹雨的声音从音响中嘈杂地传出,有一种催眠的效果。我昏昏欲睡,索性靠着座椅眯起了眼睛。再睁开眼时,炸弹的声音消失了,屏幕上换成了两个人说话。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只过去了十几分钟,距离电影结束还有相当长的时间。我想继续睡,但大脑已经从昏沉中醒了过来,像刚洗过一个冷水澡,完全没有困倦的感觉了。

  我对电影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和父亲继续待在一起。我打算去街上独自走一走,我偏过头,想和父亲说一声,却看到他闭着眼睛,一副睡得很沉的样子。虽然和父亲相处时间不长,但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一向喜欢这种大场面的电影。按理说他会看得很投入,不会就这么睡着。我伸出手,越过我与父亲中间的空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有醒,依然忘我地沉睡着。电影里是明亮的白天,亮光中,我注意到他的发根处是雪花一样的白。

  我收回手,开始看起了手机,刷了一会儿网页。父亲醒了,他似乎有些懊恼,动了动身子,动作的幅度不大不小,声响淹没在电影的背景音中。接着,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小声问我电影演到哪里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不知道。他的神情疲惫而不快。他不再说话了,沉默的样子像片中正在飘落的叶子,在空中被风吹得摇来摇去。

  我继续看手机,父亲继续看电影,一直到电影结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从电影院出来,时间已经快到四点。下午的阳光有一种空旷的感觉,多了些怀旧般的透明,让人一时迷惘。空气依然干热,地上的影子悄悄变长,路上的行人多了,一只流浪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它长得很难看,尾巴脏兮兮的,像个拖把,没有人愿意理它。

  一辆装满西瓜的三轮车停在马路的一侧,喇叭不厌倦地高声喊着一元一斤。西瓜看起来蔫蔫的,瓜皮仿佛掉了色,让人觉得瓜瓤也一定寡淡无味。父亲走上前,对着西瓜打量了半天,拍了又拍,慎重得如同在挑选自己的后代。我在原地等,一直等到不耐烦。我走了过去,问他什么时候能好。他说快了,然后继续挑选。

  父亲埋头挑西瓜的样子有点笨重,仿佛提线木偶一样滞涩。

  他最后买了两个,但他出门时走得匆忙,忘了带手机,也没带钱。我拿手机扫了付款码,从他手中接过一个。西瓜有些沉,我用双手把它抱在胸前。

  他有些过意不去似的,问我想不想吃烧烤,去小时候带我去过的那家,他可以和我一起喝冰啤酒。可能是刚看完一部热血沸腾的电影,他兴致很好,一副期待我答应的样子。我没想扫他的兴,但我只能告诉他那家店早已关门大吉,附近也没有新的烧烤店,想吃的话,可以点外卖。

  说完,我抱着西瓜继续往前走,父亲却没有跟上来,他待在原地,像雕塑一样站着。我催他走,他点点头,走了几步,和我并肩。

  到了一处荫凉地时,他停下了脚步,我也跟着停下,接着他说他得了肺癌。

  我愣住了,转过头看着他。自我记事起,父亲就带给了我许多戏剧性的场面,但一直以来,我都只是观众,从未设想过自己要去出演。如今,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父亲忽然将我拉进了戏台,慌乱中,我只觉得无所适从。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哦”了一声,问父亲打算怎么办。

  他看着我,有点不可置信。你什么反应都没有吗?他问。

  我盯着树荫下的石桌,桌上划着楚河汉界,没有人下棋,象棋像豆包一样被一个布袋子装了起来。

  那我应该有什么反应?我问。

  他看着我,确认了我的无动于衷后,迅速干枯下去,像要散成一堆沙子。他似乎没有了开口的欲望,但排练好的剧本已经上演,没有了修改剧本的时间,他近乎沮丧地表演了下去。

  他无精打采地说,这件事他不打算让祖父母知道,过两天他就会回海南,死了之后,骨灰就埋在那边。

  他说自己还有点积蓄,足够我和祖父母去海南好好玩一回,他可以招待我们。他记得我小时候很想去海边,整天问他什么时候去看大海。

  是吗?我疑惑地问。我试图回想,努力搜寻和大海相关的记忆,但只有一片空白。大脑里只有字面意义上的父亲,真正的父亲却像不存在,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父亲看着我,似乎觉出了自己的可笑,他没再说什么,丢弃了他的声音。他不是一个能演独角戏的人,因为我的不配合,剧本散架了,只能就此结束。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用打火机熟练地点燃,抽了一口后,嘴里骂了句脏话,妈的。声音很轻,就像丢掉一支点完的烟头一样轻。

  他不再谈论大海,开始语重心长起来。他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让我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好工作,孝敬他们。他的事我心里清楚就行了,不要和老人讲,他有办法瞒住他们。他们到底老了,也没必要知道。

  阳光依然热烈,叶子绿得噼啪作响,像燃起的鞭炮。我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形变化着,像待在一部默片里。

  大概觉察到了我的走神,父亲不再继续说下去。他说回家吧,买西瓜的钱他会给我。这句话我听清了,我说,算了,只是两个西瓜。

  父亲笑了一下,像在自嘲。

  他提着西瓜往前走,我跟在后面。他走得很慢,我走得也很慢,最后再次走成了并排。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彼此眼里仿佛都只剩下了西瓜。

  道路宽阔,没有车辆,树荫星星点点,街边临时的小吃摊空无一物,像集体睡着了。红色和黄色的小吃名从我眼前一个个滑过,记忆像打翻的盒子,往事从里面掉了出来——

  父亲带着我吃烧烤,吃到一半,我看到卖凉皮的小车。我说我想吃凉皮,父亲同意了,他离开桌子,身影消失在小车后面,那情形就像永远不见了一样。我不安起来,抱着父亲的啤酒,抿了一口,凉冰冰的啤酒,像凉冰冰的月亮。父亲又出现了,他提着凉皮,向我缓缓走来。他买了一大份,凉皮在他手里摇摇晃晃。父亲解开塑料袋,将筷子递给我,我掰坏了一双。他拿过我掰坏的筷子,掰开另一双,摩擦掉上面的毛刺,然后交给我。

  他说吃吧,然后用掰坏的筷子夹起桌子上的毛豆,熟悉而自然。

  我终于想起了和父亲在一起的场景。

  我说,我们还是去吃烧烤吧,换一家店也行。

  父亲转头看我,又看了看天,天空明朗开阔。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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