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村子还是村子的样子。夏季时候,我们一帮孩子会经常一起聚堆儿跟着大人学赶海,大人做啥我们做啥,他们拿什么赶海的家伙什儿,我们就拿什么家伙什儿,也不用刻意地教,我们会围住一位大人有样学样,遇到不懂的,大人示范,那时没有想到这是在学一种生活的技能。现在想来那时很多的生活技能都不是刻意学的,都是在大人们做活过程中,潜移默化中学会的。并不像现在,各种技能需要专门学,刻意学,师傅或者学校,也不大可能倾力相授。
夏季赶海,更多是要到深水区去,只是露着一颗脑袋,一个耙子,耙子柄高过我们许多,压住自己的肩膀,倒退着走路,耙子在水里,耙子齿形成一个斜面挖到滩床里几公分,这种操作是专门搂花蛤。花蛤是俗称,学名叫做中华文蛤,名列莱州湾四大海鲜。搂出滩床的花蛤是怎么到了腰部系的网袋里?这里先不说,卖一个关子,谜底后面揭晓。在我们老家这边,花蛤确切的俗称是“花嘎啦”,或者是“大嘎啦”。尾音的这个“啦”字,应该是出于语音习惯,没有什么特质性。两个俗称一个取自它花繁的外貌,一个是因为它比其他的“嘎啦”大数倍。
遇到好的潮水,落潮偏大一些,水位直到腰部,就不必用费力的耙子,可以带一柄粪叉,临海的农业生产工具也可以用作渔业生产,这是老祖宗们的智慧,往好里说,后人只是继承,往赖处说,这是后人的惰性,没有创新。这样的话,也只能放在早年,现在再说有些不合时宜,这种不合时宜,是已经丧失了老祖宗的教义。说个事例,早年用耙子搂花蛤,好劳力一天顶多有几十斤的收获,现在机械化作业,一辆25马力的拖拉机,也有50马力的,后面拖一个大耙子,加个油门的时间,一片海域就走了一遍,想想看,这是多大的收获。早年的耙子齿间距大,只搂拳头大的花蛤,直径在八九公分以上,拖拉机拖的耙子齿间距在三公分,老老少少几辈的花蛤都不放过,导致海滩越来越穷。后来几年封海,再几年被改造成养殖区,这些滩涂里野生的海鲜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还是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说。水位在腰部的时候,带着粪叉,还要带一个木质的盒子,盒子有五个面,四个立面是木板的,最好是梧桐板,板质柔轻;一个底面是一块玻璃,玻璃与木板之间的接缝用油泥封好了,要保持盒子里干净、干松。上口不封,口部比脸部大不多少,有讲究的会在不封口的边修理出一个圆弧,正好是一个嘴部的形状。这个工具是为了解决海风吹动水面形成波,以致看不清水底花蛤藏身之处的。花蛤藏在滩床里,留一个出水孔,这个孔的形状,只要是看到过花蛤的就会知道。花蛤是不规则的椭圆,在滩床里是立着的,比较平的这个面向上,海风吹动水面,晃得人眼看不清,这个盒子就派上了用场,是很关键的工具。把盒子放在水面上,用嘴咬住上口,眼睛通过底面的玻璃看着滩涂,花蛤藏身形成的出水孔看得清清楚楚。我们把这种捕捞方式形象地叫做“拱盒(huo)子”。现在耙子还会经常看得到,种小麦的时候,刚耕的泥土有大的土块,勤快的农人就会拖着耙子在地里走几个来回,那些大的土块便会随着耙子的行走撞击得支离破碎。玻璃盒子已经很少见了,到今天为止,大约有三十年没有见到了。
早年时候,生产队里有自己的船,队里的青壮年都跟着出海,有时候还会去更远的地方,需要几日,要在船上生灶做饭。父亲也跟着去,那次是专门出去搂花蛤。队里只提供粮食,定量,下饭的菜在海里自行解决,海里下饭的菜应有尽有。搂文蛤大多用文蛤下饭,清水里放上文蛤,待文蛤嘴稍开就停火,一帮人围了一个大瓷盆子,咬一口玉米面饼子,伸手到淡蓝色的汤里捞一个文蛤,拨开,露出鲜美的嫩肉填进嘴里,再咬一口大葱,或者是蒜瓣,满嘴的香,再苦的劳作感觉也值得。一日,父亲吃一个文蛤,刚咬下去,后槽的臼齿被一个硬物搁住了,父亲以为是花蛤破碎的外壳,赶忙吐了出来,在嚼碎的玉米面里混着一颗不规则的圆柱形的白色的东西。起初以为是把牙蹦碎了,张嘴伸手指摸牙,好好地,让别人看了,也没有什么异样。用水把那个圆柱形的东西洗出来,才发现,这个东西像一个石榴籽样,有认识的说,应该是一个珠子,只是这珠子被水煮过了,是一颗死珠子了。他们说的珠子就是珍珠,是雪花落在文蛤里变的。大家应是都相信了他的说辞,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在我面前说过几次,后来我长大,才知道珍珠是怎么来的。异物进入贝壳里,再或是文蛤受了创伤,分泌的酸钙类物质凝聚,文蛤经受了苦难。在我知道正确的答案后,情愿相信是雪花落在了文蛤里,那含满了诗意。
村子里曾经有一个戏班,多在冬闲时节排几出折子戏,在新年元宵节前后上演,多从下午开始,除去晚饭时间,直到午夜结束,演技不一定有多好,但是热闹,少有的娱乐,不单单是自己村子的欢乐,还有其他村子百姓的欢乐叠加在一起。有一出折子戏是神话故事,还带了喜剧色彩。折子戏所要表达的是英雄救美的故事。海里的一个妖精相中了海边渔民的女儿,逼迫成亲,被一英雄相救,终成美眷。戏台之上,是渔家女儿的闺房,简单,干净,一帷青灰色的帐幔就是一张女儿床,不同的是在帐幔之上围挂了一个红绸簇就的红花。一般海怪出场是要带着云雾。云雾或白或黑,白与黑象征着正与邪。锣鼓的急急风敲了起来,该海怪出场,云雾是事先在橱箱里点燃了一把早已洇湿了的柴草,待要燃烧刻意压制了火苗,然后浓烟升起来,只是这股烟黑白不分。橱箱的帘子掀开,浓烟窜出来,妖怪用袄袖遮面紧随着出来。此时应该有一句唱喏,无奈浓烟扑鼻,眼泪鼻涕一大把比唱喏先到。扮演妖怪的演员随口一句胡诌:这哪是什么闺房,怎么一股臭大嘎啦味,熏得我睁不开眼啊。引得台下的观众轰然大笑。我那时不懂戏文,只是看个热闹,只是单纯要来看戏里的神仙的神通的。大人们笑,我也只是云里雾里一般地跟着笑。但那时的笑很简净纯粹,每一个人的笑都是从心底里生发出来的。
除了唱戏,有时候会有秧歌队到村子里来。秧歌队里有一些丑角,扮了各种面相,或者带着各种的行头。有的扮演媒婆,手里拿着一把破碎得不成样子的葵扇,这样的角色一般是男人来演,他们的脸皮夸张地覆盖了厚厚的脂粉,做着各种滑稽的表演动作。媒婆戴的帽子后面都会有一个用白菜疙瘩做的髻,还要专门用那种尾巴根特别长的白菜疙瘩做髻才成。胸前塞了两个大花饽饽,甫一出场,便会引发一片哄笑。演员也会故意往哄笑声大的地方去,再引来演员和观众的互动,你打我一葵扇,我揪你一下白菜疙瘩。
每个秧歌队都会有各种的丑角,分文丑与武丑。文丑一般是姿色尚佳的乡间女子,也不用刻意化妆,只是将香腮略施淡脂,也自不是一般的可人。她们最经典的扮相是文蛤精,两个夸张的贝壳背在身后,贝壳用竹篾扎制,外面罩一层彩绸,罩面上再用其他颜色的彩绸缝制上条纹,贝壳边一般是红绿相间的彩绸,两扇贝壳里边各装了一个把手,手握住了可以一开一合。她们的出场必定是合着贝壳,随着锣鼓声急急地从后场奔将出来。到得场中,身子稍顿,双腿做一个盘花蹲下身去,此时锣鼓点子跟着一个停顿,演员把贝壳打开,一个美娇娘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们的任务是在秧歌队或者是踩高跷的花阵里穿梭,偶尔也会和其他的武丑逗趣,一般是用贝壳夹住了武丑的屁股或者是脑袋,武丑要作出竭力挣扎的样子,在一番打斗之后,武丑挣出自己的身体,然后一个逃一个追,继续在花阵里穿梭,等到再一轮的打斗开始或者结束。
折子戏与秧歌戏是有共同之处的,都有形体表演,唯一不同的是,折子戏须用台词配合着唱念做打表达主人公的喜怒哀乐,秧歌队则全部借用肢体语言来表达。一个秧歌队一般只有一个文蛤精,如果是跑旱船的秧歌队,文蛤精会多几个,还会有武丑扮了龟相、虾兵蟹将,这样的阵势一般极大,需要很大的场地才能跑得开,比较费力气,但也煞是好看。
少时赶海并没有太多的海获,还不知道生计的艰难,力气很快用尽,然后就是忘乎所以地玩耍。滩涂上有死去文蛤的贝壳,被潮水冲出滩床,卧在海滩的水渠里,经潮水冲刷,阳光暴晒,覆盖在贝壳上昭显生命的那层泛着光泽的油质荡然无存。我们玩一种打电话的游戏,把一个贝壳扣在耳朵上,一个贝壳放在嘴巴前面,两个人或者是多人间隔开一段距离,学着电影里打电话的情形,无非是长江、黄河,或者是地瓜、土豆之间的接头暗语。后来,我说的后来已经是青年时期了,已工作多年,再去海边,在海坝上捡到丢弃的花蛤贝壳,面对着大海,迎着阵阵海风,把贝壳扣在耳朵上,一霎时,嘈杂的声响像极了海潮卷来的声息,在耳边不断地翻涌。回程时候,坐在车上,手拿着两片贝壳互相敲击着,发出清脆的音色,如同是少年时期,在海滩上赤脚奔跑,海滩击打脚底发出的声响。
红烧文蛤,这道菜一直吃不厌。问过厨师,知道须先把蛋清与蛋黄分离,再把蛋清打散,如同蓬松的雪能立住筷子,然后把生开的文蛤稍蘸一点儿淀粉,在蛋清里滚一圈,放到热油里炸至外表起鼓呈金黄色。一嘴下去,文蛤鲜嫩的肉身与汤汁一并到了嘴里,入口即化。在这边考量一个厨师的技艺,多以做这道菜为标准。说似简单,实则难,火候最难把控。
说这么多,好像文蛤只能是对应着吃,无有他用。其实海边人对文蛤还有独到的理解。古时人们久居海边发现一个现象,节气过了寒露,天空飞翔的雀少了许多,少到几乎没有,同时,海里的蛤类却多了许多。这种现象一般出现在寒露节气的二候,寒露节“一候鸿雁来宾,二候雀入大水为蛤,三候菊有黄华”。我的理解此处的蛤应是指文蛤。在海边,只有文蛤才能称得上大,也只有文蛤所处的滩床在比较深的水里。前面说到搂花蛤是在齐肩的深水里,只露着一颗脑袋,搂出滩床的花蛤需要用脚丫夹住了,顺着自己的另一条腿滑到膝盖以上才可以,腰微躬,一手拄着耙子做支撑,一手探下去拿了文蛤投到腰部绑着的网袋里。其他的蛤类要在离海潮坝很近的滩床里,海潮落差大,水浅,退潮一般就很快露出浅滩。后来才知道,寒露节实际上是天上朱雀井宿变动,走在了大海的上方,连带着井宿所代表的天体能量落入水中,所以这一天水产丰收,才有了这句“雀入水为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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