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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大浪,七个小浪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2272
◇金国泉

  三个大浪,然后七个小浪,然后又是三个大浪、七个小浪……不错,我认真数了好几遍,真就是母亲平时告诉我的那个数字在诡异地重复着。我已经深切地体验到了波峰浪谷的真实存在,它们大的在越来越大,大约想成为山头,小的却在越来越小,大约想隐藏自己,走向谷底或深渊,但它们都在硬邦邦齐刷刷地冲向我们,砸向我们的小木船,完全没有了平素的娇柔与温顺。

  一股无穷的力量在成群结队地阻止我们前行。

  如果此时有人从泊湖的一个湖汊岸上朝湖中心的我张望,可能就有现代人说的十分震撼的视觉效果了:我就处在一爿豆荚之中,豌豆的豆荚,黄豆的豆荚,或者……准确地说比它们还要小,是空阔的泊湖上一个缥缈的点,其他应该全部被留白了。

  那时岸上看不到人,我出发时就没看到。田野里肯定有,但他们现在离我太远,同样也是看不到。所以,我坚信不可能有人朝我这个方向看。我这个方向是狂风劲吹的虚无。虚无就是某些群体看不到摸不着的存在。

  几级风浪?不知道,没听天气预报,也没地方听,连个半导体都难找到,抬头望天低头走路是处在泊湖边上的人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标配的生活方式。他们的生活不需要预报,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比预报的要准确得多,与这个湖中年年绽放的水草以及依草渐次排开的三个大浪,七个小浪没有任何区别。

  我那时一起一伏,有了颠沛的强烈感受。泊湖似乎只让泊湖的子民颠沛,而未曾让他们流离,他们始终遵循着波浪运动规律。多少年了?质点一样原地起伏而始终没有前行。此时我像一个患了哮喘的人在喘着粗气,准确一点是我与四哥一前一后两粒豆子,还有一爿豆荚一样打鱼的小船。我们在喘着粗气,肾上腺素肯定在聚集性增加。达摩佛祖一苇渡江,我们打算一爿豆荚过湖。我们不是达摩,我感觉我们连这片湖也过不去的,豆荚好像要翻了。

  常常有人说,一灯如豆,只是我这粒豆子发不了光,我周围的人也都如此,所有的光都被这方土地吸收,并转化成一道一道田畴、一畦一畦稻穗。所以我记得清楚,我那次是因找光源而成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家乡不仅没有电,连点灯用的煤油也不好买,有的人家刚煞黑就上床,他们认为太阳下山就睡觉是老天的安排,老天的安排肯定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点灯反倒有些多余。那时四哥有个同学在湖汊对岸的团山乡有些名堂,应该能弄到煤油,四哥在吃过午饭,我们一起收网时说得有些肯定,立志要过去弄一点。春节快到了,总不能摸黑过年。我们看了看天,虽阴着,有风,但风那会儿不大,湖中有很多打鱼的船告诉了我们这一点。我们去去就回,四哥与我一样看不来天气,因而说得很自然也很坚定,以为这就是七个小浪的事。

  危险往往来自于两个臭皮匠(要是三个就好了,我后来这样笑四哥),何况是处在一爿豆荚之中的两个。不来就好了,我有些后悔,但我没说出口,怕影响到四哥的情绪。情绪总喜欢控制一切,他在划大桨,他不能受到其他情绪的影响,他必须心无旁骛。

  乘着七个小浪的空当,我往四周简单地扫描了一下,豆荚旁边现在已确凿无疑没有其他豆荚,像个独立的存在,孤单得顿时生长出不知所措来,心头藏不住地风起云涌。人类处孤单险境之时,希望有同伴存在,在这方面,人类与动物有着严格的区分,动物有领地意识并因此驱逐同伴,而人类的意识是,只有同伴的存在才可能在荒无人烟之处生长出一种定力与生机,并相互赋予力量,即使这个力量不一定能彼此形成合力,但它仍然是一种真实的力量。就像摸黑走路时前方有一盏灯火,这盏灯火也许模糊,但必定让人精神抖擞。

  记得十分钟前还有与我们一起打鱼的小船在左右,没有他们在前方,我与四哥也不会贸然前行,但走着走着,风变大了,浪变大了,他们知难而返了,我们却不懂得,我们旁若无人地往前奔。看来,旁若无人还真有可能变成孤家寡人。

  现在只有半空中那几只记不起叫什么名字的鸟在陪伴我们,与我们一起飞。不,它们在飞,我们在抖,甚至类似于法国画家野兽派创始人亨利·马蒂斯画中那疯狂怒吼的抖动。雾蒙蒙中,鸟们姿态却是优雅的,与我们形成鲜明的反差,反差呈一种飘在天上的抒情与浪漫。当然我们那时无法欣赏它们这种优雅与浪漫,包括它们的叫声,在我听来已没有了平时让人心旷神怡的腔调,而是有些单音节的尖锐成色,像让人十分讨厌的乌鸦的呜咽,而我与四哥在吃力地匍匐前行,好像是它们呜咽的对象。此刻,前行成了一种渴望,双桨虽在我们的手中,拼命的力量全部被纵情的风浪化解,风与浪在与我们斗智斗勇,企图吞食一切。

  除了这几只飞旋的鸟,便是有时浅灰有时深灰有时褐灰色的云层了,你追我赶地相互纠缠,相互翻滚相互咆哮。天空中没有道路,云和风都不需要道路,它们可以撒开脚丫子骄傲地跑,风流倜傥,无阻无拦,似乎在“替天行道”。这个叫泊湖的湖中也没有道路。我不知道世间哪个湖被撰有《湖志》?如果有,那一定会标注此湖什么时候风平浪静,什么时候暴戾恣睢,某年某月某日多少船被掀翻,多少青衣成为白骨。这应该就是湖之路了,但泊湖没有,在我写下此文时仍然没有。泊湖对于我与四哥几乎就是郁郁葱葱的刚烈与无畏。我与四哥必须在这个刚烈与无畏的湖中找到或者开辟一条道路,一条很快就能抵达彼岸的道路。但开辟多么艰难,对于我与四哥来说几乎就是开辟泊湖的历史!我的眼睛告诉我,前方真就是水天相连,举目侧耳皆奏十面埋伏,白茫茫一片。我感到这个历史任务难以完成。

  我在想,为什么那时我只想到了母亲的话,而没有想到父亲的话呢?父亲有那么多的呵斥,像一条家乡田埂上奇形怪状的道路,鳞次栉比地存在着。我甚至想到父亲的话在岸上,干巴巴的,而母亲的话在水上,水灵灵的。我事后这样坚信自己的判断。但从来没划过桨的母亲是如何知道这片湖泊中三个大浪后面,跟着的是七个小浪呢?

  世道皆如此,你祖上传下来的。母亲每每这样回答我的疑问。家乡人喜欢唱黄梅戏,逢年过节大事小事喜欢请戏班子。我母亲在回答我这话时,我想到了地方戏:三个大浪,七个小浪似前台的演出,那泊湖这出戏的后台是什么呢?我认为这个后台应该是泊湖对它所养育的子民的守候,正如书法有柳体、颜体,如果泊湖也是一位书法大家,那这“三个大浪,七个小浪”也就自成一体了,泊湖体,个性突出、随意稳健、风流老境。七个小浪足可以让我想到这些。但三个大浪似狂草,让我无法卒读。

  四哥是否也在想?他在豆荚的前面匍匐着,孔武有力地划动手中的桨。我在家排行老七,最小,穷人的孩子仍然有娇生惯养的那一面,所以我不孔武,没什么力气,虽也在划,但我在后面,是艄公的角色。有划船经验之人都知道,顺风之时,艄公需要足够的力才能把正方向,而逆风之时,艄公的力是事半功倍的。多么不可思议,但这又是真的。他只需要把船头调整到与大浪垂直的方向,而这个力与前面划大桨的桨手相比,轻松得有些荒谬。此时我这个艄公只需做好一件事:不能对正前方有丝毫的懈怠,否则,一个浪足可将我们倾覆。当然如果风再大些,比如十二级台风,无论怎么调整,结果肯定是毁灭性的。生命来自于水,人类也总是依山傍水,但水间或吞噬生命,这又是一个悖论。父亲曾告诉我,邻县宿松一个做釉缸生意的窑工朋友曾遭此难,一船釉缸全部翻到泊湖里去了。但他会水,弃缸又弃船逃到了我家,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就湿漉漉地告诉父亲,那一个浪头扑来,足足有四十八担!我的确不知宿松朋友为什么有四十八担的概念,四十八担很巨大吗?四十八担就是泊湖需要护佑的力量和需要摧毁的力量吗?我当时由于还没有划船经验,听着,感觉隔山听雷,其声虺虺。

  泊湖的风浪没有漩涡,没有暗流,堂堂正正的,它只用三个大浪,七个小浪告诫似地轻轻掀翻船只,让你爬上岸后找到回家之路。那岸永远不变地存在着,灰墙土瓦黄稻草,参差有致,你在任何地方回望,不论阳光从东方进入还是从西方照过来,它都温顺地对你颔首。当然,前提是你必须会打蛙蛙泅。打蛙蛙泅,泊湖里长出来的土话,意为会水,会游泳。宿松朋友肯定会打蛙蛙泅,四十八担的浪奈何不了他。

  风好像还在加大,七个小浪似乎已经消失,浪头虽然不一定有四十八担,但它几乎横刀立马地站在了前方──泊湖之怒,怒在前方,这话我真的深信了。我们因此一会儿走向谷底,一会儿跃上山峰,产生出一种现代孩子们坐过山车时带来的惊奇,但我们那时是惊恐。现在想来又是一个悖论,一个非逻辑主义的悖论,人类在灭顶之灾来临之时必须顶风而行,迎头接招才有可能到达彼岸而不至覆灭。有些类似于战场上的士兵,但战场上不可否认存在逃兵。我在下意识里不断地勾兑着这样的思考。

  我当时还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假如有着孔武之力的四哥手中的桨断了咋办?小船失去平衡将顷刻倾覆,我可能立刻不存在。四哥不会,四哥会打蛙蛙泅,而我不行。生在水边,长在水边,会打蛙蛙泅应该与生俱来,但我却是一只旱鸭子,这是我父亲纯粹的以否定的方式来划定娇生惯养的我的安全区域带来的痛苦,这个痛苦是潜在的。

  一个成大事者,老天必苦其心智,我又成不了大事,为何苦我?

  我感到那时我遭遇了墨菲定律,这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惊出一身冷汗。现在想起来,我的腿肚子仍然有些打颤,像患了密集物体恐惧症。“智者乐水”,我乐不起来,我恐惧水,我当然的不是智者。我甚至对孔子所说的“上善若水”的名言也十分存疑,我感觉水并非善辈,它可以坚挺到随时横扫千军,比如关羽水淹七军,李唐洺水之战,花园口决堤。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往往也吞噬一方人,且坚强有力地铺排着三个大浪,七个小浪,鲧因水而亡,五千年的文明史,几乎每一页都流淌着水,或因水带来一片饥渴,因水漂浮一江饿殍……

  我坚定地想打退堂鼓,折返回去,回到那个冒着人间烟火的岸上,母亲就在岸上,父亲就在岸上,那只跳上跳下的小花猫也在岸上。横跨皖鄂两省的泊湖里长不出暖洋洋的人间烟火,它只产生三个大浪,七个小浪。这三个大浪,七个小浪既阻止我们前行,现在也阻止我们折返,甚至还在阻止我们原地不动。

  泊湖属古雷水的一部分。有史料载,自湖北黄梅以下皆为雷水,雷水此于湖北龙感湖水域,而龙感湖是由安徽、江西之间古长江滞洪湖泊彭蠡泽即今最大的淡水湖泊潘阳湖收缩、分化而来,现在所称如龙感湖、大官湖、黄湖和泊湖等两晋时为一体,统称雷水。雷水在行入长江之前,流经安徽望江县境时被堵塞,久之积而成池,故曰雷池,成语“不越雷池一步”典出于此。我常常想,泊湖即便宽广如经典行板,也仍然是长江的一个子集,是长江在此长期形成的一节“盲肠”。我们祖祖辈辈不过在一节“盲肠”里摇动自己的桨橹,生活并生存。只是此时,这节“盲肠”让我疼痛难忍,患上了急性盲肠炎。

  打退堂鼓比打进军鼓更难,当然这不是击鼓人的艰难,而是执行者进军者的艰难。我向四哥说明我的想法后,他抬头看看天,头也不敢回地好像点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形势的不妙。他肯定在担心,与我一样的担心:风是否还在加大?而此时我们的豆荚刚到湖心,离目的地还早得很。但折返岂可一蹴而就!必须掉转船头,而此时的船头必须与波浪绝对垂直,怎样才能完成这个一百八十度惊天大逆转?而且掉转船头后,艄公需要有足够的力才能把正方向,我感到我的力量不够,顺风的艄公我肯定不称职,要知道此时的不称职与我们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虽然父母生了我们兄妹七个,但真突然消失了我与四哥那也是无比揪心的痛。父母年岁已高,老来丧子那不是要他俩的老命吗!

  我想到了三个大浪与七个小浪。我告诉四哥,我们在三个大浪去后,另三个大浪到来之前的七个小浪的时间里完成调头,我们一正一反一齐拼出足够的力,与此同时,他从船头奔向船尾,我从另一侧的船尾奔向船头,完成交接。

  这不能说纯属意外,而应该是七个小浪救了我们,我与四哥顺利地完成了我的这个大胆计划,真就是七星高照呀!

  折返的途中,我感到我此生与七有缘:我在七月出生,在家排行老七,我在一九八七年参加工作……这一个一个的七预示的还有些什么呢?无法想象,但无法想象的东西往往有些美好。

  昂霄耸壑才会大风呼啸,山峦挺拔才有江河横溢、湖泊荡漾,我常常很好奇,横跨两省的泊湖,一面涉江,其他三面居然没发现一座山,没有一个渡口──沈从文在《边城》中描绘的那个湘西茶峒地区的“小溪”渡口多么美好,翠翠和天保多么让人心动──大别山的余脉太阳山、香茗山即便名不见经传,也远在几十里之外,泊湖几乎成了一个独立的物理天空。那么多美丽的泊湖子民繁衍的传说,就在这个几乎独立的物理空间里一个湖汊又一个湖汊小心翼翼地生存,一个波浪一个波浪地来回穿梭,驮婆咀、望妹咀……我没有去细数这些咀是七个还是十四个,但我深深地记得驮婆咀:大雨滂沱之夜,媳妇扔下所有的一切,驮着婆婆就跑,洼陷就在她走过去之处之后发生,当她实在驮不动稍稍歇息一下时,歇息之处便留存了下来,这便是驮婆咀的传说。我似乎看到了那个媳妇雨中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擦了擦满是泥水的脸,四周白茫茫一片……

  没有山峦的存在,泊湖的传说因而是洼陷的,沉下去的,沉在这一方坦荡的土地的内里。一个歇息就是一个咀,一个歇息就是一个小浪。千百年不变,千百年在低处兀自荡漾着、闪耀着,三个大浪七个小浪芥纳须弥地铺陈,从不衰减,从不掉色。

  这是一种境界吗?驮婆咀、望妹咀……这些传说应该就是泊湖的文化名片,是泊湖最通达的文化标本,它一直照亮着泊湖子民生活及其不知所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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