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苍茫而厚重的皖南大地,群山绵延不绝,河流纵横交错。邬希匚的那片园子,就在西山脚下的小河旁,一半用来种菜,一半用来养花。邬希匚不是农民,这是可以肯定的,因为邬希匚是有钱人,有钱人不可能是农民。邬希匚住在城里,却到乡村买了一处园子。村里人使劲往城里挤,城里人想法往村里跑,这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邬希匚买的这块园子其实不是园子,而是一块荒地,除了野草和卵石,除了一棵挂了鸟巢的树,还有一座无主的坟茔。这块地原来是村民王二的,早些年,王二在这里种过黄豆和玉米,但收成比下的种子多不了多少。后来王二像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去城里买了房子,这里就愈发荒芜了。
王二为了买城里的房,卖掉了村里的房,还差点卖了肾。王二做梦也不敢指望卖这块荒地,邬希匚却主动找上门来要买。王二以为邬希匚脑门小时候被门夹过,打了几次交道,才知道这家伙精明得很。精明得很,却要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为啥子吗?离这片荒地最近的住户姚奶奶猜测,这片荒地里曾来过一个臀大腰细的女子,美得像妖精。邬老板大概也在这里遇到了她,被迷住了。
邬希匚买下这片荒地后,赶紧用一道砖墙把它圈了起来。被圈起来的地方有点像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但要把那块无主的坟茔割让掉,“国字脸”上就有了块遗憾的凹陷,就像少了一块下巴。
现在,这块被圈起来的没有下巴的国字脸上,一棵大树就显得格外突兀了。这棵树乍一看叶子像槐树,树干像朴树。邬希匚当初请教过当地的老农,谁也说不出这棵树的名字,只说方圆几百里没见过第二棵这样的树。邬希匚给这棵大树拍了照,左拍右拍,上拍下拍,然后把照片发给他一个研究植物的朋友杨任看。杨任发出惊叹:乖乖,好大一棵树。
2
邬希匚是个艺术家。他个头不高,略显魁梧,皮肤白皙,留着齐脖子的短发,乌黑,微卷。他的脸上窄下宽,鼻梁有点歪,眼睛也是一大一小,蓝色,爹妈给的模样不尽人意,但和善和自信使他相貌上洋溢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光泽。虽然六十多岁了,装扮和心态仍像个小伙子,喜欢穿牛仔裤、花衬衫。村里人拿不准他的年龄,姚奶奶曾代表村里人试探地问,你孩子是不是要上大学了?邬希匚爽朗地大笑一声,说,我孙子已经上大学了。其实他连老婆都没有。
他结过一次婚,不到半年就劳燕分飞了,没来得及养下一男半女。此后,他喜欢过很多女人,但都没能和她们结成夫妻。邬希匚最近喜欢上的女人确实臀大腰细,但不是在荒地里遇到的。在荒地里遇到一个曼妙的女子,这事听起来太浪漫,在啤酒沫一样浮躁的年代,太浪漫的事也就不期待了。
邬希匚喜欢的这位女子是个玩直播的,网名叫“小苏红”,却红得不透彻,似半生不熟的西红柿。邬希匚是在某个活动上遇上她的,小苏红主动端着一杯红酒来他面前求合影,赞他是个自带流量的大明星,活动结束后,小苏红找到他下榻的宾馆,一再要求拜他为老师。小苏红的热情和主动点燃了邬希匚的爱情。一般来说,人一过了六十就不再相信爱情,只相信友情、只依赖亲情了。只有两种人例外,一类是政治家,一类是艺术家或者文学家。前者是出于谨慎,后者是源自童心。邬希匚不仅相信爱情,而且还执着地追求。认识小苏红十一个月零八天以来,邬希匚频频向小苏红示爱,可小苏红既没有表示接受,也没有明确拒绝,这使他们的“爱情”在暧昧和明朗之间游移。用杨任的话来说小苏红这叫欲迎还拒,仅仅就是为了蹭粉。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证实杨任的猜测也许是对的。
邬希匚春节期间随团慰问演出,雪道上车翻了,一时间网上有关“著名艺术家邬希匚车祸重伤,经纪人卷款而逃”的信息铺天盖地。杨任在网上看到相关信息,火箭般赶到医院看望邬希匚。那时邬希匚已经苏醒,只是脑震荡还需要留院观察。躺在病床上的邬希匚最想看见的人不是杨任,而是小苏红。他让杨任给小苏红打电话。小苏红问邬希匚没死吧?杨任朝病床上的邬希匚眨眨眼,故意忧伤地说,没死,人可能要残了。小苏红短暂地沉默后竟然挂断了手机,没有再多问一句。此后,她也没有像邬希匚期待的那样出现在他的病床边。邬希匚的爱情几乎翻车。
等到邬希匚和他的经纪人又同框出镜后,小苏红的电话主动打了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邬希匚的爱情死灰复燃。他到村里转来转去,想买一个园子,就是因为小苏红说想要一个园子做直播,给城里长大的观众不一样的感受。谁知就遇到了这棵大树呢?
这棵树,也不知道是吉祥鸟屙下了种子发了芽,还是哪个有见识的先人从千里之外带回了树苗。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说,打他记事起,这棵树就以一棵大树的姿态矗立在这儿了,大家都叫它古树。这棵树确实是有点古老,它有几根枝丫比邬希匚的腰还要粗,上面架着七个伞面大的鸟窝。真是一处独特的风景!邬希匚站在树下,双手叉腰,仰着脖子感叹!小苏红看到邬希匚发的古树视频,哇塞大叫,极快地拍着一双纤巧的玉手,说太美了太美了,我一定要来这棵树下做直播,让全国人民都看看。邬希匚咧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得像个得了奖状的小学生。
3
邬希匚花两万元买了这块荒地,又花两百万元建了配套设施:围墙、院门、粪池、水渠,在古树下建了石桌、石凳。还花两千万在园子一角建造了一栋别院,请了姚奶奶做厨娘烧饭、搞卫生。姚奶奶虽年过九旬,但耳不聋眼不花手脚麻利,她烧出的菜当然属于地地道道的农家菜。既然是园子,既然园子里有那么一大片土地,不用来种点什么当然说不过去。杨任建议邬希匚学陶渊明,种豆南山下,采菊东篱下。这个建议和邬希匚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打算在园子里种点菜,养点花,既健身又养目。
杨任是邬希匚的朋友,瘦长瘦长的,扎着一根巴掌长的小辫子。他面孔是一种粉红的白,连眉毛和头发都几近淡黄的白,明显是得了白化病,看上去很像是洋人。他是植物学家,据说也喜欢写诗,喜欢把日常的大白话,用长短不齐的句式发表在他自己的公众号上。因为这个缘由,他显得更像是一个植物学家。
邬希匚买了这处园子,杨任就如影随形地跟了来。邬希匚打算买一台小型多功能农用机械,把园子里的土地翻耕一遍,但杨任极力反对,说那样干就没有诗意了。于是邬希匚置办了工兵铲、锄头、竖齿耙和十字镐,他们自己干。杨任还建议邬希匚置办一台龙骨水车,这样的话,在有月亮的晚上,他就可以和邬希匚一边踩着水车给园子灌水,一边看萤火虫在花草树木间飞来飞去。但那种古老的农具早已从历史的舞台上退隐了,市场上根本就买不到。邬希匚和杨任,花了三天的时间,淌了好几桶汗水,才倒腾出两垄三米长一米宽的菜畦,分别种上了马齿苋和荠菜。他俩干活儿时,村里不时有老头儿老奶奶来围观,这时他们就不再敬畏邬希匚是个有钱人,开始笑话邬希匚和小辫子杨任:地挖得不深,农具使用得不当。
马齿苋和荠菜种下去之后,杨任揉着酸软的胳膊说,农活儿还是由农民干吧。诗人一劳累就没有了诗性。邬希匚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掌看了看,犹豫地点了点头。
邬希匚就请了附近的农民来做工,按天计酬,一天一百元。种个地一天一百元?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村里能走动路的老人都来应聘。走不动路的老人,也由别人搀扶着过来瞧稀罕。邬希匚只招收了两名老农做员工——七十一岁小学毕业的老方和八十一岁面相淳朴的老袁。邬希匚让老方做领班,工资每天额外多加十元。老袁表示反对,他背地里来找邬希匚,说他比老方多吃了十年盐,多晒了十年的太阳,太阳底下的事他懂得多。邬希匚坚持己见,他说,人家比你多读了五年书,多读五年书还抵不了你多晒了十年太阳?说得老袁羞愧地离开。这两位员工干起活儿来真不赖,比城里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还有劲。他俩花了两天的时间,干完园子里剩下百分之八十的活儿。
两个员工干活儿时,邬希匚会来园子里视察。每次来时,总拎着一把萨克斯,通体金黄,闪闪发光。因为那把萨克斯的缘故,这两个员工对邬希匚就有几分敬畏。员工们猜测那是一只大烟斗,应该是纯金打造的,因为邬希匚有钱。
园子种什么,什么时候种,邬希匚喜欢自己做主。我的领地我做主,谁都想这么干。邬希匚的前妻喜欢当他的生活导师,不许他抽烟,不许他喝酒,不许他和朋友聚会,还不许他花他自己挣的钱。因为有太多的“不许”,邬希匚一生气,就把自个儿从围城中给解放了出来,想怎么飞就怎么飞。邬希匚给这块园子取了个名字,就叫“任我飞翔”。
“任我飞翔”的地面上不蒙大棚,不打农药,不施化肥。邬希匚想吃真正的有机菜、放心菜。邬希匚每次拎着“大烟斗”走进园子时,一张没有胡须的脸在卷边的草帽下总是显得格外严肃。该种青菜了,该撒上香荽了,该种西红柿了,他说。话语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推送出来,带着一股萨克斯不容置疑的霸气,员工们也就不容置疑地做了。但背地里,他们又在村里人面前讥笑邬希匚不懂农事,不看农时,就会瞎指挥。好好的一块地都给糟蹋了。糟蹋土地是一种罪过。他们有点愤愤然。
因为小辫子杨任是研究植物的,又因为是要好的朋友,邬希匚就聘请他做园子里的首席顾问,俩人还签了一份像模像样的合同。杨任因为对“任我飞翔”负有一份责任,时不时地就要来“任我飞翔”走一走。
种什么,什么时候种,你要听听农民的意见,他们最有发言权。杨任双手捧着一豆火,为邬希匚点着了一根笔芯粗的细烟,收了打火机,和邬希匚并排站在田埂上。杨任不在乎他提的建议是不是真的正确,他只是喜欢提建议时的感觉,享受建议被采纳的幸福。蹲在地上拔草、栽菜的两个员工也随声附和。
员工们看不惯杨任,因为他扎着小辫子,显得男不男女不女,但他们欢迎杨任为他们说话。邬希匚抽着烟,眯缝着眼,思忖了一会儿,提着他的萨克斯一言不发地走了。
杨任朝蹲在地里的两个员工打了一个“OK”的手势,说种地的事你们看着办吧,然后潇洒地一甩细细的马尾辫,吹起了口哨。
4
员工们有了自主权,也就敢按照自己的想法放开手脚了。邬希匚的菜地里种了马齿苋和荠菜,瘦瘦的,黄黄的,员工们早就看不惯了。在他们自家的菜园里,马齿苋和荠菜不是菜,是野草,他们是绝不容许杂草欺主的。他们吃过早饭就扛了锄头来,要薅掉马齿苋和荠菜,种上辣椒和茄子。他们干活儿时,邬总的鼾声雷霆万钧般在小洋楼里轰炸,两个员工怎么也不能理解,城里人为什么晚上不睡觉白天睡?虽然他们知道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那是邬总自己的事,也没有碍着他们什么事,但他们仍然感觉不舒服。
两个员工干活儿很勤恳,不大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把想干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杨任被一泡尿憋醒,方便后被大树上的鸟鸣声吸引,他掀开窗帘想找点写诗的灵感,突然发现两个员工的举措。他穿着睡袍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急急地摇着一只细竹竿似的手,连声喊,使不得,使不得……杨任救下了半畦荠菜和几棵马齿苋。员工们这才知道,邬希匚是愿意吃马齿苋和荠菜的。有钱人的嗜好就是奇怪哩。
邬希匚得知马齿苋被毁是在晚餐时。怎么没有马齿苋?邬希匚问。
马齿苋都被他们扯了扔进粪坑了。姚奶奶的大拇指刚刚端毛豆汤时不小心伸进汤碗,她悄悄地用围裙擦着大拇指上的汤汁。
邬希匚把饭碗往桌上一撴,想要骂人。但邬希匚没有骂出声,邬希匚是个有涵养的人,独处时他可以对同行的成绩嗤之以鼻,可以对着镜子抠鼻屎,可以裸着身子晃来晃去,但在人前要保持斯文。
谁让他们这么干的?邬希匚不怒自威。
邬总,是他们自己觉得应该那么干。姚奶奶低声回答,不由自主地把没有了汤汁的大拇指又擦了擦。
邬希匚很生气,不是因为没有了马齿苋。邬希匚打电话给老方,叫他明天不用来了,老袁自然晋升为领班。邬希匚重新招聘了一位年龄不详的员工,他把两个员工召集到那几棵幸存下来的马齿苋前,古树的大片树荫为他们挡住了炽热的太阳。邬希匚和蔼而不失严肃地强调,以后园子里种什么还是要听他的,至于什么时候种,员工们可以跟他商量,或者酌情把握。
员工们答应会好好经管剩下的马齿苋和荠菜,以及黄瓜、南瓜和西红柿们。邬希匚再三强调不许用除草剂,不许用无机肥,这两项禁令必须执行。邬希匚说话时还晃了晃他手中的萨克斯。两个员工对邬希匚手中晃动的萨克斯印象深刻,对他说的话就不那么在意了。
不许用除草剂。老袁在邬希匚提着萨克斯忧郁地走向河边时,朝另一位员工复述了一遍,还朝他眨了眨昏花的老眼,另一位员工心领神会地笑了。他们才不愿意让除草剂挤压了自己的工作量呢。至于用不用农家肥,他们私下里早有打算。农家肥又脏又臭,哪有无机肥用起来省事?“任我飞翔”园角粪坑——那是一个很标准的粪坑,很圆,很大——不过只是灌了半坑自来水,上面沤着几把野草。邬希匚的眼皮子不能始终撂在“任我飞翔”这个园子里,员工们也就更加自由地使用无机肥,马齿苋和荠菜都长得肥嘟嘟、嫩生生的。
5
“任我飞翔”的园子里,一半用来种菜,一半用来养花。这里的花畦里,不仅有大家喜欢的玫瑰花和牡丹花,还种了大家不熟悉的鹤望兰和天逸荷。天逸荷只有两棵,以邬希匚的财力也只能供养两棵。这两棵天逸荷,邬希匚是要养了等到明年春天开花后送给小苏红的。小苏红说过等春天来临时,她会像燕子一样飞临“任我飞翔”。
杨任感到小苏红和邬希匚交往动机不纯,但他又拿不出十足的证据。他不止一次地提醒邬希匚,说小苏红的脸蛋不是天然的,但陷入情感漩涡的邬希匚听不进去。邬希匚说,就算脸上动过刀子,但身材总是原装的吧?
杨任说,那也不一定,垫胸、抽脂、提臀、拉腿骨,名堂多了去了。
就算身体也不是原装的,那才华总是她自己的吧?她的直播做得很好。
杨任说,收视率不能说明就是有才华,这要看她迎合的是一群什么人……
邬希匚认定了小苏红,一心一意要把她转正成夫人,即使杨任这次的喋喋不休像穿石的水滴一样,他也没让它穿过比纸还薄的耳膜,这让杨任痛心疾首。
邬希匚时常在有霞光的傍晚,坐在古树下的石凳上看着他的花花草草痴痴地笑,硕大的萨克斯躺在他的大腿上,把夕阳的光芒反射到邬希匚笑眯眯的脸上。邬希匚仿佛看到小苏红就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他们的一群孩子在园子里蹿来蹿去,在石桌上爬上爬下。邬希匚开始计划生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将来送他们去哪里读书,让他们从事什么职业。还没有儿女的邬希匚,有着天下父母一样的父母心。
鹤望兰的杆子长得有甘蔗那么高,却只开三瓣的黄花,鸟头似的杵着。员工们觉得这种植物很拨地肥,既不中看,也不中用。他们自发地替邬希匚着想,砍了鹤望兰,种了甘蔗。甘蔗是甜的,谁能说不好呢?杨任挠着长头发,愁眉苦脸地看着蔫了的鹤望兰和生机勃勃的甘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鹤望兰水土不服死了,才种了甘蔗。如此牵强的说法竟意外地在邬希匚面前蒙混过关。
花畦里还有两棵天逸荷,看上去像鸭拓草的姐妹。杨任指着它们说,这个很值钱。杨任说这话时心理很复杂,他希望员工们毁掉的是天逸荷而不是鹤望兰,让邬希匚追求小苏红的愿望落空,但良心上又很不安。
草而已,能有多值钱?老袁伸向天逸荷的手缩了回来,将信将疑。
这两棵草能换好几栋房子。杨任神情肃然。
员工们咂咂嘴,觉得杨任神经兮兮的不靠谱。但是员工们又思谋:这两棵草也许真的珍贵,因为邬希匚没有把它们种在菜畦里,而是种在两个镶金边的蓝瓷花钵里。超市里一只瓷碗都要几十元,这种花钵至少要花一张红票子。种在一张红票子才能买来的花钵里的草,至少要值一张红票子。名马才会配好鞍,这是常识。等到邬希匚请了工匠,在别墅旁边特意给这两盆花砌花房,员工们就确信这两棵看上去像鸭拓草的草,恐怕确实是好东西。
好东西人人都想要。员工们觉得邬希匚拥有“大烟斗”也就够了,于是花畦中的两棵天逸荷就被藏在宽松的衣襟里、塞进电动车狭小的后备厢里,带出了园子,栽到了员工们自家的泡沫盒改装的“花盆”里。改天,员工们又带回两棵鸭拓草填补了天逸荷在“任我飞翔”的位子。植物学家杨任也许是太大意了,竟然也没有发现天逸荷被调包。不久,花房砌好了,虽然不大,却别致得像童话中公主的宫殿,落地窗,蘑菇顶,还安装了供暖设备。两棵鸭拓草,邬希匚亲自一盆一盆地抱进花房里,好像抱着的不是草,而是宝贝孙子。员工们见此,既愧疚,又惶恐。
6
初秋时节,邬希匚把两个员工召集到他别墅的客厅里,两个员工起先不好意思进去,为他们沾满泥巴的解放鞋和他们粗糙而合不拢手指的手。进来吧,没事。邬希匚亲切地招呼他俩。两个员工互相看看,这才脱了鞋,谦卑地踏进邬希匚的客厅,拘手拘脚地站着。站在一边的还有系着白围裙的姚奶奶。邬希匚指指沙发让他们坐下,还叫姚奶奶给俩人搬来半个西瓜。
我接到一个出访任务,就要出远门了。大概要半年才能回来,这个家和园子……邬希匚说话有点迟疑,显然他是不放心的。家和园子就托付给你们了,但侍弄园子时要严格执行“两个不许”。两个员工被信任后深受感动,连连说,放心,放心!
邬希匚出国了。邬希匚不在,杨任自然也会离开,虽然他是顾问。这世上干活儿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干给别人看的,一种是职责驱使。小辫子杨任属于前者。厨娘姚奶奶和两个员工属于后者。姚奶奶每天把邬希匚的别墅打扫、擦抹得一尘不染,就像邬希匚在家时一样。
得到信赖的两个员工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们很想把搬回家的天逸荷重新搬了来,替换掉暖房里的鸭拓草。如果他们能的话他们一定这样做了,可惜两棵天逸荷已经被他们的儿孙带走了。他们只能尽心尽力地伺候园子,来弥补良心上的亏欠。他们把长长的豆角摘下来,晒成干豆角储存起来。他们把熟透的西红柿摘下来制成番茄酱。他们把空出来的土地重新翻整了,撒上新的种子。他们比邬希匚在家时干得更欢。当然,他们依然没有给菜地施农家肥,不是他们有意要违背邬希匚的旨意,而是他们已经习惯了用无机肥。习惯一旦形成,没有巨大的冲击力是不好改变的。
这棵树长在这里碍事了。闲下来没有事干时,老袁说。古树茂盛的树冠遮住了园子里蔬菜的阳光和雨露,严重地影响了蔬菜的生长。
这棵树早就应该砍掉了。另外一个员工说。
王二当年也想砍掉这棵大树,毕竟它与他种的庄稼争光夺肥。当王二又听老人们说,古树是有灵气的,砍它是要遭天谴的,他就没敢对它动斧子。
员工们都觉得应该为邬希匚做点什么,哪怕有可能遭天谴,以将功折过。于是他们找来了电锯,搬来了梯子,拿来了绳子。他们笨拙地爬到树上,像理发师一样理掉了古树的发丝,然后又用电锯一节节截断了树干。他们干得很漂亮,整棵大树被他们一点点收拾了,只留下地面上一块年轮斑斓的树桩和七个跌散的鸟窝。园子豁然敞亮了,蔬菜们全都舒展在阳光下。两个员工还认真地把这棵古树的树干和枝丫,肢解成一块一块的小木柴,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厨房里。他们喜滋滋地说,这下,邬总能吃到真正的柴锅饭了;冬天的时候,他也能烤上木炭火了。
7
冬天,第一场小雪飘落时,邬希匚回来了。杨任为他开着车,一路上喋喋不休。小车从河堤下面爬上河堤时,邬希匚就打开了车窗,眼睛瞄向他的园子。他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劲。我的树!邬希匚大叫一声。杨任吓得一脚踩住了刹车。邬希匚慌慌忙忙打开车门滚了下来。
我的树?我的树!邬希匚踉踉跄跄朝前走了几步,突然捂住心口蹲下了,他乌黑微卷的头发一下就白皑皑了。这是小辫子杨任的原话,诗人习惯使用“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样的夸张。但邬希匚的脸色当时确实乌紫乌紫的,跟心脏病发作表象一致,邬希匚微卷的头发里确实也冒出了不少白丝。
天啊,那棵树没有了!杨任后知后觉地大叫。那可是一棵少见的贵重树种,至少已经在这世上存活了八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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