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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如隐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1141
在你头部所有的这些器官里,你可能很在意自己的眼睛,“目流睇而横波”,你用它来感知光线,探测明暗,观察自然与世界;你可能很在意自己的耳朵,“屋面尽生人耳朵”,你用它来感知声音,兼顾平衡,和察言听众生;你也可能很在意自己的鼻子,在意你的牙齿,以及你的眉毛,比如说你去隆个鼻,去镶颗牙,去纹个眉;但是,你可能极少去关注你的舌头。

  舌头所处的位置多少有些尴尬,在它前面有两片嘴唇,有两排牙,它们合在一起,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阵势,没经过它们的允许,你这舌头想要尝个酸甜苦辣,想要抒情达意,或者控诉鞭挞点什么,是万万不可能的。

  前有堵截这还不说,后边仍有追兵,就在舌头的后面,便是被誉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咽喉要道。你这舌头,欲与咽喉争雄争锋,那更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这样一个密闭,潮湿,黑暗,不透气的环境里,我的舌头到底会经历些什么?要忍受些什么呢?唾沫,细菌,异味;上火时的溃疡,口臭;脾虚湿盛而肥大,还有些什么呢?记得有一次回老家,乘坐朋友的小车,我说感谢他带我回去,他笑着说,我要感谢你呢。我有点被他说蒙了,感谢我啥?我问道。他回答说,以前一个人开车回去,路上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嘴巴都快憋臭了。嗨,你想想看,这舌头,在嘴巴里头,该有多难受。

  当然,在饥饿的年代里,舌头也有过“出头”之日。《白鹿原》里曾有这样的描写:吧唧一声脆响,舌头在碗的内壁舔过去,那一坨儿碗壁上残留的小米粒儿葱花屑儿全部扫荡净尽,比水洗过比抹布擦过还要干净。这真是一只出众出色的舌头,在碗底儿只旋转了一下便一览无余,鼻尖和脸颊并不挨碗沿儿,一般人的舌头不可能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灵巧。反正我的没有。

  我这笨拙的舌头,有时还承担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有一回吃鱼,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儿。你不知道,那鱼刺卡在喉咙里,上不能上,下也不能下,得不停地吐口水,咽口水,真不是滋味。那一晚上,我愣是跑了几家医院。几家医院都耸耸肩摇摇头,说没办法处理。无奈之际,女儿陪着我连夜驱车去市里。市医院值班的医生也劝我明天再来,说可能要开刀。——开刀?那怎受得了?

  我可不想开刀,好说歹说,逼着医生“就范”。医生被我的倔强感动,拿起一支注射器,往我口腔里打了麻药,然后让我手捏一块白纱布,使劲地拽住自己的舌头。说实在的,撸过头发,拧过鼻子,揪过耳朵,拽舌头还真是头一回。可以想象一下这个滑稽搞笑还有一些可怜的画面:吐出舌头,在上面包一层白色的纱布,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死死地捏住裹着纱布的舌头,用力使劲地往外扯。越往外扯,舌头越往回缩,像是在拔河。我这光不溜秋的舌头,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稍不注意便溜了回去。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自己这只笨拙的舌头如此“狡猾”了。

  按照医生的吩咐,我将嘴巴张得大大的,将舌头拽得长长的,以增加口腔里的空间,好让那寒光凛凛的镊子长驱直入,直捣黄龙,伸进喉咙深处。一次,两次,三次,医生大汗淋漓,说要放弃了。我吐了满嘴的血水,说,不,您再来!

  鱼刺终于被取了出来,带着一丝血迹,它远比一颗绣花针还要小,带着叉儿,趁我不备,倒插在我喉咙某个地方。眼里容不得沙子,喉咙里更是容不得鱼刺儿啊。现在,它被医生那把闪着寒光的镊子取了出来,我的喉咙里立即便什么事儿没发生过一样。可是这舌头,大概是因为我用力过猛吧,好像还被生拉硬拽着,快要有些缩不回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仍有这样的感觉,我常常得用手顶一下舌头,将它往回塞,生怕它不小心又掉了出来。哎,舌头本无罪,它只是为了我那兵家必争之地的喉咙啊。

  舌头是感受味觉的器官,大量的能够辨别味觉的味蕾不均匀地分布舌头上,其中以舌尖最多。凭借自己的舌头,来感受美味佳肴,或者酸辣苦咸,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小时候生病,以中藥的汤剂治疗为多。每次吃药时,总是如临大敌一般,父亲用他粗壮的胳膊将我紧紧地扣在怀里,我使尽全身的力气也挣脱不得。父亲一手紧紧地抱着我,一手拿着一个汤匙,汤匙里是黄褐色的药液。父亲一边说“不苦,不苦”,一边用汤匙撬开我紧咬着的嘴巴,在我如世界末日来临般的哭叫声中,一碗苦药汤剂被灌了下去。灌下去后,父亲再赏给我一勺亮晶晶的白糖。

  舌头除了能够辨别味觉,它更是语言的重要器官。不说每一个字音的发出需要舌头的全程参与,单凭几个描述发音的词语,比如“平舌音”“翘舌音”,就可见舌头在发音中的重要作用。在很多方言里,前鼻音后鼻音部分,平翘舌不分。师范读书时,我的同学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口音和方言。同学之间,如不用蹩脚的普通话交流,听起来简直就像是鸟语,相互之间还得靠着手势和眼神来揣摩对方的意思。为此,有不少同学闹过很多的笑话。比如,我们班有一个叫“王成凤”的女孩子,一个同学每次喊她时,都会叫成“完岑愤”。那时,学校专门开设了一门“语言课”,主要学习的就是普通话。现在想起来,学习普通话的过程,在很多时候,其实就是让我们学会灵巧地使用舌头,比如发儿化音的时候,要将舌头卷起来;发平舌音的时候,保持舌面平稳,用舌尖抵住上齿龈阻碍气流;发卷舌音的时候,让舌尖与上颚前部接触。

  我曾见过母牛用舌头一遍遍地舔着刚生下来的小牛,我还见过一只狗不断用舌头给另一只受伤的狗舔着受伤的部位。我想,这些时候,舌头的作用大概要高于任何的语言吧。

  舌会生苔。一个人,哪里出了点毛病,舌头上都会体现出来。你若看过中医,一定见过大夫总会让病人将舌头伸出来。舌头的颜色、质地、形态及舌苔的色泽厚薄,都是中医诊断学中重要的诊查内容。纵使在西医里,小孩子感冒发烧看儿科医生,也会让孩子将嘴巴张开,用一只扁竹片摁着,看看舌头和咽喉,借此给开方发药。

  我多年前生病时,在一个密闭的无菌室里待了五十多天。因当时放疗和化疗刚结束,免疫力极其低下,除了每天24小时挂水外,还要服用大量抗真菌和细菌的药物。每顿都有一大瓶盖儿之多,各种颜色,不同形状,胶囊,片剂,这些药物里,其中就有一种叫“利血生”的中成药剂,主要是用来提升血小板的。尽管每天服用,我那时的血小板仍然低得可怜。血小板的功能主要是起凝血作用,血小板低下非常危险,最怕的是内出血。

  因为担心出血,我不能吃任何带骨头带刺的食物,不能吃稍微硬一点点的东西,所有的食物都必须经过微波炉加热和消毒。这五十多天里,我也因此而一直没刷过牙。不能刷牙的原因,就是担心刷牙时可能给口腔造成伤害和感染。

  无菌室里,我的生活起居是由一名专职的护工护理。我至今还记得她在给我护理口腔时,总会用两支棉签沾上药水,轻轻地给我清洗牙齿和舌头。那是一位年轻而漂亮的护工。我经常跟她开玩笑,说,可惜我有了老婆,不然我要娶你为妻。我每次说这话的时候,她就用棉签轻轻地压着我的舌头,让我的舌头不能动弹。我能看到她的口罩后面,那张好看的脸上正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我那时的舌苔很厚。厚厚的舌苔,时而发黄,时而发白,或者黄白交替,像是一块棉布被织上了一层厚厚的绒毛一般。静电植绒也许就是这个样子了吧。那密密麻麻丛生的绒毛,一根根,一丛丛,一簇簇,疯狂而倔强地占据着我的舌头,是那样的不可一世。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依旧有些恶心不止。可我却从未看到这位护工有过半点的嫌弃,她每次都是极其认真,极其仔细地给我做着每一项护理,她的动作轻柔,不急不慢,井井有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舌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一定有属于自己见解的语言。人云亦云,鹦鹉学说者大有人在,说假话,讲套话,放空话者大有市场。而说真话的人是那么的少,那么的难能可贵。

  季羡林先生算是一个很有性情的人,平时常有一些惊人之语,比如: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不说假话,是做人的底线和标准;而真话也不全说,则是一种做人的智慧与学问吧。

  我很喜欢季先生这样的原则与豁达,想必隐藏于我口中的舌头也很喜欢。

  (苏敏,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获温州散文家奖,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天津文学》《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有作品入选散文年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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