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当我见识过城里的公路,开始怀念山里的路。只有真正出没于山林间的路,我们村才叫它山路,而在我看来,叫山道更贴切些。山道更适合大山。山道是山的一部分,像山的胳膊,将山里的一切生命揽入怀中。山道形态各异,宽度不一,取决于行走其间生命物种的身形大小,比如,村里进山的山道,是附近最宽阔的,人和牛同时走在上面都不觉得挤;茶油树山上的山道,则专供父母采摘茶子时行走,仅一人宽,占地绝不浪费;野猪和野鸡的山道,明眼看来杂乱无章,实则虚实结合,躲不过长年守山的老者;蛇和蚂蚁之类,它们脚下的山道小而隐秘,若不细心观察,这些山道与山林浑然一体,需得它们现身路过,才能拨云见月。山道多窄小,灵活多变,七拐八拐,却没有妨碍各类生命在此出行,所有的生命皆在山中自由来去,活蹦乱跳,逍遥自在。
以不一样的身份行走在山里,对曾经熟悉的一切,有种欲说还休的苦涩与欢喜。大山没有变,还是旧时的模样。我留在山道上的行踪,没有爷爷留下的曲线清晰可辨,厚重密布。我的足印,是间断式的,跳跃式的,只能称为点,不能视作线,像出嫁的闺女偶尔回一趟娘家,零星稀松,隐隐约约。
渐渐,上山的次数多了,我开始捉摸山道的性子,就像牛慢慢摸清爷爷的脾性。山间要走的路,很远很长,一点儿不像母亲。年近七十岁的母亲不曾走出老屋、菜园、水田构成的三角形地带。山道也不像老屋和老母鸡一样清闲。山道很忙,在大山里日夜不息地奔走。山道摸清了大山的每一处角落,在进入山林前,化整为零,在每一棵树或一株草的根部,蛛网般细密地散开。
山道是一位慢性子。不急不躁,兜兜转转,向上或向下,左拐右拐,它都不在乎,任由着大山去布弄。不会想到青云上,山道懂得审时度势,不疾不徐,步步而登。对每一座山峰都充满好奇,仰首膜拜,不走捷径,只会用身子沿着山体缓缓而上。山道的软柔性,因地制宜,有什么样的山,便有什么样的山道。山与山道似一对孪生兄弟,山峰重重,山道弯曲,依山势而建,多高的山就会有多远的道。山路十八弯,远不足形容山道的多变与灵巧。山道的慢性子,让他拥有了勤劳,执着,浪漫,善解人意,山道在山里穿行,山道读懂了大山。
慢性子的山道,让周边的一切变得缓慢起来。在山道上的脚步没有了城中的急促,变得慢条斯理,悠然自得,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一样。吆喝着催促牛快些走,只是牛也懒洋洋的,迈不开步子,依旧踏着同样的步调。林间的树木也有了慢的个性,十年前与十年后,一棵树还是站在老地方,除了长高长大,连模样也没多大变化。时间慢下来,阳光必须翻山越岭才能照进树林,落在山道,让森林里的一切沉睡在梦中,慢慢地苏醒,再慢慢地睡去。
一条山道的尽头是一座山。一座山前却不只一条山道。每一条山道任由全村的人走走进进,想走哪条道由自己决定。每一段山道的表情不尽相同,有的凹凸不平,有的平坦松柔;有的宽可当床,有的窄如独木桥;有的舞如银蛇,有的畅如直线。人的脚步是山道的晴雨表,走的人多了,路面光滑银亮;人少有走动,路面便会蒙尘,树叶,残枝,动物的粪便大行其道。一条山道被人遗忘,不再有人走动,这条山道便如失恋一般灰头土脸,快速地老去。最后,野草,野花,杂树,依次从路面冒出来。此时,这条山道又活过来了。它等待着人或其他生命重新来开拓。
坐于老屋堂前,望向群山起伏。大山与老屋间相距大约四里地的路程,中间是南方特有的水田,但想要到达那座大山,绝非涉水走过水田便可以轻易到达。大山是群山,由西至东渐渐升高,周边的山峰渐次攀援,匍匐着似虔诚的朝圣者伏首跪拜。东侧远处是我目测到的最高的山顶。听老人说,群山底下有一条奔涌的阴河,山的最高处有一座庙塔,塔内有暗洞,直抵幽深的河流。曾有人将一只做了记号的鸭子放入洞里,过后一天,鸭子被发现在川流山间的河水中。群山此起彼伏,山头高高低低,看似互不相干,各自为政。其实,在山的深处,山的核心,这山与那山,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鸭子不是傳说,是群山的信使。
千年的唐诗宋词,曾在万水千山间萦绕不绝,这些大山,有千古的生命,也曾聆听过清雅婉丽凄楚,古道,西风,小桥,流水,说不定也是发生在它脚下的故事。如今,唯有山峰孤守岁月的记忆。于老屋遥望,我听不到大山的声音,但我知道,大山在呼吸,大山在奔跑。大山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下去。
山道上的故事是用来遗忘的。就像尘土飘起落下。就像今年的玉米覆盖去年的葵花。爷爷和我终不过是山道上的过客。山里的任何生命都是如此,人,鸟禽,树木。一代一代生命不在,山道却可以起死回生活下来,去迎接一代又一代生命。
(梁艳飞,侗族,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中国文化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多篇。)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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