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最得意的要属冬胯下那匹无形的座驾。风裹挟渺远草原上的衰草气息,带着尖锐而变幻莫定的哨音,辗转扫过林立入云的楼宇与低矮簇拥的灰暗胡同,漫入我所居鲁迅文学院的深深庭院。
抬头看看天,瓦蓝、明净、幽邃,像刚从昆明湖或者护城河洗涤过的一块蓝绸,能掐出南水北调而来的清水的鲜嫩,有着阳春三月某些勾人的韵致。只有在靠近远处地平线楼宇的上头,颜色才渐归于浅灰与暗黄杂糅的混沌;也才偶尔有小团蜷曲的云翳,像误入天际的草原的羊,欢然啃着碧蓝色的草甸。午后的阳光正好,似乎能看见金色的丝线在忙着穿梭、编织一件精致的冬衣,试图给楼宇、庭院、树木、车辆与行人添加些母亲般的温煦。
然而,北风如荒漠野马般放纵,无孔不入的吼鸣里,大地依然仿佛坠入冰库般的幽冷。对北京的冬而言,再热情如火的阳光似乎也是徒劳,再与春相似的表象也是一时镜花水月的虚幻。街上的行人裹着臃肿的羽绒服,套上形状各异的棉帽,缩着脖颈匆匆而行。在南方,羽绒或棉袄上垂吊的帽子仅是因人而异,或儒雅或粗犷或妩媚的一种装饰,而北京街头,帽子们或许正在为终于实现得尽其才的宏愿而感泣,而兴奋。街上的女子也不例外,多半是盖过半截小腿的厚实长衣,外加遮住三分之二脸庞的口罩,潜伏者般露一双清澈的眼眸與修长的睫毛。这似乎也给日渐荒芜、疲沓的街景带来些许意外的收获,女子一律都是臆想里灿若桃花的殊色,而非夏日间难免遭遇身材与脸蛋令人怅然的反差。这时的南方女子依旧蹬着皮薄的高跟鞋,弱柳一样临风摇曳,这里却多是毛皮厚密的平底鞋,没有纤细可人的身材,也没有槐花般漫溢街头的风韵。风度与温度比起来,大概终究是后者重要些。
鲁院的梅园早已凋零在风的吼鸣里。它曾经横柯上蔽,浓荫如盖,像一个女子绰约、丰盈的妙龄年华,而今只能沉淀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回想往昔荣光与烂漫的日子,宛若元稹笔下“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里的落寞宫女。梅树、银杏、白玉兰、白杨都被粗暴褪去了一身苍翠而浓密的叶子,如剥光外皮的葱蒜挺着光溜、清冷的枝丫,似乎有些寒酸而窘迫。原本幽深莫测、令人遐想的梅园,这时能一眼洞穿,像一个直肠少文的粗莽大汉,或者一个未经世事的乡下少女。但它们的枝丫遒劲刚硬、线条明快,挺出一幅潘天寿经典山水画里的风姿,绝无瑟缩乞怜之态。我期待艳压一个园香透一座城的梅花尚未见痕迹,那些顶着白蝴蝶、燕杏、丰厚、美人、人面桃花芳名的梅树们似乎与我一样,在长久的静默里等候一场冷峻而又柔蜜的雪的到来。唯有三两株松柏、矮松或者挤成一圈篱笆的矮小冬青,还能保持夏秋的盛装与仪表,却也在北风里略显委顿、憔悴,似乎能看出它们心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寂与彷徨。隐在丛林间的茅盾、老舍、巴金、冰心、朱自清、闻一多、叶圣陶,都身着沉黑的铁衣,赫然而现身,如凛然步出密林的游击战士。硝烟散尽,和平到来,他们依然未放弃深沉的思索,或仰面,或低首,或侧目,面容沉静、凝重、深邃。人生与家国,人性与文学,乃至当下的虚构与非虚构,大概都是他们上下求索的主题。
浴女般盛满一池的亭亭莲叶,早已与池边的垂柳叶一道颓然萎落在秋风里,又被庭院里的工人连根拔起,不知归于何处。池塘便携满池一览无余的清汤寡水,全然裸露在失去雄性特征的阳光下。我着实有些心疼池中的水。每个晚上,北风更为欢欣地逡巡于庭院,它们在零下7度的煎熬中呻吟、反侧,然而无处可避,最终只能听之任之,固化为平静寡白的冰,止住了长久的苦痛。第二天中午还能见到严丝合缝的厚实冰层,用力敲开来,手指比画一阵,足有一厘米。临近黄昏,终于借了阳光微弱的热度,渐渐散做一池夹杂冰骨的清液,化为本来模样,旋即又开始坠入漫漫长夜的新一轮凝固中。池水成了希腊神话里遭受惩罚的西西弗斯,只能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地痛苦下去。
不过,对从遥远的洞庭湖以南奔波而来,暂居首都的我而言,北京和鲁院的冬已超出我想象的友善与温情。不知从幼年的何时起,我固执地以为这里的冬能让出门大意者冻掉裸露的鼻子;吐口唾沫,尚未着地,已凝成一坨刚劲的冰块,地面砸得出棱角分明的深坑。待在房间,其实挺暖和,且不止有“春天般的温暖”,甚或有“夏天般的火热”。墙角仪表恒久显示供暖的温度为26至28度,衬衣加一件单薄的外套,丝毫不妨读书写作,或者与访客惬意喝茶,海阔天空闲聊,能在鼻尖细细的汗珠里找到海南岛上冬日家居的况味。偶尔,一只长尾的喜鹊会飞到咫尺间的窗台上,喳喳数声,与屋内的我对视两眼,又翩然而起,飞往楼下白玉兰的树梢或者对面楼宇的窗棂。睡觉时,随意搭一床单被,依旧酣然入梦。在我的老家湖南,这种至简家居的悠闲,是难以想象的。与出门无二的厚厚衣裳外,若无红旺的火塘或烤火炉陪伴,便将成为凄冷中的寒号鸟,抖嗦不止。
晚上,读写累了,下楼到庭院或者街上走走,清净而安谧。风比白天更紧,催逼身上的衣裳也更严实。光秃行道树下的行人不多,没有南方不到凌晨绝不止息的喧杂。门店自然也有未打烊的,布做门帘形同厚重的棉被,大概真加入了不少羽绒或者棉花;窗玻璃上默然滑行几行水珠,隐隐可见三两个顾客优雅喝茶、吃麻辣烫或者购物。鲁院的庭院里,则除了茅盾、巴金、老舍等人保持着白天思想者的姿态,空无一人。梅园银杏树下的长靠背椅已不能闲坐,不说工人估计没人进园,久未清理,上面粘了不少雀鸟黑白相杂的粪渍,单稍稍站立,也禁不住已超过零下温度线的侵凌。但头顶有一方温馨的星空。疏疏朗朗的寒星铺开在深色天幕上,晶莹、清亮、脉脉含情,如远方情人的眼,四下喧嚣争宠的街灯也掩饰不住它们的光芒,令我蓦然想起“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的句子。我疑心身处空旷的乡野或者荒芜的高原,而非数千万人辐凑聚居,又有数千万人期待投奔的古都。这样凉静如水的夜,宜于凝聚精神思考,对自然与人生,对现实与未来,也宜于与平素难觅踪痕的灵感猝然相遇。我的一些文字,便多由此而来。
白日里,我细细观察过一只园中的喜鹊。它在小径边的银杏树上啄食日渐干瘪的果实,一仰一啄,时或哼着小曲,快然自足。而冬夜的此刻,它和它的伴侣们不知安身何处?唐人张固《幽闲鼓吹》记载一个与白居易有关的故事,说“长安居,大不易”。千余年后,北京居,同样大不易。鲁院附近的房价大概也早上十万了吧,散落在街巷里的滚滚北漂者终究是这座城市的过客。鲁院的雀鸟却不同,它们也是首都的主人,只是我难以追寻它们屋舍的踪迹罢了。从居住上说,这里的雀鸟有着天然的优势,远胜那些片瓦难索的北漂者了。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我是清秋时节投身北京寄居鲁院的,只能秋日生长,深冬收藏。北风唱吟的深夜灯下,检点自己的一些收获,有吉狄马加、邱华栋等良师的谆谆教诲;有王蒙、何建明、刘庆邦、黄传会、周晓枫、施战军等大家的写作经验;有徐坤、王山、孔令燕、宁肯、穆涛、师力斌、彭程等导师的言传身教;有国家大剧院、蜂巢剧场话剧的深情对白与叩击魂灵的思考;也有《人民日报》《文艺报》《山东文学》《湖南文学》《诗歌月刊》发表文字后啜饮甘醴般的喜悦。这一切,将我生命一段最充实的时光凝固在鲁院的冬日里,镶嵌在正阳门、天安门、故宫或者雨儿胡同、帽儿胡同、菊儿胡同的壁缝间。这个冬天,北风或许是为我的丰硕与充盈而鸣。
明日终将离北京而去,但我不会是萧索而茫然的过客。我将梦想存贮在了鲁院漫溢的冬。
(张雄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株洲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湖南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有《无冕元帅》《名将粟裕珍闻录》等11部图书。)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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