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洪林从舞台跳下来,看都没看观众就离开了剧场。他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一直到三个月后,有人在瀛洲西区看见他,正跟几个壮汉搬家,他是其中最瘦弱的,其他几个人都黑壮粗憨,有俩人还纹身,胳膊上趴着青龙。消息传到杂技团,人们一时有些愣怔,连杂技团的铁饭碗都不要,去干搬家这种苦力,心里得多大嫉恨啊。人们自然就想到了团里的台柱子秦丽,秦丽的蹬缸已经远近闻名,市里重要活动的必选节目。几百斤的粗瓷水缸,在秦丽一双绣腿上旋转,轻盈得像是安上了滑輪。如果仅是这些,这个节目的知名度估计不会这么大,毕竟建团六十多年,也是积累了十几个保留节目,高台定车、蹬碗、高椅倒立,都曾名噪一时。
在秦丽到团里之前,刘素花的柔术叼花最受欢迎,刘素花一身或白或红的紧身衣,露出凹凸有致的身材,细腰深深弯下去,朱唇轻启,把青瓷瓶中的玫瑰轻轻咬住,多少人都在那一瞬间心里有一声喟叹,为节目的难度,更为那如蛇身段。
那时候谢洪林就已被定了身份,剧务、后勤之类。他只练过拿大顶,实在上不了台面,大家也只是看他父母是团里老职工,才给了他一份糊口的工作。偏偏谢洪林有些像香港演员梁朝伟,尤其那眼神,有些时髦的忧郁,很招女孩子们喜欢,连刘素花这种台柱子也有事没事跟他逗弄两句,说什么你是练单车的料。这话让几位单车青年很不高兴,好像单车谁都能练,这明显是看轻了单车节目。为了整蛊谢洪林,几个人果真撺掇他练了一阵单车,直到谢洪林被自行车辐条拨破了脚踝。人们都想不明白谢洪林的脚是怎么进入车轮的,又不是小孩子。
谢洪林心里明白,他骑着单车看见了走进训练场的秦丽,看见秦丽之后他走神了,就一瞬,左脚就不配合了,左脚不配合,右脚就有些不知所措,右脚不知所措,左脚就想拨乱反正,直接就进了车轮。脚脖子被擦伤,足以证明骑单车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谢洪林是练不了骑单车的,练不好节目,就只能继续跑腿打杂,搬搬道具,端茶倒水。他有苦难言,理由只能藏在心里,认倒霉。唯一庆幸的是,他因此引起了秦丽的注意。
初见秦丽,还以为她是来主持节目的,实在是漂亮,柔柔弱弱的漂亮,美目流盼的漂亮,白里透红的漂亮。团长招呼他和几个小伙子把大缸抬进来,他们吭哧瘪肚把白边褐体的大水缸抬上舞台,秦丽躺在横凳上翘起细长的双腿,谢洪林蒙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这修长的美腿能撑得起这么粗憨的大水缸。秦丽根本没注意谢洪林的情绪变化,虽然也有些吃力,还是把水缸蹬得转了几圈。他们几个人把水缸从秦丽腿上抬下来的时候,谢洪林又有些走神,水缸在他这边一沉,大家吆喝了一声,谢洪林迅速收心,没有出大问题。不过他注意到,秦丽看他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有一种晦暗的东西一闪而过。秦丽再登台,团长没有让他搬缸。
团里的演员都是从几岁就开始练功,几乎没有好好读过书的。谢洪林的优势就在这里,他小时候练拿大顶,没耽误上学,一直上到高中,虽然没考上大学,但也读过《论语》和《哈姆雷特》,当然是受母亲影响,母亲是杂技演员,技术一般,上不了大台面,不过母亲看过几场话剧,这在剧团就是不一样的品位了,母亲也以此自居,希望儿子能过上比杂技演员更高品位的生活。父亲不以为然,他虽然抽鞭技术也一般,不过能喝酒,好说话,在团里算是有人缘的,自觉就混得不差,自然认为子承父业是顺理成章的事。谢洪林自己在读过《哈姆雷特》之后自我感觉也不一样了,他和练贴墙倒立的小伙伴一起的时候,常幻觉自己是那个心怀痛苦的王。他是不能和这些玩杂耍的人在一起的。可是作为杂技人的后代,除了高考和练杂技,他真找不出其他出路。在高考两度落榜后,他怀着对命运的愤愤不平听从了父亲的安排,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将在剧团这个小小群落里和父母一样度过漂泊又寒酸的人生。
假如没有秦丽的到来,他或许就像父亲一样,找个不出众的同行,在逼仄的小两居中度过大半生。但是秦丽在他顺从了这样的命运安排之际出现了,她那么漂亮,和周围女孩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当然,当那个巨大又粗糙的水缸盘踞在她身上之后,他也有过深深的失望——这么漂亮的女孩练这种杂技,不用问也是贫苦出身,富贵人家的孩子吃不了这个苦,家里人也舍不得。时间长了,果然如他所料,秦丽父母是农民,日子其实还不错,但是爷爷得了肝炎,父亲为证明自己孝顺,碗筷不分伺候爷爷,爷爷病好了,父亲被传染后迅速发展成肝腹水,又没钱治,很快就去世了。母亲改嫁,本来想带着她和弟弟,但爷爷舍不得,又养不起,正赶上县杂技团演出,团长觉得小姑娘相貌奇丽,是个好苗子,爷爷听说从此就吃公家饭了,也没问青红皂白就答应了。团长原本是打算培养她柔术叼花的。可是姑娘自己不喜欢,腰也硬,竟然误打误撞练了蹬缸。
秦丽改变命运是从一次蹬缸开始的。秦丽蹬缸的承重力越来越大,从只有几斤重的小缸到几十斤重的中型缸,再到几百斤重的大缸,她总是自我加压,不断挑战自己。后来演出时为了增加互动,她开始在缸里放小孩,从观众席中找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放进缸中,家长担心,孩子惊恐,观众好奇,特别出效果,每次都能引起观众喝彩,很快成为县剧团的保留节目。后来发展到请大人进缸,多是玩心重又希望引人注目的青年男子,自告奋勇钻进缸,秦丽顶着转一圈,观众一阵喝彩,找到明星感的还不忘挥挥手。
七月第二个周末,天奇热,暑假期间是旅游旺季,看演出的人比平时多,都带着孩子。秦丽演出到请人入缸的环节,瀛洲市一位政府领导请来一位重要客人,为了让客人高兴,竟然忽悠客人进缸。客人很胖,足有180斤,大家都为秦丽捏把汗,觉得一个弱女子顶起这么一口大缸实属不易,再加上这么个大汉,太难为秦丽了。秦丽那天上身穿粉红绸面绣花紧身竖领小袄,下身穿水绿宽松袏口绸裤,俗艳的衣服却让她穿出了春花秋月的冷美艳,她在舞台上碎步走了一圈,面带微笑,眉目含情,舞台周围腾起阵阵从男人心里泛出的烟尘,女人的眼神也直了,叹息的同时也庆幸,长成这样也不过是做苦力,还没有她们这种家常女子过得舒服。等她躺在凳子上,舞台上竟然寂静到像无人区,空气中有酸涩的味道,阳光成了开水壶,倾倒着热辣辣的气息,人人眼前都像挂着随时可能爆炸的气球。大缸被抬到秦丽腿上的时候,孩子们吓得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瞪得灯泡一样,大气也不敢出;坐席上隐约有女人叹息的声音,男人们也忍不住哎呀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疼了身体的某个部位。秦丽轻微挪动了一下双腿,让大缸的位置和身体更妥帖一些,她缓慢挪动双腿,大缸在她的操作下缓慢转了一圈,等到大缸停止转动,人们长出了一口气,一阵阵如释重负的气浪从一排排座椅中升腾而起,越过前排的男男女女漫卷向舞台,舞台上有了一种炫目的光影。秦丽像是感觉到了这种善意和体恤,又把大缸转了一圈。人们心疼地几乎是一齐发出一声赞叹。
这时候那位180斤大汉被推推搡搡上场了,他做出拒绝的姿态,回转身望向观众席,可是大家都能看出来,他涨红的脸和半推半就的动作明显是愿意进缸的,他已经有了跃跃欲试的舞台表演感,肥壮的胳膊腿都已经尽量表演出一种潇洒的味道来。他离秦丽越来越近,天气骤然燥热,阳光斜泄进观众席,烟尘乱舞,椅腿碾压,人群杂乱起来,有人喊:“太胖了!”一阵似笑不笑的嘘声,更有孩子大胆地喊:“哦哦哦哦哦!”
舞台上几位辅演也似乎犹豫了一下,他们看着身边的壮汉没有立刻把他抬进缸,而是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用眼神交流了这次行动的危险性和可行性。危险毫无疑问地从这位壮汉的身上迸射出来,可是,市里拨付给杂技团的20万资金像稀释剂,把这危险稀释成一种侥幸的可能性,他们都为这种可能性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迅速分工,分别负责壮汉的四肢和宽大的臀部,吃力地把壮汉放进了大缸。在大汉进入大缸的一瞬间,秦丽的腿突然曲下去,观众席一阵惊呼,人们担心大缸和大汉一起砸下去,担心那两条腿是不是还能直起来,这种担心从男人紧蹙的双眉和女人捂住嘴的动作中冲决而出,在舞台和观众席中来来回回冲撞着,连远处寥寥的几棵树也被惊动了,一只鸟被烫到一样惊飞。
秦丽半天腿没动,就那么曲着,人们屏息静气,看着那两条腿像两根柳条一样颤颤巍巍直起来,几个辅演紧张地分站在她周围,其中有位帅气的男人,浓眉紧锁,站在秦丽左腿边的位置上,双手几乎贴着大缸,一直保持这种警惕的姿势,好像随时冲锋的斗士,这个男人就是谢洪林。秦麗的双腿终于顶起了大缸,她小心翼翼挪动了几下,给壮汉调正了位置,壮汉不知是尴尬,还是紧张,满脸通红,两手扒着缸沿,蹲在缸里。大缸终于吃力地开始转,转得非常缓慢,人们感觉不是缸在转,是山在转,地在转,甚至是他们曾经负重的命运在转。壮汉慢慢被转到背面,正面是白色的缸底和秦丽耷拉在凳子上的那根长长的麻花辫。人群像是进入了寒夜,人们都在担心大缸随时滚下来,有人在念阿弥陀佛,有人在胸前画着十字,祈祷上帝能看见这艰难瞬间。有个孩子低声喊:“转,转,转。”
大缸终于又转了,壮汉露出了汗流浃背的侧脸,秦丽双脚轻轻挪动,让大缸缓缓地转到壮汉正面面对观众的位置,几个辅演急忙扶住大缸,拉出壮汉,又抬起大缸,秦丽腰身灵巧地一骨碌站起来,胸部起伏,香肩轻耸,双手抱拳向观众致意,向壮汉致谢,在观众如潮水般汹涌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转身离去。壮汉得到了一个纪念品,拿到后也不忘抱拳致谢。壮汉回头看看顶起自己的是这样一位窈窕淑女,身高不到一米六,一时有些愧疚,他是发改委新提拔的副主任,有些未来可期的势头,回瀛洲后就找杂技团团长,鼓励团长把秦丽要到市里。
秦丽知道谢洪林伤了脚脖子,漂亮女人多敏感,她看到谢洪林双脚乱蹬的一瞬间就知道是自己让他乱了方寸。虽然谢洪林当时面红耳赤,她也看出谢洪林器宇间和杂技团的人有些不一样。后来在一起排练,才知道谢洪林不过是跑龙套的,即使相貌像梁朝伟,也是团里的最底层,和她说话的机会都很少。可她明显感到谢洪林想和她说话,她也想和谢洪林说话,俩人心有灵犀,总能没话找话,随便唠上几句。比如,秦丽该排练时,谢洪林能站在入场台阶前说:行头不错。别人说起来很轻浮,谢洪林说就有些情调。搬缸的时候,别人一言不发,谢洪林会说一句:当心。两个字,却有着比缸还重的情分。正是男婚女嫁的年龄,这些小把戏让两个人都有些想入非非。谢洪林当然幻想秦丽是自己的奥菲丽亚,秦丽呢,当然也希望对自己殷勤相待的是能给自己幸福的王子,给自己卑微的命运套上一双翻身的红舞鞋。终于在一次异地演出之后,谢洪林约着秦丽去看了一场电影。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对影片好坏没什么感觉。特别是秦丽,心里知道会发生点什么,又期待又紧张,拿捏不好分寸该如何把握。她坐得笔挺,像是在舞台上一样,谢洪林看看她,把她往椅子背上拉了一下,她侧过脸,对谢洪林笑了笑,笑得很局促,谢洪林就把胳膊直接横在椅背上,这样秦丽的头差不多就等于靠在他怀里了。秦丽急忙又挺直了身子,这个进度超乎她想象,她觉得第一次看电影也就是拉拉手,还不到投怀送抱的程度。可她分明感觉自己的心滚过一阵激流,从头顶到脚底蔓延开去,直接击中她的眼皮让她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作为杂技演员,她和异性身体接触的机会很多,但都没有什么感觉。她后来一直觉得那就是爱的力量。当然,她不知道爱也是需要资格的,不是谁都能谈情说爱,比如她和谢洪林。他们这种出身底层的人,即使像她这样有了一技之长,爱情对她仍然是奢侈的,她的命运还担不起这么昂贵的情感。她在和谢洪林看完电影的第一个月后,接到了瀛洲市杂技团的调令,她将离开县城进入他们眼中的大城市瀛洲。
爱情面临考验,秦丽尽管对谢洪林仍然有不舍,但心底也是没有把握的。不是对谢洪林,而是对自己,她承认自己向往更务实的爱情,比如对方有更好的工作,有学历,这样才意味着她能彻底翻身,跟谢洪林,显然没有离开现有的圈子和层级。可是她又的确觉得谢洪林其实不错,帅气,爱她,虽然没什么技能和学历,但是读过书,也是有学问的人。他们收入虽然不高,但和农民比也已经算不错了。她的纠结谢洪林显然看在眼里,他晚上约她出来的时候既没有拉她手,也没有拥抱她,他们就一直沿着运河沿儿往前走,俩人谁也不说话,秦丽到底沉不住气,还是忍不住说:“后天就报到了。”谢洪林停下来,看着她,说:“我是调不过去的,这你明白吗?”秦丽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又不想伤害他,就没说话。谢洪林接着问秦丽:“你想分手吗?”秦丽不是不想,因为她还没有爱到为谢洪林不顾一切的程度,可是分手也不是她此刻想说的,就说:“我先过去上班。”
谢洪林对这样的回答很失望,他显然想听到山盟海誓,既然秦丽没有给他,他就知道秦丽这一走他们就一拍两散了。还能说什么呢?他也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他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男人,他觉得秦丽也没有到让他可以舍弃尊严的地步。他看着夜色,感觉像他们的感情一样,开始是昏暗的,结尾也是昏暗的,没有开始也看不到结束。他还是理智的,主动说:“咱们回去吧,你明天还得收拾东西,换新地方事儿挺多的,需要我帮你吗?”秦丽婉拒了他,说自己没什么东西,一个人收拾就行了。他们甚至没有单独送别的机会,谢洪林和剧团的人一起,看着秦丽坐上了开往瀛洲的大巴车,烟尘漫漫,人们羡慕,祝福,留念,唯有谢洪林心里泛起了一种不甘,隐隐觉得秦丽坐上的是开路车,把县城到瀛洲不可逾越的鸿沟冲开了。
谢洪林在秦丽走后陷入忧郁之中,他和哈姆雷特一样,爱而不能,他认为哈姆雷特是软弱的,而他不是,他不能犹豫不决,必须为自己的未来选定一个方向。杂技团显然不适合他,他不可能一辈子打杂,被这些人呼来喝去,最重要的是,他不能跟父亲一样,在一个穷了吧唧的县剧团度过一生,他得出去,看看大世界。他的想法遭到了父亲的激烈反对,父亲就一个理由,你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失去了县剧团这份铁饭碗,你出去连饭也吃不上,再回来是不可能的。男人之间的对话,即使是父子之间也是有对抗性的,谢洪林不可能在对抗中服输,“吃不上饭”这个威胁只能激怒他。他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给家里留了一张纸条:我出去闯闯。他又给团长留了一封辞职信,坐上了去瀛洲的火车。
他到瀛洲直接去了人才交流中心,主楼前有一排展示窗,有很多招聘信息,也有不少应聘广告,他看了一圈,从县城出发时踌躇满志的心渐渐有些嘀咕,那些人几乎都有学历。适合他的也就是些杂工粗活。他给几家用人单位打了电话,要么没人接,要么接了告诉他有人了,只有一家建筑公司招小工,一听他之前的经历,说了一句“你干不了”就挂了电话。他后来又到报亭买了几张晚报,寻找招聘信息,都无果。难道真像父亲说的,离开杂技团连饭也吃不上?他不甘心。他特意到瀛洲市杂技团周围转了转,之前也来过几次,但这一次的心情不同,他甚至都不敢进去。他在杂技团对面一家小饭馆要了半斤韭菜饺子,盛了一碗饺子汤,特意选了最靠外能看到杂技团大门的桌子,密切关注着大门口。半天没几个人出入,出來一位年龄比较大的人,他有些面熟,吃了三个饺子想起是团里剧务。进去一个女人,体态臃肿,看年龄应该四十开外,他不熟悉,应该是家属。
没有秦丽的身影。
这应该在预料之中,市杂技团演出任务还是挺多的,几乎很少有闲下来的日子。他那点侥幸本就游戏一般若有若无,在有些忐忑地喝下第三碗饺子汤时他就打消了等秦丽的想法。一个连小工都被拒绝的人是没有资格眺望像秦丽这样漂亮出色的女人的,他是明智的人,不做无望之争。既然出来了,就要想办法站住脚,得先找个住宿的地方。
出了饺子馆,在往南走还是往北走的问题上他犹豫了一下,因为看到路北对面有家房产中介,他选择了往北走。他穿过马路,跟中介谈了很久,最后敲定一间阴面小居室,每月租金550元,当然他住了几天就知道这种房子在瀛洲400元就能租到,因为押一付三,便没有急着换掉。三个月不到他就找到了另外一间只要350元的小单间,这时候他已经碾转成为退伍老兵搬家公司的员工了。
这真是颠覆他认知的日子。世界轰然洞开,他没想到人和人之间生活的差距这么大,原来真有那么一部分家庭的物品和影视剧中一样奢华漂亮——雕塑、古董、精致的茶台和巨大的古树皮。他们扔掉的旧物有很多是杂技团的人一直舍不得买或者从没有见过的东西。他庆幸自己离开了杂技团,庆幸进了搬家公司,这个在别人看来的粗活竟然让他洞悉了一个奢华的世界。在给一位教授搬家的时候,他看到了一通到顶的书柜,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哈姆雷特》被挤在一面墙的书中最边缘的角落,他被震慑了,在高考落选后第一次为自己没能上大学而深深遗憾。但很快他又心理平衡了,因为他看见教授厨房饭锅里的米饭已经发霉,旁边是两个咸鸭蛋,比他的饮食还寒酸。
他几乎每天都幻想能给秦丽搬家,他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已经结婚。有几次搬家车就在杂技团附近,他有些走神,给人家磕碰了家具,所幸并不严重,但他也因此被扣了50块钱。50块钱,他得来来回回爬几次楼。他没有遇到过秦丽,却遇到了刘素花。他们那天去荣盛小区搬家,进小区门的时候保安不让进,他们给客户打电话,让客户自己来跟保安交涉,远远看见刘素花提着一篮子蔬菜,毕竟是练过杂技的人,在人群中总有一种抢眼的气质。他很想迎上去,问问那些老同事的情况,问问秦丽的消息,可他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和指甲里黑色的泥垢,悄悄绕到了车背面。
其实刘素花也远远看见了他,尽管他衣衫不整,但和那两位纹身男人还是不一样,她有些心跳加速,刚想追上去,却见他绕到了汽车背面,明显就是躲着她。刘素花放慢了脚步,她在权衡。如果执意去认他会怎样,还能怎样呢?他们从那样一个杂技团出来,都太了解彼此,像一同落水的人,各人挣扎各人的命运,谁也拉扯不了谁。当初她是有些喜欢他的,那种喜欢也就是止于愿意看到他,跟他在一起练功,谈到婚嫁,她也是犹豫的。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只剩下婚嫁这一次提升命运的机会了。谢洪林对秦丽的那点心思她看得一清二楚,开始有些嫉恨,时间一长竟然也有几分酸楚,她知道谢洪林和秦丽不会走到一起,她想要的谢洪林给不了,秦丽想要的,谢洪林更给不了。
想到这些,刘素花心瞬间就硬起来,她没有停留,低着头从谢洪林身边走过,像是没有看见。但是谢洪林看见刘素花眼角似有泪滴,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喊了一声:“刘素花!”
刘素花在听到这声呼唤之后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失望。她已经走过去了,走过去意味着她也不想停留,既然听到了又不能不回头,可是,回头又能怎样?
刘素花装作刚认出一样,亲热地问谢洪林受得了这罪吗?她已经从刚才迫切又酸楚的心境中走出来,剩下的是一点好奇,她的确好奇,杂技团再不好,也是铁饭碗,比这种东跑西颠的苦力活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他这是跟谁较劲呢?谢洪林说:“还行,你这也调市里来了?”刘素花心里一沉,谢洪林说“也”,就是把她和秦丽放在一起说的,这让她很不快,那点男女之间的情分更加寡淡,她说她是借调,是参加吴桥国际杂技节排练,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得回去。她本来不想说秦丽的事情,她知道谢洪林最终和她相认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听秦丽的消息。可后来一想,算了,都不容易,就看了欲言又止的谢洪林一眼,说:“秦丽回团里去了,没调过来。她弟弟练吞铁球,铁球吞进去了,没有吐出来。她回去估计是处理这事,回来蹬缸出了事故,额头缝了十几针。”
谢洪林的呼吸突然加重,脸涨得通红,身子像虚脱一样,连和刘素花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痴呆呆地看着刘素花,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刘素花苦笑一下,客气了一句:“到我家坐会儿吧?”谢洪林没有回过神,“哦哦”了两声,还真跟刘素花走了几步,又猛然清醒过来,说:“我……今天就不去了,还得搬家,以后有机会。”刘素花便就坡下驴,说:“那你忙吧,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她其实没什么事,隐隐希望谢洪林能到她家里坐一会儿,尽管只是单位一间临时单居,但她自己缝制了碎花桌布,昨天刚采了一蓬野菊花,插在她喝完的汽水瓶子里。
谢洪林回过神来,来到两位同事身边,同事跟他打趣,说他见了个女人丢了魂一样。他的确是丢了魂,秦丽的遭遇让他心沉似海,他恨不能放下一切,跑到秦丽身边。这时候业主来了,他们的搬家车可以进小区,这个小区在瀛洲市前几名,种满了萱草和月季。据说房子卖了,置换到了天成明月洲。他们进去才知道,原来小区里还可以有喷泉和湖水,一朵朵睡莲躲在硕大的莲叶之侧,几只鸭子游得旁若无人。他突发奇想,要是这次能找回秦丽,他要发奋,让秦丽住进这样的小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让他刚才的沮丧、惦念和无力感竟然渐渐变成了一种力量,他咬紧牙关,扛起红木桌椅,小心翼翼把住即将和电梯相碰的桌角,好像从此开始,所有这一切都是通向他和秦丽美好未来的铺垫,他要善待一丝一寸,一石一瓦,一步一步走进他想要的生活。业主的床和沙发都不要了,让他们找人帮忙卖掉,都是毫无瑕疵的家具,可是和新房子不匹配,瀛洲房子贵,不可能腾出空间存放旧家具。这件事耽误了时间,他们找了一家家具厂,给了600块钱,把家具拉走了。
搬完这一家他就辞职了,回了县城,找到秦丽,秦丽蜡黄的脸上瞬间铺满了被惊喜、愧疚和挫败感交错蹂躏的表情。谢洪林一句话没说,把秦丽抱在了怀里。
他们很快举行了婚礼,俩人搬到谢洪林租住的房子,秦丽走进那间堆满了啤酒瓶和脏衣服的小房间,竟然感到有种力量死而复生了。她找到市杂技团的领导,希望能借调过来,团长也同情她的遭遇,让她先和团里其他人一起训练。谢洪林天天早出晚归,每天都灰头土脸,回来累得倒头就睡,秦丽一直以为他去搬家,一直到一个多月后,谢洪林拉着她打车到老郊区一片废弃厂房,说:“我把这里租下来了,我要专门收购旧家具。我找到了几家家具店,跟他们合作,我负责收,他们负责卖,五五分成。”秦丽没说话,她看见院子南墙根下有一口水缸,比平时训练的水缸小一些,里面有些干树叶和几个塑料垃圾袋。她掏干净了,对谢洪林说:“帮我搬上来。”他们一起搬起水缸,先放到左脚上,秦丽慢慢躺到地上,再把右脚伸到水缸下面,慢慢蹬起水缸。她没动,她看到了漫天的云彩,她还从没有躺着看过云彩,那么白,那么多,像是全世界的棉花垛都汇聚这里,天真蓝啊,蓝得干净透亮,山一样的白云,羊一样的白云,天鹅一样的白云,不飞,不动,不言语。她眼里涌出了泪水,慢慢转动水缸,水缸像是被命运拧动的螺丝,吃力地转起来。秦丽的眼泪越流越多,水缸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谢洪林吃惊地看着她两条瘦长雪白的腿安上了陀螺一样飞速起落,忍不住叫了一声:“秦丽!”秦丽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哽咽,双腿用力一蹬,水缸突然被弹射出去,“嘭”一声砸在秦丽脚前十几米的地方。
五年之后,他们一起去看天成明月洲新开的楼盘,秦丽想要一楼,有院,谢洪林抱住她,說:“行,把你从小到大蹬过的几十口水缸都放院里。什么红睡莲白睡莲彼得睡莲,咱们种一院子。”
房子买下来之后,他们特意回县剧团挑选能摆放在院子里的水缸。“这一个,”秦丽指着一口黑色大缸说,“这是我十八岁蹬的缸,那时候我的梦想是到全国各地去演出。这个缸里种那种橙色的睡莲,我在外地演出见过,叫渴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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