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丁酉年的平安夜,偌大的三居室只剩下她和“妹妹”两个会呼吸的活物了。“妹妹”在多次祈求她带它下楼撒野无望后便折回到小窝里睡觉了。它四脚朝天、小头微仰,睡得自在又放松。“妹妹”是一只博美犬,它的母亲“咖妃”来自于一个常年混迹男人堆的放荡女人。据说那女人没得好报,她患上一种羞于启齿的赖病,由于她日常依附的男人们在关键时刻以销声匿迹的方式回报了她,她只好黯然无声地死掉了。
“咖妃”来的时候,她和李桥宋还是地道的夫妻关系。虽然,在他们婚姻关系存续的十年时间里,曾无数次相伴着去往民政局,但总是由于种种意外或非意外的原因没能把那“围城”里人人都渴望的红皮本拿到手。她记得第一次去民政局的时候哭了一路,在李桥宋的摩托车后座上,她一边默默地哭,一边回忆那个脾气暴躁、没多少能耐且死要面子的臭男人的种种好处——第一次去她家提亲时,他带了两箱十八酒坊、两条硬白沙、两袋全脂奶粉、两箱方便面,这使她在家人面前赚足了面子;坐月子时,他一日六次变着花样给她做饭,并且包揽了所有尿布,以至于他的双手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每年生日和情人节,他总会费尽心思为她献上礼物,有时是一束自叠的玫瑰,有时是一个精致的小抓卡,有时是一套简而不俗的内衣……那次,他们心照不宣地掉头回去了。第二次去民政局的时候,她依然在李桥宋的摩托车后座上默默地哭,但他们执意到了那儿,遗憾的是他们只带了身份证而没有带户口簿,于是,他们不得不继续贫瘠而枯燥的日子。第三次受阻的原因大概是没准备好离婚协议。常言说:好事多磨。然而,坏事也不例外。
她已经记不起来他们到底是第几次去民政局才拿到红皮本的,但她记得是在“咖妃”生下“妹妹”后不久,那时的“咖妃”已经被重度营养不良折磨得奄奄一息。李桥宋喋喋不休地抱怨由于她不肯为已经做了母亲的“咖妃”加餐羊奶粉、瘦肉、鱼肝油、骨粉等营养,而使“咖妃”丧了性命,从而也使“妹妹”和它同胞的哥哥、弟弟永远失去了母亲。
那次,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记得自己说出了平生最恶毒的话:“你倒是买啊,你个怂蛋,也不摸摸自己的腰包!亲生的儿子也没享受这么高的待遇,向一只破狗献啥殷勤呢?中邪了还是?哦,是不是你和那没得好死的女人也有一腿?”
“是啊,是啊,我就是想让她在那边安心,怎么滴吧?你这个小气又专制的疯婆子,我早就受够了!”李桥宋也恶狠狠地回击。
“我小气!我小气还不是因为你没钱!你有钱试试,谁不会花钱哪!”她再也抑制不住澎湃在胸中的怒火,结婚五年以来,她一直过着囚禁式的封闭生活,事实上她并不甘于心无旁骛地做个家庭主妇,她一直怀揣着梦想。但苦于儿子李在简无人看管,而李桥宋又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安嘉和式的偏执型狭隘男人,所以她只好暂时委曲求全。而背地里,在儿子李在简睡觉的间隙,在那浩渺而幽深的夜深人静时,她一直偷偷自修关于现代酒店管理的基础课程,并且,她已经顺利通过了《管理学原理》《餐饮业管理》和《酒店人力资源管理》三门课程。
就在激烈争吵的当天下午,她把身份证、户口簿和一式三份离婚协议书摔在李桥宋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摆出一副誓不回头的样子。他们心平气和地到了民政局,像往常无数次那样。负责办理离婚登记的那个中年妇女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过他们,她断定他们的婚姻真的走到了尽头。所以,她并未像之前那样苦口婆心地规劝,而是安静、熟稔地填写、盖章,在把红皮本分别递给两个人的时候,她露出了一丝意味复杂的微笑。于是,她和李桥宋变成了“自由人”。至今,她还记得走出民政局的一刹那,她感觉到的并不是“自由”给予的愉悦,而是一种巨大的空茫以及隐藏在空茫褶皱里的无助和恐惧。
那一天大约是癸巳年八月中旬,而现在已经是丁酉年的平安夜。在离异后的一千五百余个日夜里,他们仍然生活在一起。起初,他们仍然像夫妻一样相互体贴和干涉。在人的动物性膨胀的时候,他们也搬到一起亲热。甚至,他们都感觉到离婚后的两性生活要比之前和谐美妙得多。但,婚姻生活包含的内容太多了,人毕竟不是没有思想的动物,之后,他们又开始吵架,并且不再避开李在简。甚至,他们都逼问过那个十来岁的孩子“爸妈分开后,你跟谁”的问题,在得到李在简“谁也不跟”这个答案之后,日子继续毫无生气地朝前滚动一段。再后来,目光短浅的李桥宋在经济萧条时辞掉了五险一金的煤矿工作,为此,她没少费口舌和眼泪。但李桥宋根本对她低三下四的哀求不屑一顾,他铁了心要摆脱暗无天日的井下生活,而全然不顾一家人可能陷入窘困潦倒的尴尬境地。五年的婚姻生活,她太了解他了,除了和挖煤有关的掘进、开拓、运输、通风等方面的工作,他实在沒有别的生存技能,最要命的是他脾气暴躁、性格狭隘,交际能力也极差。只有挖煤才能给他尊严,但他厌弃黑暗以及流动在黑暗里的不安全因素。在哭泣和哀求毫不奏效之后,她歇斯底里地向他摆事实讲道理,就差向他跪下叩头了。最后,李桥宋不耐烦了,他疯狂地叫喊:“你,凭什么管我?我的事不用你管!我们离婚了,离——婚——了——”李桥宋把“离婚了”三个字恶狠狠地从嘴里压出来,砸向她。她彻底被击垮了,周身泛起一层怪异又僵硬的疼痛。她意识到自己忍辱负重扮演的角色滑稽又可憎,简直就是个小丑!尽管她全心全意为他好,但他似乎并不领情,他执意走向另一条未知祸福的路。好在那时,她已经在本市最豪华的燕泽大酒店任职客房部经理,每月有不到五千元的收入。他们的儿子李在简也在一所寄宿学校读初中一年级。儿子继承了母亲的勤奋和智慧,每次考试都能取得优异成绩。
这个平安夜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萧杀之气,这萧杀之气除了来自窗外那严实而无尽的寒冷,还来自郁结于心底的那几万丈深不可测的孤独、委屈、愤懑和无望。虽然,“妹妹”可爱得像《爸爸去哪儿》里那些鬼精漂亮的孩子,大多时候,它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撕咬她的脚后跟和裙摆;有时候,它干脆四脚朝天躺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撒欢;偶尔,它会用双眼皮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她。但它毕竟不能说话,它对她的喜怒哀乐也全然不知。此时,“妹妹”已经蜷缩着身体睡着了,有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传入她耳中。
“还有必要和那个人生气吗?”她将下颚放在支起来的双手上,顿时,来自手指的冰冷使她不得不从毫无意义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已经三年了,开发商承诺的地暖还不能兑现,一些耐不住寒冷的业主们自己花钱安装了壁挂炉,而她认为壁挂炉会产生噪音——燕泽大酒店的嘈杂已经使她心烦意乱了,她希望能够在家里享受到安静。所以,她拒绝安装壁挂炉而甘愿住在冰窖似的房间里。再说冷有什么可怕的吗?难道还能比孤独、委屈、愤懑和无望更寒心吗?
“没有必要和那个人生气了,真的,没有一丁点必要了,一丁点必要都没有了,还能有一丁点必要吗?”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两只冰冷的手狠劲儿地搓了又搓,但摩擦出的零星热量又在刹那间消散了。“妹妹”两只眼睛闭得严实,这意味着李桥宋还在外面喝酒。
两个小时前,她听到李桥宋跟人打电话约酒,他用那种她厌烦极了的死乞白赖的口吻跟电话里的人说:“老弟,弄两口儿?你出俩小菜儿,我拿酒,咋样?我穷得只能出得起五块钱一瓶的塑料尖庄了。哦,好,二十分钟吧,好吧?准到!”她听到他穿冲锋衣的声音,接着是他和“妹妹”告别的声音,之后是防盗门撞击门框的声音。他唯独没有向她告别,就连一句简单的“我出去了”这样敷衍的话都没有。
李桥宋连一句简单的告别语都不屑跟她说了,他以顽固得近乎痴愚的沉默表达着自己坚硬而蓬勃的反抗。他到底反抗她什么呢?反抗她不甘于平庸而自学酒店管理学的阴险狡诈,还是反抗她跻身燕泽大酒店高管层的那份游刃有余?或者,他反抗的是她横空出世的雍容气质?再或者,他反抗的是那些向她大献殷勤的猎艳者们?他丝毫不觉得对她蔑视和冷漠是一种精神虐待和犯罪,甚至,他幻想能够通过这下三滥的手段使她回心转意。是的,在婚姻生活的大小纠纷中,她一贯是那个率先示弱的人。即使毫无过错,她也会放低身段委屈求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求和并不意味着软弱可欺,她只是不喜欢冷战的尴尬使清贫枯燥的日子再添一层霜雪。何况,小在简的健康成长也需要和谐温情的家庭氛围。李桥宋依仗一份并不丰厚的收入和狭隘易怒的脾性心安理得地受用着她的宽容和隐忍。直到有一天,肯定存在那决定意义的某一天,具体是哪一天,就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她决定回击,以女人的尊严、智慧和方式。她如愿实现了命运的大逆转。而他,在执意辞掉本来能够维护他男人责任和尊严的工作之后很快陷入困顿。
在辞掉工作后的头几个月里,他给一个代理地板砖的私人老板开车。他像一只亡命陀螺将自己的满腔热情寄托在那个乳臭未干且支配欲望超强的小青年身上,但任凭他起早贪黑、死心塌地干活儿,始终换不到小青年老板的赏识和信任,更别提尊重和加薪了!于是,在一场差点升级为暴力事件的事故之后,李桥宋愤然辞职了。辞职后的李桥宋不得不安于无所事事的清闲日子,因为他既没有充实自己身价的高学历,也没有习得一技之长,在自身修为上也糟糕得一塌糊涂,所以他只能一天天消耗着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不到五千元的存款便消耗殆尽。然而,他并不愿意承认失败,也不深刻反思由于自己的草率而造成如此尴尬的窘境。他仍然优哉游哉地像个神仙一样生活。
使她不能忍受的除了李桥宋在赚钱上的无能之外,还有一些生活细节。自从两个人正式解除婚姻关系之后,李桥宋就把自己变成了这个家的客人。他再也看不到那覆盖在地板上、茶几上、电视柜上等任何地方的尘土,更不会好心地像之前那样将它们清理干净。他也不会到厨房里做几道可口的菜肴。至于坏掉的水龙头、马桶盖儿、壁灯,他根本不予理会。他一点一点把自己参与者的身份从家庭生活中挤了出去,而把繁琐的日常和渺不可测的未来交给她。
“真的没必要和那个人生气了,一点必要都没了,一丁点一丁点都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别贱不拉叽地自寻烦恼啦!”她狠狠地鞭策了自己一番。之后,她坐到老榆木书桌前准备学习《酒店财务管理和成本控制》。但她发现她根本不能像往常那样满怀热情地打开它,并向它奉献上自己的耐心和智慧,她再也不能沿着那墨香浸染的小径寻觅到光明和力量。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书里尽是些密密麻麻的黑陷阱,那些无限黑的陷阱里布满了刀子和尖刺。她将书合上,并用手轻柔地抚摸它的封面。
平安夜,这浸淫了暧昧、欲望、激情的美好夜晚使她完全乱了方寸。窗外,那遥远又亲切的黑暗里,有多少对情侣们正在做着只有情侣之间才有的亲密举动啊!他们互相沉陷在对方柔情蜜意的注视里,那凝聚着力量和激情的拥抱和亲吻使人窒息。就连沉睡在冰冻的土地下的生命都被惊着了,但它们旋即害羞地闭上了眼睛!它们不忍心惊扰这神圣而甜蜜的夜晚!
她心烦意乱……
就在她心烦意乱得近乎崩溃的当儿,从她手机传出舒缓而愉悦的《高山流水》的音乐声。这是让人瞬间宁静的奇妙乐曲,为了能够将心底的烦恼和失落涤荡得彻底一些,她并不急着接电话。“妹妹”被吵醒了,它灵敏得很。这次,它并没有像白天里那样一听到动静就心急火燎地跳起来,只是慵懒地抬了抬头,随后又把小脑袋贴在垫子上,再然后就慢慢地闭上了那双清澈、黝黑、漂亮的眼睛。
“会是谁呢?谁会在平安夜的晚八点打电话过来呢?没有谁呀!实在没有谁呀!难道是打错了?”音乐在她的思忖中安静下来。她瞄了一眼手机屏幕,是一串不显示名字的陌生号码。她实在对它没有印象。
她再次打开《酒店财务管理和成本控制》,试图动用自己超强的意志力,那关于梦想和荣誉的奇妙力量,她试图在它们的鞭策下将注意力集中到知识当中。因为她知道知识是心灵的眼睛和梦想的守护神,知识不会使自己误入歧途,它就像太阳一样给予自己无私的照耀和真挚的陪伴。她勉强看进去一小段,实在太寡淡无味了,那在平日闪耀着异彩的句子突然变得污泥般黯淡无光,甚至,它们向她发出阴冷而恐怖的讪笑。
此时,在这荷尔蒙肆意泛滥的夜晚,她疯狂渴望自己能够陷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那是充满着爱意和力量的怀抱。在那儿,她任由他修长的手指拨弄自己的头发、鼻头、嘴唇或者其他任何部位;在那儿,她甘愿像一尾醉酒的小鱼沉陷在他幽深而热烈的目光里;在那儿,她这个在爱情的盐碱地苦命挣扎的肉体和灵魂的混合物任由他蛮横而粗暴的掠夺……
一股淡淡的咸而暖的味道充斥在她周围,它们羞涩而欢快地荡漾开去。
燥热,和着迷蒙、冥顽、痴狂意味儿的燥热从她脚底缓缓朝着小腿、膝盖、胸脯、脸颊、发梢弥漫,它们像盛夏里徘徊在麦田上的风,它们使她窒息……
“只要手机再响一次,我就接。最好是个我不太讨厌的男人……”在那股淡淡的咸而暖的味道的冲击下,她禁不住渴望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她朝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瞟了一眼,黑魆魆的屏幕像窗外的夜晚一般沉默。失望透顶的她并没有急躁地将手机上的未接电话拨回去,她深信那沉默在桌面上的手机一定会再次响起。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在这无限遭受折磨的十分钟里,她完全被一种邪恶的力量控制了。她仿佛看到了些裹着熊熊烈火的文字,它们像被严寒和饥饿困久了的野兽一般疯狂地撕扯着她的心,她的意志,她的灵魂!
她完全沦陷了,像轰然倒塌的城堡,又像袅袅升腾的云雾,一会儿在深不可测的深渊里呻吟,一会儿又在劈叭作响的火焰上舞蹈……
她感觉到自己要死了,有一种像极了死亡的力量完全把她攫住了,她恐惧,她迷醉,她兴奋!她那被钳着的喉管即将完全封闭,此时,一息尚存的惊喜又使她清醒過来。那股淡淡的咸而暖的味道愈加浓厚,它们像来自西南部地区的洪流一般迫不及待地冲向窗外的黑暗。
她疲倦极了,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此时,台灯漫溢出悦目、柔和、温馨的光线,它们像母亲的爱一般围裹了她。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幸福,为此,她又闭上眼睛沉醉了一会儿。就在她昏昏欲睡的当儿,她又听到了从自己手机传出的熟悉而舒缓的声音。她轻蔑地朝它瞥了一眼。
一丝微笑从她嘴角荡漾开去,那是杂糅着神秘、鄙夷、骄傲的蒙娜丽莎的微笑……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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