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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亮的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1859
天空落下大幕,野地气息炊烟般宁静。

  瞑色稀薄,田垄铺满谷物浓厚的清香。只有灌完浆的稻子才能释放如此浓度。露珠趁着夜色悄悄爬上草尖,颤巍巍的躯体如有孕在身,那是属于黄昏的另一种粮食。稻子和草物都面色疲惫,低垂着眼睑,一副行将酣睡的模样。

  也许是感觉到光线的明晦变化,母亲抬头望了一眼天,然后,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她俯下身去,吭哧吭哧地劈柴。斧尖落在长有疙瘩的木头上,像落进一个坚韧的没有尽头的黑洞,笃笃的回响过后,柴并没被劈开,那块大疙瘩对女人来说并非易事。父亲远在云南搞副业——那时还没有打工一说——母亲不得不揽下家中原本属于男人的活儿。

  母亲劈柴的地方在谷仓前。那个地方种了一排杜仲和两棵桂花树。此时,杜仲叶子落光,桂花树缀了满头碎花。几只松鼠在枝桠间跳跃,不经意的身体触碰,摇落半束金黄。一到秋天,松鼠全然不顾怯懦的性格前来觅食。它们一般都找不到食物。这家人谨小慎微,将粮食藏得很好,松鼠见到的常常是一个勤于劳作的女主人,不远处,蝈蝈在溪边大声嘶鸣。

  夜色降临到湘南村庄,也降临到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身边。

  人之所以热爱回忆,是因为他们对生活的言不由衷。记忆总善意地篡改事实,不经意间就背叛了曾经的切肤之痛,使艰难的场景具备了某种并不存在的诗意,又使硬邦邦的生活变得质地柔软,和蔼可亲。实际上,那样的黄昏毫无美感可言。那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家,母亲带着两个儿子相依为命,艰苦过活。除了眼巴巴看着母亲被夜色笼罩,被疾速流淌的汗水围困,对于那些粗大的木头以及更多比木头还沉重的事物,我们无能为力。我和哥哥还小,细胳膊嫩腿无法帮上她的忙。恰恰相反,我们的围观和等待只会影响她干活儿的意志,使她的动作变得犹豫迟缓。

  母亲突然加快了挥动斧子的频率,同时,用余光扫视天际。她是在看月亮出来了没。农历八月十四,昨天下了一场大雨,不知道今晚,尤其是明晚,会不会出月亮。如果不出月亮,我们的中秋节就不会好过。好在,月亮终于出来了,挣扎着从云幕的裂缝中露出脸庞。即便下雨,云块与云块之间依然给月亮留足了容身之所,它从未缺席过这个特殊的日子。

  看见月亮在乌云中时隐时现,母亲就放心了。

  她丢下斧子,轻轻拍落身上的尘土,拉着我们一起走进厨房。母亲做饭,我坐在凳子上烧火。泥筑的灶膛里火苗旺烈,细缕青烟从灶台的裂缝蹿出,与夜色融为一体。那一刻,那个孤零零的,悬在村庄最边沿的家,成为了村庄的一员,而平时,它是那么形单影只。

  吃过晚饭,母亲会借着月光继续干活儿。

  那些年,母亲将身体掰成两半,一半交给白天,一半交给黑夜,在她体内,白天和黑夜早已失去界限。母亲经常在夜晚干着白天的活儿,尤其是有月光的晚上,她必须趁别人休息的时候,把父亲该干的活儿补上。我因此认识了各种各样的星空,各种各样的黑夜,以及各种各样的月光。并且深刻地意识到,夜也是有重量的,非常的重。当乌云把月亮遮住,光线晦暗的时候,母亲的腰弯得很低,几乎与地面平行,而当月光大亮世界历历在目的时候,她的腰则伸得很直,动作也强劲有力,仿佛,压在她头顶上的夜色远比手中的活儿来得沉重。

  母亲对月光的热爱近乎贪婪,她需要月光帮自己照亮眼前的生活。年成干旱,她要在夜里去给濒死的庄稼浇水。有时会带上我们,更多是一个人前往。庄稼奄奄一息,她挥汗如雨。独自一人站在地里,后半夜的月光如清风拂面,使她感觉到凉爽,可同时,也给她带来莫大的孤独。当然,兴致好的时候,她也会背着我去十几里外的邻村看一场露天电影,那通常也是在有月光的晚上。看完电影,后半夜走山路回家,那里有一场比电影还要紧张的剧情等着我们。林子拐角处我们遇见了一个鬼。它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口中发出阵阵怪叫。母亲大惊失色,手电筒掉在地上,呆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她把魂给吓丢了。我先她一步认出来,那并不是鬼,而是邻村一个臭名昭著的老流氓。那晚,我才知道母亲也有害怕的时候。那时候,她一定希望能有一个孔武有力的丈夫陪在身边,来保护她和她的孩子。可除了有限的月光,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倚仗。在那种时刻,月光成了丈夫的代名词。多年以后,当我读到顾城那首著名的《远和近》,“我觉得 / 你看我时很远 / 你看云时很近”,感觉它简直是为母亲量身定做的,把云换成月亮就可以了。

  我想,她一定很后悔嫁给那个男人。

  中秋临近,别人阖家团圆,我们却忙着数月亮。

  是的,数月亮,那是我儿时做过的最浪漫,也最忧伤的游戏。当母亲向我们描述天上有几个月亮的时候,我觉得那么不可思议。问,怎么可能?她说,有的,你仔细看看。我说,我看得很仔细,就一个。她说,不对,起码有四个。村口那个颜色最艳,金灿灿的,看上去分量很沉,只不过个头比较小,夹在山谷之间,挪动一下很费劲的样子。头顶上的那个个头最大,表情也最清晰,里面的山峦形状,吴刚手里的大斧子,看得清清楚楚。母亲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可惜,这么多年,嫦娥从不来看他,连口水都没去送。荷塘里的那个月亮心事重重,行踪不定,像浮在水面上的纸,大风一吹,就没影了。母亲煞有其事地说着这些,我跑去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她一定站在村庄的各个角落数过看过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比母亲更了解月亮了,如果她的身體是一截电池,里面储存的光足可以照亮整个黑夜。最圆最好看的月亮,当然是龙井里的,母亲最后补充到。我问,究竟多好看呢。她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母亲说的龙井是学堂背后溪流的发源地,那里是她的娘家。那个村子的名字叫黑山,离我们村不过三四里,他们村在溪上游,我们村在溪下游。

  因为地处山谷背阴面,他们村光照不好,到了晚上四下一片漆黑,所以叫黑山。生在那里的人注定比别处更渴望阳光,当母亲沿溪流的方向,从狭窄的源头嫁到地势相对开阔的溪尾,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嫁给了光明,嫁给了无以言表的美好前程,却没想到成了一个望夫女。这里确实有取之不尽的月光,可同样也有永无止境的孤独。逢年过节父亲会从遥远的云南寄回一笔汇款,可谁能体会到其中的孤独与落寞?谁能了解一个年华正当的女人的内心苦楚?

  天上有四个月亮,但它们天各一方。

  这处境跟我们何其相似。

  母亲没办法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她需要的团圆只在她的娘家,一山之隔舅舅那边才能提供。一说起月亮母亲就很入神。她想家了,想那个哺育自己长大的地方了。母亲想家的时候会不经意地露出孩子式的眼神。

  儿时,每年中秋都跟着母亲去舅舅家过节。外婆在世的时候是这样,外婆去世后依然如故。舅妈跟母亲是发小,她也是本村人,也许是先和母亲关系好,然后才嫁给舅舅的。外婆家穷,为了送舅舅读书,母亲主动退学在家操持家务。因为这个缘故,舅舅舅妈对我格外好。

  舅舅是很有风趣很会过生活的人,他将老宅的后院打扮得井井有条,一年四季生机盎然。中秋时,石榴、柚子、桂花,全在季节上,院子里充溢着浓浓的花果之香,竹篱笆下月影婆娑。舅舅带着我在院子里捉蛐蛐和萤火虫,然后,再去龙井捞月亮。小时候,他带的是妹妹,现在带的是他妹妹的儿子。

  村里孩子成群结队走在路上,手里各自拿一个盆,木脸盆,或者铁脸盆,走一步敲一下,声势壮观。他们要到龙井里打一盆水,然后,把月亮端回家,放在大门口,或者院子中间晾着,等到天亮。只有把月亮端回家,那家人在那一年里的日子才会美满,才会顺顺当当。从龙井里打捞上来的月亮像一块经过仔细打磨,闪闪发光的玉石,是真漂亮,也真好看,母亲所言不虚。费那么大的劲,走那么远的路,不辞劳苦把月亮捞回家,可不只是为了看看,它有大用处。将煮好的花生、红薯倒入盆中,跟月亮一起浸泡,炖上一段时间,再拿出来时,它们会染上月亮的气味。月亮的气味,有点甜,有点咸,外加一股幽幽的香,不管什么东西,跟它一煮,都会变得香甜可口。装过月亮的盆,到年底再用来装柿子或者糍粑,掰开来,你会发现,那些食物像是盛满了月光,它们的味道也像月光一样绵软而香甜。

  一家人,坐下来吃月饼和各种蔬果,谈论琐事时,偶尔也会谈起那个远在云南的男人,谈到他可能有的过节方式。坐在庭院深处,我们遥望天际,彼此相爱却浑然不觉,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彼时,深埋于心的孤独、无从言说的悲伤以及难以企及的幸福,像月亮一样,高高挂在头顶,它的位置那么妥帖,那么合适。而躺在脸盆里的那个,好像从未存在过。

  母亲说,不要用手指月亮,它会割耳朵的,如果忍不住,你就去数星星吧。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十来岁。我的心态变了,她也变了,不再反复陈述天上有四个月亮的事。我并不喜欢数星星,它们位置杂乱,闪烁不定,我尤其不喜欢那个说法,说什么星星是穷人的钻石。穷人的,钻石。凭什么穷人只能拥有这样的钻石?一样根本无法触及的东西?我需要的是一个瓷实的承诺,一份触手可得的幸福:父亲何时才回来跟我们团聚,从此不再出远门,不再离开我们;或者更具体一点,给一块,或者半块五仁月饼。那时候的我那么爱吃月饼,可母亲总舍不得买,就算买了,也会切成很多块,每天一小块,分开来,慢慢吃,吃得很不过瘾。

  母亲还说,月亮嘛,白天也是有的,只是你没发现。其实我早发现了,放羊的时候,天没黑,东山上就会升起月亮,那时,它身影很淡,脸色苍白,不细看,还以为是一团云。我见过的,模样最惨淡的月亮在父亲从云南寄回来的一张照片上。那张照片上有一棵体形巨大的不知名的树,树周围大块大块的土地种着一种头上开满鲜花的极为美丽的植物,当然,那美丽也是苍白的,因为那是一张黑白照。父亲在花团锦簇之中拍了那张照。那时候,他很瘦,也很英俊。很久以后,我们才得知,那些花有一个令人恐怖的名字——罂粟,那正是金三角毒品最为横行的年代。在那里,父亲跟缅甸人做生意,一口气喝下两斤米酒,当然,有空了,他也会给远在湘南的妻子写信,骗她说照片上的罂粟是一种花卉。他曾一掷千金,挥霍无度,也曾靠一颗半熟的野芒果在丛林中活命。当然,这也是据说。一切都是据说。如果不是父亲在隔壁镇有个朋友——那人去过西双版纳——那么多真假难辨的传言,让我连父亲这个人的存在都怀疑起来。后来,父亲回来了,从此再未离开过家。也正因为如此,那些传说全部成了无法考证的历史之谜。

  父亲跟母亲还有我们一起生活的时间非常有限,和幸福挂钩的内容少得可怜。他的身体坏掉了,搞副业赚的钱花光之后,家里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他的处境非常凄凉,死的时候,一贫如洗,是个完完全全的穷光蛋农民。这也加剧了我的怀疑,这样一个人是否真有过传说中的种种事迹。

  前年去云南,临行时母亲嘱咐我,说,云南女人不是好东西,千万不能沾。她这么说无非是因为那些传说,在那里,我可能有一个操其他民族语言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很遗憾,并没有,我倒希望有,那样,我们家就又凑齐了四个人,好比天上又出现了四个月亮。

  在云南苍山,身边不断游走的白云令我想起父亲,也想起了母亲。如今,母亲独自一人住在乡下,我在洞庭湖边的城市常德工作,哥哥和嫂子在深圳谋生,一家人各自天涯,分处三地,还跟当年一样。苍山的月亮出得很早,对面是洱海,地势相对低平,半下午月亮就升起来了,不像湘南老家,那里大山环绕,只有升得很高的时候,才能看见月亮,那时候,它已经非常亮堂了。洞庭湖上的月亮也出得早,是我见过的形体最大的月亮,圆通通,跟大脸盆似的,第一次看到那么大月亮时,我被吓坏了。因为大,它显得格外孤独。看见它,就好像看见了自己。那年,母亲来常德看我,她说自己撒了谎,小时候她告诉我的话是用来糊弄小孩的,用手指月亮并不会被割耳朵。我沉默。它的确不会割耳朵,可却能割伤一个人的心。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城市的楼顶,天上并没有月亮,而银河,还像小时候那样美丽。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只在背地谈论某些事情,正如在那个人死去多年之后,才开始怀念他曾有过的好。

  小时候见到月饼就想哭,因为吃不着,它们通常都捏在别人家的孩子手里。现在见到月饼还是想哭,因为吃不下。日常生活过多的油脂和糖类摄入,让我对高热量食品心生戒备,甚至恐惧。是否必须回到赤贫,才能从每一粒饭中尝出甘甜,在每一滴油中嗅出阳光和泥土的味道,离故乡再远一些,行囊再单薄一些,才会想起去爱那块曾奴役自己的土地。过节的时候,我会想起故乡,想起那住在大山深处的月亮,眼前这块形似月亮的食物,虽然不美味,但依然具备象征价值,如同久未晤面的故人。

  这个中秋,气温居高不下。城市燠熱,月光凉薄,散落在人间各处的我们,或遭罪,或安好,彼此无从抵达。时间的汁液熬干之后,温暖湿润的往昔只在眼眶里打转。人近中年,再也没有机会去玩那个天真的游戏了,不相信有什么东西跟月亮煮过之后,就会变得美味。眼前的月光因为街灯亮度过高显得苍白无力,但我知道,那位山谷里的居民——每年此时如秋风中的粮食一样准时饱满起来的沉甸甸的月亮——像我牵挂它一样,也牵挂着离乡万里的游子。这么多年,是它在替我守着那个旧宅,守着永恒的精神家园。

  电话里,那个教我数月亮的女人又老了一岁,而团聚,遥遥无期。

  (秦羽墨,生于1985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各类作品五十余万字发表于《天涯》《芙蓉》《青年文学》《散文》《南方文学》《作品》《青年作家》《黄河文学》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二届三毛散文奖。)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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