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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父亲飞起来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0015
张敦

  

  1

  我有个发小儿,叫刘志强。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石家庄。我说,“那好啊,你快来吧,我这儿有住的地方。”那段时间,与我合租的室友回家了,有间屋子空着,志强来了,正好可以住。

  志强说来就来,还带着女朋友。二人来到我的出租屋,并未住下。志强说他们已下榻于世纪大饭店。察觉到我惊异的神情,他解释说,“是和姨夫一起来的。”志强的姨夫是我们县的副县长,他来省城出差,自然是住酒店。

  志强说此次来石家庄是为了找工作。看来他要留在石家庄上班,这挺好的,将来我们也能有个照应。我提出请他们吃饭,志强说不用,他们刚吃过酒店的自助餐,因为太好吃,所以吃得很饱。

  志强这个女朋友我从没见过,是他的大学同学,来自四川的某座小城,可她身上却没有“川妹子”那种风风火火的泼辣,安静地坐着,似乎对志强言听计从。

  第二天,我上班的报社搞活动,全体出动,去居民小区里发报纸。大中午,我拿着一摞报纸,站在小区门口,见人就发一份。突然,我看见志强和他女朋友走过来。他们没看见我,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我喊,“嗨,志强。”

  他转过身来,满面红光,好像刚喝过酒。

  “怎么是你,你不是正上班吗?”

  “我正上班呢,這就是我的工作。”

  我把一份报纸塞进他的手里。“你干什么去了?”

  “刚跟银行老总吃过饭。”

  “你能跟银行老总一块吃饭,太厉害了。”

  “我哪有那本事,姨夫带着我,他吃完回酒店了,我俩去商场逛逛。”

  “看来你要去银行上班了。”

  “这不正找人嘛——你工作很辛苦吧?”

  “不辛苦,习惯了。”

  再没什么可聊的,志强打开报纸看一眼,说了句还不错,拥着女朋友走了。我继续发报纸,直到把所有的报纸发光。

  朋友来了,不请人家吃顿饭,多少有点歉疚,尽管我也不想请,说实话兜里没几个钱,我自己吃饭都够呛。那天,我的计划是请志强吃晚饭,喝点酒。因为做活动,下班比较早,我给志强打电话,发现他已对喝酒不感兴趣。他说中午喝得太多,正难受。我觉得合情合理,跟银行老总喝酒,怎么能少喝呢,于是就说,“那明天请你吃饭。”

  “明天我就走了,下次吧。”

  “好吧。”

  就这样,一直到志强离开石家庄,我都没有请他和他的女朋友吃饭。

  几天后,我突然接到爹的电话。他老人家说,“你在石家庄混得不行啊。”

  “怎么不行了?”

  “你整天发报纸,连酒都喝不起。你别混了,快回家吧!”

  “你听谁说的?”

  “志强他爹。”

  志强他爹和我父亲是发小儿,志强和我也是发小儿,我俩同时考上大学,是村里少见的大学生,有此渊源,二位老人自然惺惺相惜。而志强他爹是一村之支书,我爹难免要唯其马首是瞻,但在儿子方面,他一直认为,自己与志强爹是平起平坐的。我在街上发报纸这件事,肯定是志强先告诉他爹,他爹又向我爹提起。闻听此言,我爹万分沮丧,赶忙打来电话,还未等我解释,他义正辞严地宣称我是个很没出息的儿子,丢了他的脸,让家族蒙羞,甚至辱没了先人。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挺对的,从实际情况看,并无偏颇之处。我很伤心,也不想再做任何解释。

  我决定跟志强绝交,给他发了短信,“我的工作是自己找的,就算卖报纸,也问心无愧。”

  志强回复说,“咱们是兄弟,我保证以后好好拉你一把。”

  2

  我在一家报社做编辑,干得还凑合。有新人入职,要找资深编辑带一带,我分到一个,是个女孩,叫王丽,长得挺漂亮。共同工作一段时间后,感觉她有点崇拜我的意思。毫不客气地说,在专业方面,我是有一套的,而王丽是个聪明的姑娘,懂得拍师傅的马屁。王丽到来后,我在工作上格外卖力,做策划总能灵光闪现,赢得一片赞赏。这多少为我提供了追求王丽的勇气,开始约她。她倒是很好约,毕竟我是她的师傅,每次都以谈工作为由,不容拒绝。一开始,下班后我会带王丽去肯德基吃顿洋快餐。她和我一样,都来自农村,与人合租,工资微薄,平日里是舍不得吃汉堡、喝可乐的。以我的经济实力,不能三天两头地带王丽出入肯德基那样的场所,只好将约会地点改在我的住处,她同样没有拒绝。我亲自下厨,炒两个菜,煮两碗粥,热两个馒头,既展示了厨艺,又节约了经费,还充满生活的气息。我们坐在茶几旁吃饭,如果有人从窗外看见这一幕,肯定会误以为这对年轻男女乃是同甘共苦的小夫妻。

  吃罢饭,我们聊上几句,或者在我的破电脑上看个电影,而后我送王丽下楼,她骑车子离开。我们的住处离得不远,她住的地方我从没去过,据她描述,与我这里差不多。从各方面讲,我俩是很般配的。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王丽是否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一时还看不出来,她表现得很客气。为打破僵局,我特意为这日的晚饭增添了啤酒,我希望借着酒劲儿向王丽表白,而在酒精的作用下,王丽没准儿会点头答应,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这天晚上,王丽照旧来到我租住的房间,我去厨房里忙活,她收拾房间。大概出于女性热爱整洁的本能,王丽认为我的房间凌乱不堪,每次来都忍不住打扫一番。等我做好饭,她已让房间焕然一新。这让我无比欣慰,甚至产生一种我们正在同居的错觉。

  我们坐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喝酒,自然是非常高兴的。没想到王丽挺能喝,一开始还严肃正经地向我敬酒,感谢我在工作上的帮助。我几乎一口一杯,想让酒劲儿尽快上来,好同样严肃正经地说,王丽,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正要开口,手机响起来,是父亲打来的。与他交谈,得说家乡话,当着王丽的面,我讲不出来,怕她笑我土,只好起身来到客厅。住另一个房间的哥们儿早就回来了,冲我笑,因为他知道我房间里有个姑娘。

  “爹。”

  “志强后天结婚,给你说了吗?”

  “没。”

  “他说给你发短信了。”

  我连忙查看短信,果真有一条。“确实发了,刚看见。”

  “人家都结婚了,你连个对象还没有。”

  又扯到这件破事。“还有事吗?”

  “你不用回来,省得丢人。”

  “我根本没打算回去,我俩绝交了。”

  我返回房间,连干两杯。王丽问怎么回事,我把事情说给她听,她无言以对,也沉默起来。房间静得像在隐藏什么秘密。那哥们儿在外面走来走去,拖鞋摩擦地面,声声入耳。我们意兴阑珊,王丽站起来告辞。我送她下楼。

  还剩几瓶啤酒,我打算全部喝掉,招呼同住的哥们儿。他兴致勃勃地过来,问我为什么没有搞定这个女孩。我让他闭嘴,干了几杯后,索性把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他听完哈哈大笑,“你应该回老家参加婚礼。”

  “不想去。”

  “你和王丽一起去……”

  “哦——”

  “没准儿假戏真做,你俩就成了。”

  酒都喝完后,他提议去找小姐,我没响应。不是我不想去,而是以我当前的经济状况,支付不起嫖娼的费用。据我所知,他也没钱,还欠着房东一个月房租。酒精让他忘乎所以,以为与陌生的女人来一次性交,就可解决饥渴和烦闷。与他相比,我是一个多么理智的人啊,正义凛然地将他轰走,安分守己地躺在床上,拨通了王丽的电话。

  “王丽,我求你件事。”

  “张老师,我正想给你打电话。”

  “哦,你先说。”

  “房东催房租,我没钱,你能不能借我点儿?”

  “没问题。对了,王丽,你有驾照,是吧?”

  3

  第二天,我醒得早,身上还带着酒气。我下楼,赫然看见王丽站在眼前。她整个人熠熠生辉。恍惚中,我竟然感觉她昨晚一直未曾离去。

  我打电话向部门领导请了假。我们来到大街上,找到一家汽车租赁店,租了一辆车,由王丽驾驶。她的技术可谓生疏,好在胆子大,敢开。我没有驾照,惭愧地坐在她身边。直到王丽把车开上高速公路,我的心才安定下来。王丽说这是她第一次上高速,有点紧张。我让她不用着急,慢点开。我们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向我的家乡靠近,已经够快了。车窗外是平淡无奇的华北平原,雾霾笼罩,那些了无生气的村庄,一个个滑过去。

  离开高速,驶入省道,离家近了,我又紧张起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我给王丽指点着道路,从省道拐入乡道,路两边的景象变得熟悉,和童年时相比,小楼多了些,墙上都贴着瓷砖。我家房子保持着八十年代的本色,这是因为我爹财力不足,如果他有钱,肯定不甘人后,早就盖起了浮夸的小楼。在左邻右舍的映衬之下,我家房子的老砖老瓦竟显得另有一番美感。

  胡同太窄,车开不进去,只得停在屋后的街边。我俩下车时,被那帮站在街边的闲人看在眼里。想躲是不可能了,我硬着头皮打招呼,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一通喊。他们喊我乳名,问我今天怎么回来了。

  “回来参加志强的婚礼。”

  志强他爹也在场,连忙搭茬,他的眼睛盯着王丽,“墩子,这是你对象吧?”

  我略有迟疑,王丽抢先做出回答,“对,我是他女朋友。”

  “墩子都买车了?”

  “嗯,钱不太够,先买辆破车开着。”我大言不惭。

  “挺好,挺好。”志强他爹带领众人围住那輛车。

  我拉着王丽辞别诸位乡亲,走进自家的院落。爹正追一只猫,猫叼着一块肉。他追到我们面前,突然刹住车,眼睛睁得比猫还圆。

  “爹,我回来了。这是——我女朋友王丽。”

  王丽乖巧地向我爹鞠躬,“叔叔好!”

  我爹受宠若惊地说,“好,好。”乡下人不习惯城里人的礼貌,既觉得洋气,又深感尴尬,我们只习惯大声地寒暄,一定要大声,声越大越热情。我爹几乎喊破嗓子。

  刚看爹追猫,我就察觉他的姿势有些奇怪,此刻他转身,走在前面,我终于可以断定,爹瘸了,两条腿的长度不知怎么有了差别。

  爹领我们进屋。屋里还是老样子,一张破八仙桌,左右两张太师椅,正中挂着一幅下山的猛虎,挂得年头太长,这只虎看上去疲惫不堪。爹让我们坐在太师椅上,他拉过一条板凳,坐在对面,比我们低一头。我正要问他腿的事,他又站起,一颠一颠地去厨房倒水。

  “光见着你爹了,你妈呢?”王丽问。

  我指指墙上。娘在相框里面,看上去比爹年轻多了。王丽有点吃惊,怪我之前没告诉她。可这种事有必要挂在嘴边吗?难道不应该作为我隐私的一部分吗?

  “我上初一那年,她得胃癌死了。”

  “哦。对不起。”

  “后来,我爹看上一个寡妇,想娶人家,寡妇带着一个闺女,跟我年龄相当。这女孩儿小学都没上完,在家干活儿挣钱。我当时上高中,看样子是要考大学的。寡妇提出条件,让我退学,像她闺女一样打工挣钱。我爹几乎想都没想,断然拒绝。拒绝一个寡妇,相当于拒绝十里八乡的所有寡妇,她们好像全体受到戏弄,把我爹说成无情无义之徒,根本不值得托付终身。这样也好,爹断了再娶的念头,专注于喝酒,认真做一个酒鬼。清醒的时候,他深怕儿子也像自己一样变成光棍儿,经常打电话催,催我找对象。事实你也清楚,以我的条件,恐怕连个寡妇都找不到。”

  “张老师,你怎么自卑起来了?”

  爹端着两碗水,放到八仙桌上。水里放了猴王茉莉花茶——我们这里喝茶只喝茉莉花,以至于我从小认为天下茶叶只有这一种,后来见到龙井、铁观音,总觉得古怪。

  “爹,你的腿怎么了?”

  “前几个月的事儿,志强要结婚,他爹找我帮忙装修房子,站在架子上刮腻子,架子倒了。”

  “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你回来不得请假,请假不得扣钱。”

  “那志强他爹赔你钱了吗?”

  “我找他要过一次,他不赔钱,说架子倒了怨我,谁让我没搭好呢,倒是送来一篮子鸡蛋,还有一根拐。现在基本没事了,瘸点儿就瘸点儿吧。志强家有势力,不能得罪。”

  爹指向墙角,我和王丽看见那根拐,做工笨拙而粗糙,应该是志强爹的手艺。

  “这是拐吗?只是一根树枝。”

  “就算是一根树枝,那也是志强他爹亲自砍的,他砍好后,又亲自送过来。”

  “他算个屁啊!”

  在王丽面前,爹成了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主动放弃与我的争执,调整坐姿,并清了清嗓子,这是要发问的姿态。

  “你老家哪里的?”爹笑着问王丽。

  “我从小在石家庄长大。”

  “家里兄弟姐妹几个?”

  “一个,我是独生女。”

  “对,你们城里就兴生一个,俺农村最少俩,俺墩儿跟他们不一样,也是独生子女,为什么呢?他娘体格不行,生一个都费劲。你爹你娘上什么班?”

  “我爸是警察,我妈是老师。”

  “爹,王丽的爸爸妈妈我都见过,都挺好的,他爸还是公安局里的领导。”我补充道。我知道这句话蕴含的信息会让爹喜出望外。

  “不错,不错,比咱家可强多了。”爹发出感叹。他的笑容非常铺张地摊在脸上,眼睛竟有些湿润,要喜极而泣了。

  因为我们的到来,爹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尽情地问来问去。他埋怨我不提前打招呼,让他措手不及,毫无准备。中午吃什么?肯定不能太过简单,他说去镇上买点菜,推出摩托车,刚要骑上,却被王丽拦住,她说可以开车一起去,爹欣然同意。

  车在街上,我们走过去。爹与那帮闲人打招呼。他们看见爹,也有些兴奋,不知谁喊:“人家墩子这媳妇儿可真不赖,你看那个头儿,那模样儿……”

  爹自豪地哈哈大笑,往那边靠近两步,回应道:“人家是城里人,爹是公安局领导,娘是教育局领导!”人群中又发出一阵赞叹。爹满意地拐到王丽的车旁,拉开车门,像老干部那样庄重地向乡亲们挥了挥手。

  我对爹说,“这车是王丽的。今年王丽一毕业,父亲送她一辆车,让她开着闯社会。”爹对此赞不绝口,捣鼓了半天,总算把车窗落下,探出头去,与街边的人打招呼。经过他如此不遗余力地大声疾呼,恐怕全村都已经知道我回来的消息。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惭愧,反而有种光宗耀祖的骄傲。

  4

  我们在镇上买了很多菜,还有鱼和肉。返回家里,爹向我悄声坦白,他不会炒菜。作为一个老光棍儿,这也无可厚非,平日里,他吃饭是不炒菜的,最多炒个鸡蛋。他说今天村里有专业的厨师,不妨请到家里来。他兴冲冲地走出门去,不一会儿,领回一个戴着厨师帽的胖子,还有两个女的。他们开始洗菜、炒菜,配合默契。

  “哪里来的?”我问爹。

  “志强爹请来准备婚宴的,正好借来用一用。”

  我很惊讶,志强爹怎么会给我爹这么大面子?要知道,志强爹是村里首屈一指的能人,做建筑包工头,有钱,前面也提到过,他的连襟,也就是志强的姨夫,是副县长,强强联手,实力更加雄厚。志强结婚,他爹定要为他办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所以才从县宾馆请来名厨,提前一天准备。我爹作为村里的碌碌之辈,何德何能,可借人家的厨师一用?据爹讲,他提出请求后,志强爹二话没说,即派遣技术最高的胖厨师来我家做菜,还配备两名助手,他甚至问,买的菜够不够,要不要从他家拿一些。

  在等待饭菜做好的空当,我带王丽在屋子里轉了一圈,算是参观。真没什么值得看的,可王丽兴致勃勃,端着报社的相机,把这三间破败的房屋摄入镜头。相比屋中,院子里的景象算是赏心悦目,枣树上挂满果实,虽然还不能吃,光看着也让人舒服。还有爹开辟的菜畦,茄子、辣椒、西红柿、豆角长势良好,可谓欣欣向荣。王丽让我蹲在菜畦前,拍了一张照片。爹来到院子里,建议我们出去走走,去街上,或者庄稼地里,转一转,看一看,让王丽饱览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丽风光。我可不想走出家门。王丽也有些犹豫,她本来在农村长大,对这些不感兴趣。这时,饭菜即将做好。爹说:“吃完饭,我陪你们去转,让王丽给我照张相。”

  饭菜摆满桌子,香喷喷,很精致,与斑驳油腻的破桌子极不搭调。爹拧开一瓶老白干,问王丽喝不喝。她竟然点头,表示可以喝一点。爹喜出望外,给王丽倒上一杯。我自然也是要喝的。专业厨师的手艺不同凡响,菜都很好吃。几口酒下肚后,爹说要去石家庄,拜会王丽的父母。王丽说不用,面露尴尬之色。我连忙对爹说:“别着急,过些日子再说。”

  酒喝得有点多,爹说了不少话,都是我不爱听的,比如他多么不容易,拼死拼活把我养大,供我上学——总之一切话题都围绕着我而展开,我多次打断,想聊点别的,可两三句之后,他又扯到这上面来。好在他的口音方言浓重,王丽听得不清不楚,只是敷衍着频频点头。

  院中有人喊,“正吃着呢?”话音未落,志强爹推门进屋,手里拿着一叠钱。爹和我连忙站起,请他在太师椅上落座。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们的小饭桌。爹又慌忙找来一只小板凳,请志强爹入席。

  “一块儿喝点吧。”

  “不喝了,明天再喝。我给你拿了点钱,你那腿……这事其实是怨你,干活儿不加小心……可考虑到你也不容易……那会儿家里弄新房,没闲钱,这会儿有了,慰问你一下,一万,别嫌少啊。”

  志强爹把那叠钱放在八仙桌上,推向我爹。

  “这怎么说的?腿好了,不用了——”

  我爹把那叠钱推向志强爹,又被对方坚定地推回来,他只得不好意思地收下。

  “闹半天墩子在石家庄不是卖报纸的,是做报纸的,大记者,志强没弄清,他娘了逼地瞎说。”

  在向别人介绍我的职业时,我更愿说自己是个记者,而不是编辑。在他们眼中,记者比编辑厉害多了。

  “就算我是个卖报纸的,又怎么了?碍着谁了?”

  “对,墩子说得在理,志强这狗操的,狗眼看人低,他那个媳妇,虽是城里人,可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志强,你过来!”

  随着志强爹的一声呼唤,院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冲进屋里来,站到我面前。此人正是我的发小志强,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墩哥,对不起。”

  我受宠若惊,不知如何回应。我和志强,从小玩到大,他从未叫过我哥,而鞠躬这个动作,在我们这儿也是不常见的。“对不起”这仨字,根本不存在于我们的方言系统中,这是城里人爱说的话,我们村里人从来不说,一旦说出来,虽显得态度诚恳,可平添尴尬。

  “没关系。”我说。这仨字也不是我们方言里的,此刻我说出来,头皮发麻。

  “哈哈,你们还是好朋友。还是墩子够意思,专程回来参加志强的婚礼。墩子,你小子有福气,找了个好对象,什么时候结婚,日子定了吗?”

  “不着急。”

  “该抓紧就抓紧啊,公安局领导的闺女,上哪儿找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同事。”

  “哦——都是大记者,好,俩无冕之王,厉害!”

  志强爹终于站起身来,带着儿子离开。爹拉我起来,送到大门口。志强不看我,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明天就要结婚,高兴点。”他沮丧着脸,点点头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

  “你的婚礼我怎么能不到场呢?”

  “那好吧,你明天多喝点。”

  我们回到屋里接着喝。爹喜形于色,“这小子给我送钱,真是想不到的事儿。”感叹一番后,他将那一叠钱递给王丽,“妮儿,这是见面礼。”王丽的反应像是吓了一跳,摆手推辞,“叔叔,我可不能收。”我爹不依不饶,执意要给,“拿着吧,这是老礼儿。”王丽躲出去很远,嘴里说着“不可以”。我插嘴,“陈规陋习,早该废除,咱家不兴这个,爹,钱你留着,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爹瞪我一眼,让我闭嘴,他站起来,抓过王丽的包,拉开拉链,把钱塞进去。王丽上前阻止,可为时已晚,包被爹死死按住,那力道,岂是王丽能破解的。

  “叔叔,这见面礼也太多了。”

  “正好手里有钱,就给了,你这么算——我五千,墩子他娘五千,正好一万。”

  爹边说边指着娘的照片。王丽点头,她凑到我耳边,低声说:“算我借你的。”我点头同意。

  吃喝完毕,爹提议去外面散散步,我和王丽都摇头,我是怕遇见那些闲人,王丽是怕正午的大太阳。爹失落地回屋午睡。我和王丽坐在我的房间,相顾无言。床只有一张,倒是不小,可以睡两个人。王丽躺下。我坐在床边,腰被捅了一下,回头,王丽示意我躺下,于是我就躺下,扭头看见王丽的脸泛着红晕。我们轻轻地吻在一起。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在这张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和一个女孩接吻,又想到接吻的下一步,简直不能自持,有点担心会把床压垮。可还没等到那一步,王丽就把我推开了。“你冷静一下。”她转过身去,把后背留给我。我扳过她的肩膀,身体压上去。她手臂用力,将我推开。王丽变得力大无穷,坚不可摧。我认输,沮丧地躺在她身边。

  5

  午睡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我坐起来,转头看王丽,她侧身而卧,脸冲里。外屋有动静,爹的脚步声,因为瘸,节奏有点乱。我出去,喊声爹,然后去水缸边洗脸。灶上烧着水,他拿着一个茶叶罐子,上下摇晃,好让大的叶片翻到上面来。今早出城之前,王丽曾建议给我爹买点茶叶,被我否决了。结果我们什么也没买,空手而来。

  “王丽呢?”

  “好像还在睡。”

  “你去叫她起来,喝碗茶,然后咱们出去转转。”

  “让她睡吧,出去有什么好转的?”

  街上有一大帮闲人虎视眈眈,出门总会不可避免地碰见,出于礼貌,得打招呼,这让我很反感。我并非铁石心肠,对于故乡的一草一木,可以说一往情深,无比热爱。我只是厌恶生活在这片热土上的人。如果没有他们,我会欣然陪父亲走出家门,步入充满希望的田野,吹一吹饱含泥土芬芳的微风。

  爹亲自去喊王丽,冲里屋伸着脖子,“王丽,出来喝碗水吧。”

  “叔叔,我不渴。”

  “出来吧,叔叔给你说个事儿。”

  王丽走出来,坐在八仙桌旁。爹说,“王丽,咱们出去转转吧。”王丽看我,我摇头,于是她也摇了摇头。

  “烧纸我都准备好了。”爹指着墙角,那里多了一个白布包袱,露出冥币的一角。我明白过来,爹是打算去给娘上坟。

  “今天是什么日子?祭日?清明?上什么坟?再说,你要上坟就说上坟,说什么出去转转,这弯子绕的。”我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裹,色彩缤纷的冥币散落一地。我一直认为中国的冥币是一门艺术,堪称高水准的魔幻现实主义。爹所采购的冥币种类繁多,我一样样欣赏着,几乎看不过来。

  “那咱们走吧。”王麗说。爹连忙说,“好,还是王丽懂事!”与此同时,我的屁股挨了一脚,差点趴在那堆冥币上。瘸腿并不影响爹踢人。他踢出来的脚,应该属于那条受伤的腿,另一条好腿用于支撑,保持身体的稳定。如此看来,爹的腿问题不大,我甚是欣慰。

  我拎着包袱,爹扛着铁锨,王丽脖子上挂着相机,三个人再次走出家门。胡同里还算太平,人都在街上,隐约听见说话声。他们刚享受过一个舒服的午觉,精神焕发,正高谈阔论。这样的日子至死方休,而且,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家家都已产下足够多的崽子,确保这破烂的街头总有人镇守。相形见绌的是,我爹只有我一个后代,可谓家道败落,故此不愿加入他们的行列,宁愿孤身一人在院子里追猫。见我们走来,他们停止交谈,专注地盯着,想必议论的内容与我们有关。有人问,“干什么去?”爹的肩膀一晃,把铁锨放下来拄着,“去给他娘上坟。”

  “对,有儿媳妇了,是该让她高兴高兴。”

  爹哈哈一笑。他似乎还有话要说,看他的架势,是打算好好说一说的样子,我不想给他机会,站在车前喊他。王丽把车发动起来。我的手伸进车窗,按两下喇叭。爹只好闭嘴,扛上铁锨跑过来,他说,“不用开车,走着去吧。”我说,“开车吧,王丽不愿走路。”爹钻进车里,铁锨没地方放,想了个办法,车窗落下,手伸出去,抓着铁锨的柄。爹让王丽开慢点,开得快了,铁锨会抓不住。

  “怎么走?”王丽问。

  “你给王丽说。”爹让我说。他是在考我。即使在外漂泊多年,我依然记得路,怎么说我也是在这村长大的。我指挥着,车开到村外,驶入一条乡间小路。麦浪滚滚,车如船,远处的坟头像一座座礁石。

  下车后,爹让我带路。前面的坟头熙熙攘攘,缺少参照物,个个以假乱真。我站在田埂上,努力辨别着,终于认定一个,大步走过去。谢天谢地,爹没说什么,这表明我认对了。娘活着时,我看不出他俩有多深的感情,与别人家一样,交流的主要方式是争吵。爹指责娘不能多生几个孩子,娘埋怨爹没本事,挣不到钱。别人家都富起来了,我家毫无起色,好像越过越穷。总体来讲,我家还是有进步的,只不过人家的进步更大,差距一拉开,就显得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富起来后,癌症开始流行,得此绝症的都是中年人,前赴后继,每年死上几个。我娘被村人称作“最早得癌症死的”,仿佛这一死亡方式,乃是她凭一己之力独家开创。可娘是穷人,得病后不能像人家那样大张旗鼓地寻医问药,只能默默无闻地垂死挣扎。我本以为,娘的死会刺激爹一把,让他奋发图强,拼死拼活地挣钱,万一有天癌症来到他的身上,他也能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看,就算治不好,也死而无憾。令我扼腕叹息的是,将娘埋葬后,爹并未树立挣大钱的雄心壮志,有人找他合伙做生意,他胆小怕赔钱,一一回绝,后来人家都赚了钱,他再找上门去,要求入股,没一人答应。这事传为笑柄之后,爹越发孤僻,借酒浇愁,不负众望,终成酒鬼。爹在放纵自己的同时反而提高了对我的期望,要求我务必刻苦学习,考上大学。一旦我有所松懈,他就拿我死去的母亲说事,有劳娘一次次辛苦往返于阴阳两界(这只怨爹找不到更好的教育方式)。我好歹考上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父子二人来到娘的坟前,烧了几张纸,我以为,这下爹该让娘瞑目了,可这两年,随着我找对象问题的日益凸显,爹又将娘挂在嘴边。三天两头,娘就给他托梦一次,问儿子有没有找到女人。梦醒之后,他打来电话,让我抓紧。我说,你让她直接给我托梦好了,省得麻烦你来问。他说,在你有对象之前,她不想理你。我无言以对。如今我终于有了对象,至少在爹看来是这样。烧过这一次纸,大概爹就可以让娘安息了。

  我把冥币点燃,烧了个干净,而后跪下磕头。爹不跪,却也没闲着,唠叨个没完,将王丽隆重介绍一番,搞得人家很不好意思,直往后躲。我拿过铁锨,为娘的坟头添上两锨土。全都搞完,爹让王丽拍照。他拘谨地站在坟边,好像一棵呆板的松树。在他的要求下,我也过去拍了一张,甚至与他来了张合影。

  回到街上,下了车,爹让我和王丽先走,他要陪那帮闲人聊聊天。在家里的八仙桌旁,王丽突然问,“你感觉怎么样?”

  “别扭。”

  “我也觉得别扭。”

  “王丽,你家是什么样的?”

  “我没有家。”

  “什么?”

  “我是家里的老二,有个姐姐。姐姐是女的,无所谓,可我也是女的,这事儿就不好办了。爹看我别扭,就把我过继给了姑姑。当时我5岁,从被送到姑姑家那天起就有了记事能力。换一套爹娘,我无所谓,客观地说,这也不是坏事,姑姑家的条件要好些,吃穿不错。可后来,在处理爷爷丧事的问题上,姑姑和爹大闹一场,矛盾激化的结果是,爹把我收回家中,当时我上初一。新家我住着不习惯,旧家回不去,感觉像没有家。”

  “王丽,你不但有家,而且有两个。”

  “得了吧,在我看来,这两个家相互抵消了,等于没有。这样也好,没人管我,将来我也不用管他们。”

  “王丽,你说咱俩谁更命苦。”

  “肯定是我啊。”

  “你爹娘好赖都活在世上,而我娘呢,早已化成黄土。”

  “算一算,你娘去世的时间,跟我被送回家的时间差不多。咱们也是同病相怜。”

  “是啊,王丽!”

  说话时,王丽语调冷漠,可目已含泪,看样子,还是动了感情。人一动感情,难免失控,所以在我的嘴巴凑过去时,她疏于躲避,让我一举命中。那两片柔软的嘴唇,我并不陌生,可也谈不上熟门熟路。她的眼泪流下来,被我吸进嘴里,苦涩的杏仁味。为让她感受到更多人间温暖,我双臂用力,箍住她。胸口燃起烈火,试图融化她那颗冰冻的心。王丽呼吸急促,好像喘不过气,身体战栗着,猛地抱住我,犹如溺水之人遇到一根浮木。

  “我第一次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步入社会后。”

  “嗯,我知道。”

  我们拥抱着,从堂屋转战至里屋。床就在那里,被子还保持着午睡时的形态,像随时欢迎肉体的降临。我们先是倒在被子的上面,又滚到被子的下面。王丽彻底放弃抵抗,甚至主動解开我的腰带。我兴奋得像一个成功越狱的罪犯,欢呼声化为低吼,眼看就要兽性大发。突然,门外传来爹的声音,“墩子,王丽,你们出来一下。”

  王丽被惊吓到,本能地推开我,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全然不顾我赤身裸体暴露在外。休怪我不孝,此时此刻,对我爹恨之入骨。

  “干嘛?”我冲门外喊。好在爹还算懂得分寸,没有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找你们有事儿。”爹可能没有察觉到我声音中的愤怒,或许他根本不在乎。

  我穿上衣服。王丽在被子里面也是一阵忙活。来到外面,赫然发现堂屋内并非我爹一人,街上那帮闲人都在场,悄无声息地分布于各个角落,其中两个坐在门槛上,挡住部分阳光,屋里更暗,让我有种黑云压城的感觉。他们都望着王丽,爹将王丽让到八仙桌的左边,那可谓是上座了。

  “王丽啊,大伙儿听说你爹是公安局领导,所以都想麻烦你帮忙办点事儿。”

  “啊?办什么事儿?”

  “老黑,你先说。”爹指着那个蹲在墙角的家伙。

  这个外号叫老黑的人开始讲。事情很简单,一句话概括,是他家与邻居家的宅基地纠纷,打了官司,邻居家赢了。老黑认为,他之所以会输,是因为邻居家有一位在县委当干部的远房亲戚。

  “人家有人,俺家没人,唉!”

  老黑的感叹引来一阵附和之声,紧接着,又有人说起来,与老黑家的事差不多。他们讲来讲去,讲出一大堆类似的破事,最后,集体恳求王丽的父亲出面,改变那些不利的结果。

  王丽不知如何回答,望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突然有人说,“花多少钱我们也掏!”马上得到赞同,“是啊,找人得花钱,花钱能办事儿就好!”

  “一件事儿十万块,你们掏吧!”我说。

  他们谈钱的豪迈之情被这个数目打压下去,蔫头耷脑。“怎么这么贵?”爹问。

  “人家是省里的领导,一言九鼎,十万只是起步价。”

  他们遗憾地摇头,纷纷走出门去。

  “墩子说得对,大领导肯定贵,咱们村里人怎么可能请得起!”爹明智地说。

  吃過晚饭,天黑下来。我和王丽又躺到床上。我试探了几下,王丽没有拒绝。我俩终于做上了。做的时候,王丽的声音有点大。睡在另一间屋子里的爹,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对于一个禁欲多年的老光棍儿,这很难说是一种享受。可我也不好在如此美好的时刻向王丽提出要求,让她闭嘴,那无疑会让这场来之不易的性爱戛然而止。只听得那边传来一两声咳嗽,吓得我停止动作。

  王丽催促,“快点,别停!”

  6

  随着几声炮响,志强的婚礼开始了。一支由黑色奥迪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村来,所有车牌上都贴着彩纸,欲盖弥彰地印着“百年好合”四个字。王丽站在我身边,她比奥迪车更能吸引人们的目光。

  志强的新房是三层小楼,全村最高的建筑。他爹早放出话来,已在北京为志强买下新房,家里这座楼其实是个样子。院子里摆满桌椅,还有几桌摆不下,摆到大街上。临时搭起的大灶旁,几位厨师正忙活,炮制出诱人的香气。全村人悉数到场,或者像我一样旁观,或者像我爹一样倾情参与。爹颠簸着身体,端盘子搬凳子,驼着背,鞠躬尽瘁的模样,忙碌的间隙,还不忘喊王丽给他拍张照片。

  鞭炮响个没完,营造出普天同庆的氛围。志强和新娘从第一辆车上下来。前者依旧哭丧着脸,后者婚纱遮体,表现还算正常,有点喜气洋洋的意思。

  接下来是婚礼的重头戏,上拜。志强和新娘站在廊下,主持人手捧宾客名单,大声念出名字,相对应的人跑过去,献上礼金,主持人再喊出礼金的数目,新郎新娘鞠躬答谢。我掏了二百块钱,在村里,这不算少了。终于折腾完毕,人们迫不及待地坐到桌子旁,等着上菜。孩子多得像一场灾难,纷纷闹着要喝饮料。

  爹拽着我和王丽,走向院子正中的一张桌子,志强爹和志强娘站着招呼,热情似火。同桌的还有一位大人物,那就是志强的姨夫,胖子,戴眼镜,穿西装,认真地看看我,伸出手,要来握。他的手握起来很软,像面包。他又和王丽握了手。坐下后,志强的姨夫问我在哪个报社上班,我说出报社的名字,他表示没听说过,我连忙解释,小报社,不值一提。他摇晃着肥胖的头颅,谈起媒体的厉害之处,见多识广的样子让人折服。

  最关注王丽的,是志强他娘,先问了家庭的基本情况,让在座的各位再次确认了其父亲是公安局干部的事实,而后郑重其事地问我们何日结婚,到时可由志强爹进行婚礼的策划与组织,奥迪车和厨师,他都可以搞来,不用我爹操心。

  志强爹反驳媳妇,认为她说了一堆废话,人家是干部家庭,还愁奥迪车和厨师吗?他严肃地预言,我和王丽的婚礼会比今天的婚礼更加盛大,将载入本村的史册。在座之人纷纷点头。

  “请问您父亲尊姓大名。”志强的姨夫问王丽。

  “他姓王,只是个普通公务员。”

  “不要谦虚嘛,我们都知道,你父亲是公安局领导,肯定大大有名。那到底是哪个领导呢?”

  “办公室主任,叫王——海。”

  “哦,王主任——我竟然不知道,退休了吗?”

  “快了。”

  “哦,还在位,我竟然不知道——省里的领导我都知道,这位竟然没听说过,可能是因为岁数大了,脑子不顶用了。”

  王丽忐忑不安地看我一眼。我连忙向副县长姨夫敬酒,打断他的思路。喝过几杯后,这位胖子欠身离坐,往茅房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返回酒桌,举起酒杯,笑着对王丽说,“省公安局的办公室主任不叫王海,你是不是记错了?”

  “大概是记错了,他的职务总是变动。”王丽随口敷衍。

  “领导干部的职务竟然搞错!这像话吗?”胖子严肃地说。

  桌上安静下来,众人都看着王丽。王丽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我也无能为力。偷眼看爹,他正看我,好像比谁都着急。

  德高望重的副县长哈哈一笑,“我这是职业病,大伙儿别见怪。在机关单位,领导职务绝对不能搞错,要是搞错了,闹不好就是政治错误,小张,你是做记者的,应该能理解。”

  “对,对,我理解。”我端起酒杯,向副县长敬酒。他抿一口,我仰脖干一杯。

  我喝得迅猛,很快体会到麻木而眩晕的感觉。志强携新娘敬酒,我又干下一大杯,他们说我“够意思”。我看着志强,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婚礼办得这么好,不应该高兴吗?当着人面,我不该问,可我表现得醉意十足,这唐突就变得可以谅解。志强皱眉,把我按在座位上,说以后告诉我。我说了一声“不”,突然弯下腰去,很不体面地吐了一地。厨师们精心烹制的菜肴变得不堪入目,还有不少溅到新娘的婚纱上,引发的尖叫几乎刺破我的鼓膜。

  我其实没喝多。爹和王丽将我当成一个酩酊大醉的人,架着我离开婚礼现场。到家后,我恢复行走的能力,没事一样倒水喝。爹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王丽尴尬地跑到院子里,假装关心那些长在土里的秧苗。我回屋躺着,胃里又翻腾起来,忙奔出屋去,哇地一口,吐在菜畦里。

  “这是很好的肥料。”我告诉王丽。

  “太恶心了,看得我也想吐。”

  “吐吧。”

  “吐不出来。”

  “你喝得不够多。”

  “咱们走吧。”

  “好。”

  我们准备向爹告辞。爹没给我们机会,他走出屋来,没理我,径直走出家门。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婚礼还没结束,他要去接着喝。他一走,我们就不能走,如果一声不响地离开,那就太不像话了。王丽不住地道歉,说她的谎话没编好。我表示无所谓。

  下午两点多,爹被人架着,回到太师椅上。他们说他喝醉了。他侧身趴在八仙桌上,看上去不太舒服,我打算把他转移到卧室的床上。我背起爹,往里屋走。他突然掐住我的脖子,“王麗到底是不是你对象,你说实话。”

  “不是——”

  “什么?不是对象你还往家里带,真的不是吗?你再说一遍!”爹在建筑工地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手上有把子力气,稍微一使劲儿,我便感觉呼吸困难,要死一般。父子连心,我知道,如果自己再说一句“不是”,他真有可能把我的脖子掐断。我不能跟醉汉一般见识。

  “是。”

  “嗯,这就对了。”

  爹躺在床上,似乎要睡,我连忙告辞,招呼王丽也过来,说一声再见。他不答应,非要我们多住几天。王丽表示工作很忙,急着回去交稿。他挣扎着坐起,要送我们。我们往外走,他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来到街上,正赶上志强全家送副县长。那胖子看我一眼,点下头,钻进车里,走了。我向志强和他爹娘告别,而后坐进王丽的车里。志强敲车窗,我把玻璃降下来。

  “想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吗?”

  “想知道。”

  “第一,你不是已经跟我绝交了吗?怎么还来参加婚礼?你借了辆车,雇了个女的,还把她家条件说得那么好——你明知道我媳妇家里条件不好,你这是没安好心。”

  “操,你真这么想?”

  “第二,我根本不想结婚,可她怀孕了,结婚是男人的责任,你懂吗?”

  我实在听不下去,打开车门,一脚将志强踹翻在地。电光火石般,我屁股上挨了一脚,向前猛抢几步,一个狗啃屎,趴在地上。背后没长眼,我不知道这一脚来自志强爹,还是我爹。

  由于我摔倒的样子过于滑稽,王丽笑了两声。“快走吧!”她不耐烦地喊,并按响了喇叭。我灰头土脸地钻进车里。那帮闲人围拢过来,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王丽一脚油门,开出重围。

  “张老师,昨晚的事,就当我还你那一万块钱。”王丽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正扭头看着后面,不知如何回答。

  突然,我看见爹冲出人群,奋力追来。爹的残腿制约着他奔驰的速度,但他努力做着飞跑的样子。他的嘴大开大合。由于车窗的阻隔,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听见又能怎样,无非是陈词滥调的咒骂,只不过这次更激烈些罢了。

  “好吧王丽,我答应你,麻烦你开快点儿!”

  这是在村里的街道上,路面狭窄,坑坑洼洼。王丽急躁地按着喇叭,让那些散落在路上的闲人让开路,可人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她想快也快不起来。

  没想到爹会如有神助地追上汽车。他一颠一颠地超过我们,猛地转身,拦住汽车的去路。我大喊,刹车!可王丽竟然加速冲了上去。她事后的解释是因为不熟练,错把油门当了刹车。不管怎么说,我爹被撞飞了。他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在高处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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