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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作家,北京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理论集一百余部。近著《肖复兴文集》十卷,《肖复兴散文精粹》六卷等。曾获全国及北京、上海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多种。
知青一代已经彻底老了,却依旧顽强地回忆着在北大荒度过的短暂时光,无尽地缅怀自己青春的点点滴滴,可已经很少想起曾经和我们一起在荒原上艰苦度日的那些老乡,甚至无可救药地连他们的名字都已经忘记。
离开北大荒快五十年了,不知道为什么,荒原上那片荒草常会不请自入,闯进我的记忆里。我顽固而仔细地一遍遍在回忆,在琢磨,那些萋萋荒草中,我能够叫得出名字的有哪些?
没错,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就像那里的老乡,很多我叫不出名字一样,我们二队的大老李和他的老婆,我就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大老李只知道姓李,他老婆姓什么,真的惭愧得很,说不出来了。
但是,我常常想起他们两口子,尤其是大老李他老婆。
北大荒虽然也算是乡村,但和地道的乡村不尽相同,由于它地处僻远,四周被一片荒原包围,人员又都为开垦荒原,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聚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因此少有传统意义上乡村代代相传下来的固有规矩与习俗,便更多了一些如荒原一样的狂野和自由,甚至還有一些肆无忌惮却不以为然的热情和放荡。记得那时候夏天我们到菜地摘西红柿,缀满叶间的西红柿,红得透透的,涨得鼓鼓的,真的是鲜艳欲滴,只要一碰就会汁水四溢。当时我给当地报纸写稿,写了这样一句:那些熟透的西红柿,红得鲜艳欲滴,压在架子上,又摇又晃,就像队上那些小娘们儿般的妖冶。可惜,文章发表时被删掉了。
那些小娘们儿,说的不是女知青,而是村里年轻的女人。她们一般是复员军人和山东支边人的家属,还有的是盲流的家属。前者,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后两者多是来自山东。她们虽然早早就结婚生子,但很多人都很年轻,比我们从北京来的知青大不了几岁。一下子,陆陆续续从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大城市来了那么多的知青,男男女女,又都是处于青春期,按捺不住的爱情,在队上的白天黑夜和角角落落里泛滥,还有女知青从城里带来的香皂、雪花膏、发卡和乳罩,不可能对那些小娘们儿没有触动和刺激,让她们想起自己的恋爱季节,或后悔,或羡慕,或暗潮涌动,潜流隐起。
在这群妖冶甚至放荡的小娘们儿中,大老李的老婆不在其中,倒不是她的年龄比她们大几岁,不属于她们的圈子,而是她性情温和,不善言辞,除了偶尔下地干活儿,就是回家照看孩子,收拾屋子做饭。在我的记忆里,我是从来没有听见过她说话,什么时候见到她,只见她温和的笑,那笑里带着她对任何人的友善和低眉顺气的谦卑,是乡间那种典型的良家妇女。
这性格,和她的丈夫大老李十分相似。大老李是康拜因(指联合收割机,编者注)手,山东人,长得高大魁梧,应该说是条英俊的汉子,在我那时的印象中,和水浒里好汉武松的形象吻合。从长相来说,他老婆和他很相似,可以说也是属于俊俏的小娘们儿,而且,和他一样个头儿很高,虽然身材有点儿发福,但健壮得像熟透的水蜜桃,更有一种成熟女人的美,尤其是白皙的脸蛋上,长着一双丹凤眼,比大老李还要让人想多瞅上几眼。想想那时候,她和大老李都是三十出头的样子,正是徐娘正好,风韵犹存的年华。
大老李不苟言笑,干活儿很投入,他那台红色的东风康拜因,被他伺弄得干干净净,即使是开春埋汰雪或夏天暴雨过后,干了一天活儿的康拜因跟个泥猴似的,他也会把它收拾得光可鉴人,好像是时刻准备待嫁的闺女。队上的人,谁经过那里,都会夸完了康拜因,夸大老李。这一点,他老婆和他也很相似,爱干净。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刚上小学,一个还满地爬,都是正淘的年龄,但家里家外,包括她自己和孩子,只要是出门,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大老李一身整洁的行头,人们都夸赞是他老婆的功劳。
在我们二队,这是一对夫唱妇随的夫妻,是一对让人羡慕的夫妻,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的夫妻。当然,除了羡慕,也有人嫉妒,甚至馋涎欲滴,不过,表现出来的都是羡慕和赞扬,而把后者藏在心里,或背地里悄悄地议论,或喝醉酒后发发呓语。据说,也有个别的坏小子,趁着大老李不在家的时候,半开玩笑,半心怀叵测地故意挑逗过她,都被她呵斥,像撵狗一样给撵出院子。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女人,一旦说起话发起狠来,谁都害怕。那几个坏小子背后恶毒地说她是不叫唤的母狗——更凶!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对模范夫妻,居然出事了。所谓出事,我们队上人们称做是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情,是人们最热衷关心的,也是疯传得最快的,可以说是偏远寂寥荒原上的调味剂和娱乐节目。在偌大的荒原上,乱搞的人,不止大老李老婆一人,可人们对她最为关心,而且很长一段时间津津乐道不已,这在于她和谁乱搞不成,非要和我们二队新来的队长乱搞!那个队长,人长得又矮又胖,跟个大冬瓜一样,和大老李一比,就像武松和武大郎一比,差得不是一个节气。为什么大老李老婆要跟这么一个老冬瓜乱搞在一起呢?这是让大家愤愤不平的事情。
一时间,这件事在我们二队传得沸沸扬扬。说老实话,起初,我是不大相信的。我觉得是这些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在作祟,故意编排人家大老李的老婆。这在北大荒,无风起浪,是常有的事。
但是,这样一件事情发生过后,我不得不信,这件事是真的。
那一年冬天的夜里,大老李把他老婆浑身衣服扒光,一通狠打,然后五花大绑,把她给扔到院子里。是数九寒天的严冬呀,北大荒夜里朔风凛冽,有零下二三十度,不是一般的冷,而是如同熊瞎子的手掌拍过来一样的厉害呀!大老李一身腱子肉,壮得跟牛犊子似的,他老婆怎么禁得住这样一通暴打!如果他老婆和队长的事不是真的,而且已经让大老李手拿把掐地坐实,平素里那样温和笑眉笑眼的大老李,怎么可能气昏了头,出此狠手?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们发出感叹之后,也就都原谅了大老李的粗暴,而把屎盆子理所当然扣在了他老婆的头上,说这个女人属于蔫萝卜辣心的主儿,风骚劲儿暗涌,比队上那帮表面放荡的小娘们儿厉害多了。一时间,流言恶语泛滥,她简直成了我们二队的“潘金莲”。
我同情大老李,但凡是个男人,谁也不愿意自己的脑袋上顶一个绿帽子。但是,我同时也埋怨大老李,你真有能耐,有火气,冲新来的队长发去呀!干嘛就会冲自己的老婆发!老太太吃柿子,专找软的捏!
这样大半夜里把老婆的衣服脱光,像剔光了鱼鳞的鱼一样,光溜溜地扔进院子里的事情,虽然只是發生了有数的几次,但是,很快就传遍了全队。有几次都是邻居听见他老婆惨淡而柔弱的呼叫,开始以为是狼崽子叫,闯进自家的鸡窝呢,跑出屋,发现是她,赶紧跑进大老李的院子,抱着冻僵的她进屋,一个劲儿地埋怨大老李:这样做要冻死人的,可不敢再这样了!大老李不说话,站在一旁,还在生气,肚子一起一伏,像拉风箱。两个孩子都被惊醒,挤在炕头,钻进被窝。不敢看,不敢吱声。
几乎我们队上所有的人都觉得,大老李和他老婆的日子快到头了。大老李也觉得日子该到头了。好几次,借着酒劲儿,他这样说过,时刻准备离婚,就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了。更有好多次,在收割麦子的麦海里,他开着开着康拜因,康拜因突然莫明其妙地憋了火。他也不去修理,只是从康拜因上跳下来,蹲在地头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大老李变了一个人似的,像霜打的草,蔫了下来,曾经那么干净利落的一身衣服和同样干净利落的康拜因,都无心打理,变得脏兮兮的了。一家子的日子,过的常常是清锅冷灶,少了生气。屋顶上的炊烟,也变得稀薄,没有以前的袅袅娜娜,带着灶火的香味。
我也觉得这一家子快要散伙了。谁想到,任凭大老李怎么骂,怎么甩脸子,甚至怎么动手打她,他老婆从来不提离婚的事,更不提挨打剥光丢在院子的事,照样每天早早起来做早饭,照样伺候两个孩子和大老李。当然,她也不提和队长的事,见了队长,远远就绕道躲着走。队上那些好事的人,也都黑不提白不提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无论像是一个香梦,还是像一个臭屁,都已经在荒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时候,我确实是太年轻,实在弄不懂这个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大老李这一通超乎寻常的暴打,打得她痛改前非?还是打是疼骂是爱,越打越是和大老李难舍难分?或者,和队长不过只是露水之情,水过地皮湿,早就干了,没有了一点儿痕迹?
只有大老李没有像她这样超脱,大老李一直处在这件事的阴影里,怎么走都难以走出来。我和大老李的老婆不熟,和大老李关系可以,趁着喝酒的机会,曾将我的疑问悄悄地问过他。他不好意思和我探讨这样的问题,只是说:谁知道呢!老娘们儿的心,你永远猜不透!
大老李继续开他的康拜因。大老李的老婆继续每天伺候他和孩子。
庸常百姓,寻常人家,居家过日子,都是这样过过来的,即便有时会平地起雷,闹得天翻地覆,但是,再怎么样的惊心动魄,过了那一段最紧张的时刻和冷战阶段,渐渐地也就恢复了平静,就像暴风雨吹折了树木,吹翻了房屋,风雨过后,总会平静下来,即便是短暂的平静,也是平静,再闹,也得等着下一场暴风雨的到来。打打闹闹一辈子的一家子,在这个世上有的是。
不过,锔过的饭盆,毕竟不像以前那样光鲜照人了。大老李的老婆又恢复以前的样子,低眉顺眼,小心谨慎,伺候一家子头头是道。大老李却像是吹落的树叶子,回不到以前的枝头上了。没事的时候还好,酒喝多了,就控制不住自己,特别是喝醉了以后,完全变成另外一个让你根本不认识的人,不管不顾,扒光老婆,痛打一顿,然后扔到院子的事情,又发生过几次。过去的事情,结不成一块疤,却长起了一个瘤,而且,在大老李的心头越长越大。
大老李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了。
那时,队上很多人劝过大老李,没有什么效果,只是和他一起一次次地喝醉了酒。我也想劝劝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劝,便常常想,既然这样,还不如离婚算了,一了百了,这不是钝刀子割肉吗,多难受。但是,离婚这个词儿,大老李从来不提,他老婆也不提。
那时,我确实年轻,世事未谙,弄不懂人间好多的事情,简直就像瞎老婆织的破渔网,这个网眼和那个网眼,交错在一起,无法数清,也无法说清。
我离开北大荒大约十多年之后,忽然传来了消息,说是大老李的身体不行了,有一天收工,从康拜因上走下来,没走几步,突然一个跟头栽倒。开始,没有当回事,以为是干活儿累了,歇息几天就缓过来了。谁想,没过多久,竟然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我真是难以相信,那时候,他的年纪应该也就四十多岁呀,平常身体那么强壮,把庞然大物的康拜因调教得跟一个儿童玩具、把他的老婆像扔枕头一样轻而易举就扔到院子的一个人,怎么说倒就倒下了呢?
听说,每天吃喝拉撒睡,都是他老婆一个人忙乎。他的两个儿子大了,却都不愿意和他们住在一起,宁肯到外面干活儿,也不回家。如果去医院看病,也是他老婆把他从屋子里背到院子外面,一直把他背到牛车上。很难想象,一个已经那么瘦弱的女人,怎么背得动大老李那样一个大块头儿!
就这样,他老婆伺候了他三年多。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老婆却日复一日地伺候了他三年多。
大老李的生活已经无法自理,连洗脸洗脚洗澡,都要老婆帮忙。我曾经这样庸俗甚至不怀好意地猜想过,洗澡的时候,当他的老婆脱光了他的衣服,是否想过当年被他扒光了衣服扔到冰天雪地的院子里的情景?她就从来没有想过报复他一下?或者也羞辱他一下吗?
我不知道。或许,那只是我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她根本没有想过要这样做。人这一辈子,谁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谁都有软弱无助的时候。这种时候,大老李已经弱不禁风,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报复。过去无尽情感上的恩怨,已经赶不上有限生命的珍贵了。
但是,我相信,他老婆是不会忘记以前的事情的。那不仅是她最无助的时候,还是她最羞辱的时候。在我们二队所有那些大小娘们儿里,只有她一个人被扒光抛到冰天雪地里受此羞辱。
我也不知道那个队长后来怎么样了。只知道,他早就从我们二队调走,至今还是光棍儿一条,住在跑腿的窝棚里。而她呢,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过一句他。关于那个队长和她的事,不仅是我,我们二队所有的人,包括大老李在内,都不清楚当初她是怎么想的,后来又是怎么想的。
做老婆,她是一碗清水,看得到底;做女人,却像大老李曾经说过的,是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
插图:唐小米
编辑:耿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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