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
当一个人失去惊讶之心,失去迸发而出的怜悯与愤怒,
失去了悲凉丛生……
需要今日的灯火,
也需要春天的血腥,唤醒未来的一道流水,
需要灯火下,对世界从容,热忱。
仓皇的人,需要看见还在路上的心愿,
美,看见深渊,
也看见朝霞里飞出的白鹭。
当一个人失去时间在身体里的吹鸣,
树枝失去鸟雀,眼眶失去泪水,
需要成堆的灯火,把雪山赶进大海。
需要灯火,比指针快一小会儿,
比流水湍急一小会儿,
山冈上所有春色,与万物坐地平分。
需要在灯火之中,爱上失去,
也爱上到来。需要灯火,在道路上,
重新找回道路,以及轰鸣之心。
静夜
星光掠过,在内心漆黑的路途上,撒一层细碎的盐或霜,
尘世寂静凝重,秋与冷,同时逼近。
西风吹薄夜空,世间的门窗,
发出低低的声响,
仿佛在拒绝吐露锁孔里埋下的秘密。
七颗清寒的星宿,压在头顶,
那么低,低低地——
压迫着一群人孤单的仰望。
绵绵不绝的岁月里,一切推演成为往事,
草在动,凉风在吹,
轻轻拂下心里的灰尘,又漫上眼睑……
曾经的葱茏,去日的爱情,
在静夜如一场念诵,或掩埋,
如一个痛,如痛本身在悠长地弥漫。
繁星密布,闪耀,覆没了一些人的回首,
也遮蔽了一些人的前方,
广阔的华北平原,在星空下陈旧不堪。
低语
轻轻地,但不必压住身体里的波浪,说出微微的小西风,
也说出薄薄的小霜沫。
在我心里,只剩下另一个人,
在海边抱膝团坐——
宁静,和煦,安详。
波浪只在我的耳中,
波浪,在我的耳中——
只是今夜小小的客栈和挂念。
静静地,呼唤着亲人的一片叶子,
风听见了,就让它靠近,
伸出树枝的手,接它过去。
我们曾经在藩篱里,
那么幸福地爱过,
我们可以不打扰任何人了。
低低地,我这样说出——
只为了更近地靠向那个晚上,
无限的月光,那些眯缝着眼的热爱。
暮日
我将依次看见:青山,薄雾,灯火,波纹……还有月色里饮水的白马,
躺在草丛里的一只小昆虫。
这是暮日。寂静如同虚妄,
远山的皱褶和无尽的起伏,
送愈来愈长的身影远去。
——如果风不朽,
山崖上的草木、岩石、青苔、鸟鸣……
将被一一吹灭。
落日敲门,灼蚀大野,
灰烬的白和一层层加重的暮色,
风,准备着夜餐的篝火。
这是暮日。山峦下沉,泛着焦枯,
天空浩瀚,黑如泥浆,
人间一闪即逝的美。不露痕迹。
我看到黄花点灯,露水添油,
一切都那么从容不迫,
黑夜只能安然地将易逝之物宽宥。
秋望
秋风架好通往天堂的梯子,火车在大地上疾驰,
我热爱的蚂蚁忙于搬运渺小的幸福。
一条河流分隔出两岸,
蒲公英怀揣小小的悲伤与欢喜,
摇摇晃晃地将要起飞,从彼到此。
一只羊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一群羊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但它们并不曾俯下身来——
你眼里的石头,是我早年丢弃的,
上面的青苔,是你看到的植物,
光阴迟暮,我辜负的秋水终将流向低处——
像你的泪,终将回到我的眼眶。
秋天,在你的念唱里,
儿女成群,童声悠扬——
草木游走,药引苍老,
就要逝去的烈焰啊,在你的注视中,
经受风霜,死去活来,不忘点缀祖国。
破碎
现在。已经完成各自的隐喻,已经扔开情意,喜欢上彼此的不朽,
也喜欢每天铺陈散漫、凌乱的身体。
渐弱的光线里,往昔的镜子里,
再次浮现,你茫然而优雅,
你在那儿,你不在那儿——
这是真的,光是真的,镜子是真的——
一个梦境破碎的人,突然翻身坐起,
屋顶的瓦片,白霜又落了厚厚一层。
现在。我们的肺腑,已准备好,
那灰烬般的未来,那些在黑暗中漫步的时光,
那些声音一遍一遍告诉我们——
没有什么将会改变。破碎的玻璃,
灰尘的口袋,视野里不息的海水,
我们如此颤抖着,不愿将自己交出……
在黑夜和白昼之间,是生活的深渊,
时间如沙,不停散落,
从手指的缝隙,滚进你再也无法看见的角落。
弹奏
像一粒盲目的火,试图逃出一盏灯,像一个走失的词,试图寻找一句偏执的诗,
像一轮孤月,试图扔下多余的悲伤。
——这暗中的力量,不顺从,不徘徊,
直接向整座大海的辽阔弹奏,
向曲折的生活和漫长的岁月弹奏。
它们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远方,
它们比黑暗更黑,比爱更爱,
它们弹奏着,无过渡、无铺陈,也无衔接——
像一个人的奔跑,将带动一列远去的火车,
像一只蚂蚁,将承受今夜凛冽的明月,
像一道风吹,指给你一路的颠簸。
——这隐喻的力量,让时间绷紧,晃动,
让更多的人习惯打马过山,远走天涯,
习惯于大海般的动荡和翻涌。
爱上这样的弹奏,雪停在深夜,
爱上这样的弹奏,世界在你身后,
如静默无声的观众,如安详的菩萨。
余烬
世间的风声,轻和重,快和慢,都无关紧要,
那些尘土里的事物,已经闪身走出。
一片树叶,一颗沙粒,一声隐匿的尖叫,
似乎要抓住些什么,
多么动人的情景,在涌动,不可止息……
平原上,有一匹白马——
健硕,冷静,吃着枯草,打着响亮的喷嚏,
它的身边,是江山,是美人。
流水无限,连缅怀、回望的时间,
都没有——
像一个人陡峭的审美和惋惜。
大地茫茫,是什么在急着运载——
人世有冷暖,村庄有安宁,
葵花成熟,在西风里细数籽粒。
一九九一年的深秋, 万物环绕,
一腔巨大的回响——
又在今日繁密了许多,猛烈了许多。
闲暇
郊游或者登山,只为了省略内心匆忙的杂念,像克己省身,
只为了回到月光的旧地。
像风一样漫步,只为了找到曾经的河湾。
像竹篮打水,
只为了一个仪式之后的安宁。
白云屯集在高处,一壶菊花滚沸于郊野,
一个人不因为一点生活的尘埃,
而放弃深藏的爱。
幽居或者清谈,只为了一次思想的漫游,
回到以前的故国,
只为了守住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一叶小舟,在时间的波浪里,
穿过记忆和忧伤的两岸,
开始一个人的蜜月。
这样的时光,闲散写在脸上,
自由写在心里,
忘记了手里还抓着一把古老的药丸。
居所
刺槐,水杉,悬铃木……向上的石阶,我理想的居所,如一枚月亮,
退入深山,和绵绵不绝的时间里。
风吹,一盏灯在逼仄的忧郁里多么安静,
它的呼吸和燃烧是安静的,
它四周厚重的黑暗是安静的。
风吹,那些灿烂的星座,
那些深深的压迫,在我的头顶,
那些遥远,如我闭上了眼睑。
——全世界,都为了这样的居所安静下来。
在这样的岁月,在这永无穷尽的光阴里,
它就这样,一动不动,一尘不染。
这样的居所,像生活中的闲书,
从想象的文字中走出来的书生,
风一吹,就有了片刻的恍惚。
山水之间,或者山水之上,
对着月光小酌,看风把落叶堆在窗下,
我似乎不急于去安寝,我只是路过。
葵花
葵花,我写下它们,写下平原上一轮一轮落日,写下一朵一朵集合在一起的火焰,
它们滚动、跳跃,跟随日光一起转动脖颈——
葵花,我写下它们,在一张白纸上,
写下平原的广大,写下每一朵云——
它们都是祖国在秋日的一次深呼吸。
葵花,我写下它们,在你的怀里,
写下热烈,不管是一滴泪还是整个世界,
万物有情,你都要紧紧咬牙忍住。
葵花,我写下它们,我把自己摊开,
写下了多少好时光,
又错过了多少心疼,多少美。
葵花,我写下它们,写下三十里烟尘汹涌,
写下九十里繁花闪耀,
远山隐去,大地消失,连天都退回到天边。
葵花,在它们熄灭之前,我要写下,
这一天平原的黎明,这一天——
我被淹没的位置,就在一朵火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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