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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0645
在故乡,?头是乡间不可或缺的传统农具之一。它从石器时代进化而来,铸之以铁,辅之以木,不像石器那么原始,也不像犁具那么庞大,非牛马不能使唤得动。或许,诸葛亮曾用它躬耕陇亩;或许,贾思勰的手曾经抚摸过它,才写出举世闻名的《齐民要术》……说它是农具家族中历史最悠久的成员,谁又能反对呢?

  大

  父亲晚年以种菜园子为业,在他的农具中,大?无疑是响当当的老大。

  一块二三斤重的顽铁,经过铁匠淬火敲打,一头是圆拱形,中间镂空,空白处像一个字母D,顺着D的直边,由厚到薄延伸出三十五公分长十五公分宽的?脸来。?头片买回家,父亲砍来一握多粗的白蜡树,阴干了剥去皮,细的一头削圆,方便握持;粗的一头截面砍削成D形,比?头片子的D要瘦两公分左右,圆的一面砍上凹槽,垫上粗布或者旧车内胎,留着镶嵌D的拱边。两个字母D套到一起,中间窄窄的长方形空隙,要钉进一块楔子,刺槐木的最好,纹理细密坚硬,不会在受力的过程中轻易变形折断。这样钉好的大?,头不晃把不摇,刨起地来一下是一下,得心趁手。

  我家的菜园子,有一亩地左右,全仗着大?冲锋陷阵。儿时的我根本拿不动它,只能替父亲跑个腿,拿水和烟荷包之类。余下的时间,我都是一边玩,一边看他干活。父亲刨地的时候,喜欢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这样攥着?把不打滑。一个大?,连把儿带头儿有五六斤,他用力抡圆了,锲入土地的势头很猛,一刨刨下一大块土,碰上杂草树根啥的过关斩将根本不在话下。石头是大?的死敌,有时候一?下去,听到“当”地一声响,父亲就知道刨到石头了,忙不迭地检查他的宝贝,看它安然无恙才松一口气。有时候石头太硬,?片儿就会磕出一个豁牙,气得父亲把石头远远地扔到沟里去。正经庄稼人,都是一边刨地一边捡石头,能把一块地整得熨熨帖帖,刨着省时省力不伤农具,播种后出苗齐整,不缺苗断垄。

  父亲会种园子,不用下大田,是一个种园的好手。农具用过之后,他总是悉心地用石片刮去铁器上面的泥,用干土将?口擦得锃亮,收进棚子里,免得雨淋了或者被露水打湿了生锈。大哥安分守己,继承了父亲对农活的细致,二哥可没有这么省心,他从小调皮捣蛋,不喜欢下地出苦力。偏偏生不逢时,一毕业正赶上农业学大寨。那时候生产队集体劳动,青壮年劳力不是到村西的梅花山修梯田,就是到产芝水库出工,手上的老茧磨掉一层又一层。二哥真是恨透了这些折磨人的农具。一次在家南整地,队长嫌二哥刨得浅了,二哥一生气,把大?扔了。回到家父亲问他:大?呢?扔了。扔哪儿了?扔到南沟里去了。为啥扔了?不爱种地,干够了……

  父亲的训斥,并没有让二哥改变对种地的看法。他挨了训,干脆搬到生产队的牲口棚去,和饲养员令方一起住,好几个月不和父亲搭腔。令方是个离婚多年的单身汉,儿子跟着老婆走了,结婚也不通知他。令方为此用刀抹脖子自杀未遂,弄了一地血。二哥吓得一溜儿烟跑回家,才和父亲说话……

  二哥去了鎮上的砖瓦厂,结了婚仍然不爱种地。二嫂能干,喜欢干地里活。为下地,两口子没少打架。晌午,二哥躺在炕上歇晌,二嫂不住嘴唠叨,他不耐烦地起身来到地头,躺在地头的干水沟里继续睡。后来他又闯了几年东北,当厨子干瓦匠音讯全无。父亲去世的时候,都没法通知他回来给父亲送终。我们按照父亲的遗愿,把他埋到潴河岸边。二哥回来以后,每次上坟都会哭得一塌糊涂……

  二哥年过半百回到故乡,已经没有人口地了。这样一个不爱种地的人,老了老了突然想起种地来。他跟村里要回人口地种庄稼,还在他家西邻的空院里种菜,在家东的大沟边开荒,后来又在潴河边父亲的坟地周围开出好大一块地,种地瓜花生,种父亲种过的所有作物。潜伏在他血液里的农民的基因,突然醒了。那把被他深恶痛绝地扔掉,又被父亲找回来的大?,成了他的宝贝。我不止一次看到他下地回来,像父亲当年一样,悉心地养护它,然后收进他的农具房。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已经包产到户。父亲的这把大?,也曾经让我吃尽了苦头。那时候虽然有了拖拉机,种玉米小麦可以机器耕地播种,可是栽地瓜种花生,仍然得靠人工。五六斤重的大?,连同刨起来的土,死沉死沉,打完一根地瓜垄,累得走路就像扭秧歌。刨地瓜更要命,估摸着地瓜在哪里,必须让开些,因为怕刨烂地瓜。用尽全力往深处一?头刨下去,再连带着地瓜和泥土拉出来,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刨花生也是一样,碰上天干,地硬梆梆的,力气小了?头抡不起来,刨不下去,加上攥不住?把儿,手心一拧一个血泡……

  和二哥及千千万万个离乡背井流落异乡的打工者一样,我也是逃出农村脱离农活儿很多年。一个乡下人,没有足够的心机和城府,没有有钱有势的靠山,单枪匹马在城里打拼是很累的,而且这种累,比在乡间做农活的累更难消除。那些年,我养了很多花,闲下来就与泥土和花打交道,养文字养花养乡愁,对故土有了新的认识。回到故乡后,我迎着乡亲们诧异的目光,买来需要的农具,只管开荒种地种菜园。大?头还是那么沉,可是已经难不倒我了。细想起来,不是人到中年更有力气,而是重新拥有了对故土的热爱,拥有了一颗不畏艰难忍辱负重的心。正如艾青所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二

  二?的?脸形状和大?差不多,只有大?的三分之二长,二分之一宽,瘦长条文质彬彬的,外表没有大?那么威猛,身份和地位自然也屈居第二。

  农村家庭中,长子的地位总是比次子高,农具大家庭里面,也是如此。大?像开路先锋,开荒刨地挖沟一马当先。二?名头不够大,身份比较尴尬,只能紧随其后,主要用于菜园子豁沟打菜畦子背。生产队长安排活儿,往往要跟上一句,小伙子们,把你们的大?铁锨带上,好好干!农村实现机械化以前,大田翻地主要靠大?,?脸宽,刨得深,一下是一下。地翻松整平,打小麦垄地瓜垄的畦子背,也离不了大?。接着是播种的农具出场,什么双脚耧三脚耧,耧脚插进土里,牲口拉着人扶着,不动声色就完成了播种的活计。偶尔种子堵了舱门苗出得不齐,缺苗断垄时,才轮到二?出马。二?比大?轻巧秀溜,多数攥在大姑娘小媳妇手中。豁出细长的墒沟,补种后,再用二?划拉着土埋上,用耙子整平。二?整天与妇女打交道,难免沾上脂粉味,怎么也缺少一种阳刚之气。

  后来有了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耕种收样样在行。在传统农活中担任主角的男人,从土地中解放出来去打工做生意,地里活交给了妇女和老人。机械化耕种,只有田边地头需要人工劳动。大?太沉,妇女老人用着吃力,出场的机会越来越少,渐渐地赋闲不得志起来。二?正相反,机器耕作缺苗断垄的几率高,它的出场机会大大增加。边边角角旮旮旯旯都可以一显身手,轻巧灵便成为它的优势。

  土地承包政策三十年不变,农民有了自主权,开菜园子箍大棚的多了。在相对逼窄的大棚里,二?终于时来运转,成为菜农发家致富的主打农具。平头百姓,谁家都离不了柴米油盐,留一小块地作菜园子,用自家的农家肥,种出令城里人艳羡的绿色蔬菜,色正味美,二?功不可没。这时候,大?一年难得几回出头露面,闲得浑身发痒锈迹斑斑,只能看着兄弟大显身手了。

  小时候父亲常常给我讲一个故事,说我们村的一个大户人家,生了个儿子整天病恹恹地不好养,他就把儿子放到地上,周围围上土,让他在土里玩。那孩子得了泥土的灵气,长得又高又壮。父亲说,你不要小看鞋里面灌进去的那一点点泥,庄稼人就指着这一点土养着精气神……那时候我不信,只当听着玩儿。在异乡流浪漂泊近二十年,这个故事常常在我的脑海里回响。父亲言传身教种下的种子,经过多年的世事沧桑,终于落地生根,长成根深蒂固的田园情怀。我回到故乡,住着老土屋吃着自家挖出来的井水,开荒种菜乐此不疲,好像要把以前荒废的农事找回来;二?作为最得心应手的工具,为我立下了汗马功劳。有时候一边刮着?脸上的泥,一边就陷入沉思,我就想为什么从来没有离开故乡的大姐二姐都不种地了,我和二哥这回头浪子反倒返璞归真,再也放不下?头了?

  小

  和大?二?比,小?就秀溜多了。

  它的?片顶部也是一个横躺着的D,?脸上窄下宽,刃口扎煞着,有点像女孩子的收腰连衣裙,也就十公分左右长宽,装上一根半米长短的木把儿,轻巧灵便,很适合女孩子使用。

  小?是乡下孩子的玩具。在乡下,小孩子四五岁就可以拿着小?,在村周围转悠着剜菜。我们这里有一首童谣:小闺女,剜啊剜,家去吃奶再回来……唱得有些夸张,倒也是实情。那时候没有替代的营养品,农村孩子断奶晚,三五岁还吃奶是常事。小孩子跟着哥姐或者邻居家的大孩子出去,一来省得人照看,二来多少也能剜些猪草兔食回来,省下点饲料。

  一大帮大大小小的孩子,成群结队地挽着篮子,拿着小?,浩浩荡荡来到坡里,并不急着剜菜。玩老鹰捉小鸡、藏猫猫、过家家、捉土匪……常常玩得忘了出来是干啥的。直到天色不早,才像受惊的麻雀似的急三慌四散开剜菜。好在那时候沟沟堰堰多,到处都是野菜,也不愁剜不到。抡起小?忙乎一阵儿,就能装满篮子。有时候玩疯了实在剜得少,觉得没法交差,把手伸进篓子里将野菜弄蓬松捣个小鬼,看起来满满当当的也可以蒙混过关,回到家着急忙慌倒進猪圈,就可以万事大吉。父母看重的是小孩子劳动习惯的培养,也并不多么较真去查验。

  我家住村前,常去剜菜的地方在家南。东沟的水淙淙南流,一路滋养着两岸的花花草草,在家南放慢了脚步,形成好大的一片湿地。湿地的水,在这里盘桓着往南流,在南端与南沟的水汇合,往东流入潴河。家南一带,南沟很深,北岸几乎是垂直的,有两三米深,说是悬崖也不为过。剜野菜吃,也有讲究。俗话说,正月吃根,二月吃芽。在土里困了一个冬天,苦菜荠菜的营养都在根里,要抢在它们起身旺长之前吃,营养还没损耗,鲜香味儿足。擦过年来,先去南沟的悬崖下面剜菜,别的地方野菜尚无动静,这里已经开始萌发了。吃着这里的,慢慢地高地儿的也可以挖了。那时候穷,一把野菜摘洗干净蘸酱吃,就是一道美味。湿地西岸地势很高,有一个比较陡峭的漫坡,春天来临,坡上长满了苦菜、苣苣芽、苜蓿和紫花地丁,像一张花地毯。对女孩子来说,剜菜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差,有吃的有玩的,随便摘一朵野花插到头上,就可以美得小辫儿一翘一翘的。

  小?在大田里也能担当重任。它在大人手里,可以被赋予神力。秋天,玉米掰下来运回家,玉米秸也不能老站在地里。三春不如一秋忙,墒情不等人,得赶紧倒出地来种小麦。每天天不亮,得趁着秋老虎未睡醒,去地里刨玉米秸。那可是一件力气活,右腿在前左腿在后,腰躬起,左手把玉米秸拢到腋下,举起小?抡圆了,一?一棵边刨边退,直到胳膊夹不了了,才用小?敲掉玉米根部的土,把玉米秸放下打捆。干活的人力气不够,小?入地浅,要么刨不起来,要么只刨起一点根,大部分根落到地里,耕地播种的时候碍事不说,还在土里支棱着,影响小麦出苗。讲究的庄稼人,宁可多出点力,也要尽力把玉米根刨出来。一则晒干了当柴烧,二来可以保墒保苗免去后患。

  花生收回家,会过日子的老人领着孩子,拿着小?和篮子,去花生地揽花生。大?刨松了的土地,暄暄的,小?入地很容易,落到土里的花生被刨出来,一天也能揽一编织袋,总算颗粒归仓,很喜人的。小?不沉,也就两三斤,但抡久了胳膊又酸又痛,腿也蹲麻了。庄稼人,知道稼穑不易,怎肯放任粮食在地里烂掉,一会儿蹲一会儿坐一会儿跪,怎么也要坚持着把地再刨一遍。范成大说,“儿童不解供耕织,也傍桑荫学种瓜。”乡下孩子,从小就知道柴米贵。有时候秋雨来得早复收不及,几天绵绵秋雨过去,花生在地里发了芽,迫不及待地探出肥嘟嘟的两瓣嫩脸来。我们把它刨回家摘洗干净,放上油盐酱油,做饭的时候放在大锅里蒸熟,鲜嫩清香,是当时不可多得的一道美味……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城市文明大踏步走来,我的故乡沽河头村,耕地锐减,农耕文明已接近尾声,这是城边村历史发展的大趋势。我这个曾经逃离故乡的游子,如今只想耕耘不问收获;只想紧紧抓住它的尾巴,且行且珍惜。我的?头将和古老的村庄一起,归隐于历史的画卷,我和我深情的文字,也将成为时间长河里一朵并不起眼的浪花。

  (秋也,实名吕秀珍。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青年文学》《散文选刊》《星星》《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鸭绿江》《青岛文学》等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获首届青岛诗歌奖。)

  插图:曹淑风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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