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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逆袭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9422
祝勇

  一

  说过了名马,咱再聊女人。

  想到大唐,除了经常喝大的李白,还有经常发愁的杜甫,我们最容易想到的,还是唐诗里的美女:

  三月三日天气新,

  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

  肌理细腻骨肉匀。

  ……

  在中国,杜甫这首《丽人行》,许多小学生都会背。只是那丽人,体重恐怕都在一百二三十斤以上,体态丰肥,肥而不腻,因为帝国的审美时尚,已从南朝以来的“秀骨清像”转向了“丰腴肥厚”,尤其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杨贵妃受宠,更把这一流行趋势推向了极致,苏立文将此称为“类似于维多利亚风格的追求浑圆形体的时尚”。唐三彩中也有纤瘦的仕女形象,但它们一定不是贵族,贵族的身份,可以从体型上一眼就看出来。故宫博物院有一件陶彩绘女俑,头梳抛家髻,也叫“鬅鬓”或者“凤头”——这种流行于晚唐的发型,从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周昉《挥扇仕女图》中都可以看到,面施红粉,蚕眉细目,小口施朱,五官紧密地团结在面部的中央,身穿长裙,两手拢袖于胸前,大腹便便,一副悠闲的模样,那体态、那神态都在告诉你,什么才是贵族。

  如果说汉代是以男人为主角,“马踏匈奴”这些超级石雕代表了这个朝代的刚性气质,那么唐代最突出的却是女性的形象。中华文明既有父性的阳刚,也不失母性的阴柔,既有张,也有弛。这样的节律变化,在汉唐两个朝代表现得最为明显。正是这样的刚柔相济、张驰有度,才使我们的文明像一个人的生命一样有呼吸感、有弹性、有韧度,才能涵纳世界,应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在悠长的历史中不被折断。

  这件唐代陶彩绘女俑,是我们文明里的维纳斯,代表着大唐帝国的妖娆风格。那个时代的中国,宽阔而不嚣张,妖娆而不轻佻,这样的时代气质,落实在那彩绘女俑的脸上,让她的微笑,含而不露,充满自信。这份悠然与自信,也在张萱、周昉这些著名画家的画卷上得到了充分的表达。连佛教造像,都被赋予了慈母般的宁静与柔美,由十六国时期深目高鼻、上唇留八字胡的男性形象,过渡为南北朝至隋唐时代宽厚圆融、慈悲温暖的女性形象(最有名的,据说是按照武则天的形象塑造的卢舍那大佛),或许,只有这样的母性,才能溶解历史中粘稠的黑暗,让西来的佛教,在中土落地生根。

  这份妖娆的气质,并不有损于唐朝的伟大,它的伟大不通过纪念碑式的雕塑来建立,而是在物质的奢华与色彩的夸张中流露出来,城市里昂首阔步的女性,正是对王朝自信最真切的表达。

  二

  唐朝是一个女人逆袭的朝代。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武则天。这位生自利州的小妮子,居然成了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女皇。这位唐太宗李世民的五品才人,在唐高宗李治继位后二进宫,第二年被封为二品昭仪。为了干掉唐高宗的皇后——王皇后,她竟然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儿,然后嫁祸于王皇后,让王皇后有口难辩。对于这一个婴儿的意外死亡,《唐会要》《旧唐书》《新唐书》的说法都不一致,但有两点是确定无疑的:第一,是武则天的女儿死了(不知是否武则天所杀),第二,是武则天利用这一事件来打击王皇后。

  经历了一系列的艰难曲折,这位武昭仪终于先后PK掉了萧淑妃和王皇后这两大劲敌,在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当上了皇后,成了我们熟悉的“则天武后”,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侍奉二朝(二夫),并且登上皇后之位的女性”。但她觉得还不过瘾,天授元年(公元690年),武则天在67岁上,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废中宗自立,建立了“周”国,自己亲历亲为,当上皇帝。天下从此由姓李改为姓武,也由此开启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时代。

  十几个世纪以后,毛泽东坐在丰泽园的书房里闲览《资治通鉴》,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了一句话,一句顶一万句。

  老人家说:“女人当皇帝不简单。”

  武则天的功过,历史学家从无定论,从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批判武则天,到清代王夫之骂她“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恐怕更多是从“三纲五常”的儒家观念出发的。三纲五常之说,虽起于汉代董仲舒,却完成于宋代朱熹。在唐代,皇族的血管里流着鲜卑人的血,文化上也弥漫着北方游牧民族的气息,伦理观与中原并不完全相同,“三纲五常”并不像宋明以后那么根深蒂固。

  日本講坛社《中国的历史》中说:“唐朝是这样的一个时代,即具有最终容忍武后这种人物存在下去的客观环境。在形成这种环境的要素之中,就包括贯穿于唐朝始终的浓厚的北方游牧民族风气。在北方游牧民族中随处可见的女性的泼辣勇猛等都被带到了唐朝,最后并通过武后集中体现了出来……武后就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些环境和条件,才成功地登上了权力的高峰。”

  好像为了挑衅以男权为中心的儒家观念,女权的武则天还大养男宠,广泛收集美少年,像薛怀义、张易之、张昌宗、沈南,都成了她的“六宫粉黛”。“小鲜肉”云集的武氏后宫,在中国历史上,又堪称一景,武家王朝的“宫斗剧”,也从此由男人主演。她还为自己的后宫起了一个挺性感的名字——控鹤监。

  三

  男女位置的翻转,从唐代陶器、绘画中都可以见到。我之前一直提到的《虢国夫人游春图》,马背上的骑手,已经不是卫青、霍去病这样的男性英雄,而是虢国夫人这样的柔媚女子。唐朝初建时,就有官员骑马而行,有人对此发出责难,认为官兵都可以骑马,不能像车乘那样区分品级,没想到这一责难,非但没有阻止官员骑马的风尚,连女人都开始流行骑马。

  唐代是一个强调法度的朝代,那法度,被颜真卿、欧阳询一丝不苟地落实在横平竖直的唐楷里,但另一方面,似乎所有的规矩都可以冲破,所有的实验都会受到怂恿,张旭、怀素的狂草,就是在法度之上长啸而起,从规矩的牢笼中向自由狂奔。唐代的文化,就这样在来自两个方向的冲突中,阴阳互补。唐朝的女人就这样,盛装骑在马上(而不是坐在马车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那副傲然,在其他朝代是绝难看到的。

  这些马上女子,经常戴一顶带着下垂网的帽子,叫“帷帽”,以挡住自己的脸。这种“帷帽”,是从防风沙的“幂篱”演变来的。《旧唐书》说:

  武德、贞观之时,宫人骑马者,依齐、隋旧制,多着幂篱。王公之家,亦同此制。永徽之后,皆用帷帽,拖裙到颈,渐为浅露。……中宗即位,宫禁宽弛,公私妇人,无复幂篱之制。

  开元初,从驾宫人骑马者,皆着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俄又露髻驰骋,或有着丈夫衣服靴衫。

  可見,幂篱遮脸遮得比较严实,帽檐边的垂网,一直盖到脖子,后面演变成帷帽,四周的垂网就越改越短,女人们慢慢可以“露脸”,虽然只是脸的一部分。这样的装束,略近于现代闽南的惠安女头上的笠帽。这样的装扮,从唐代彩绘帷帽仕女骑马木俑、彩绘釉陶戴笠帽骑马女俑上都清晰可见,只是后者帽檐下的垂纱,已经去向不明。

  武则天和唐高宗李治生的儿子李显当皇帝(唐中宗)以后,女子们再也不用戴幂篱了;到了开元初年,虽然还戴着帷帽,但帽子上那层薄纱被风吹起,她们就会露出真颜,无遮无碍。《虢国夫人游春图》中,脸上就不见任何遮挡。讲坛社《中国的历史》,把这样的风尚称作“当时的女性们自强自立的成果”,认为“这些都并非中国的固有传统,而是来自外部世界的影响。在这里我们看到,决心改变自己命运和地位的女性们又遇上了外来的文化,二者交相辉映。通过这一现象我们在看到唐代的开放性的同时,还了解到了超越时代的不变的女性生态”。

  四

  除了骑马游春,唐朝的贵族女子还酷爱一项马上运动,就是马球。这些女球员,打马球时一律着男装。这样的酷爱,被刻录在许多古物上,比如,在故宫博物院,就藏有一面唐代打马球镜。在陕西历史博物馆,我也曾见过一组唐代彩绘仕女打马球俑。这些古物,让我想起李白在长安奉诏为唐玄宗所作的《宫中行乐词》中的最后一首:

  水绿南薰殿,

  花红北阙楼。

  莺歌闻太液,

  凤吹绕瀛洲。

  素女鸣珠佩,

  天人弄彩球。

  今朝风日好,

  宜入未央游。

  我们不妨想象,在大唐的光景里,一群男装美女在球场上纵马飞驰,声声娇喘夹杂着激烈的叫喊声,掩饰不住她们女性的娇媚。

  不打马球时,唐朝女子也爱男装,似乎英武的男装,标志着她们对女性地位的超越。《虢国夫人游春图》里,究竟哪位是虢国夫人,一直众说不一。有学者认为,最前面着男装者就是虢国夫人,因为她骑的“三花马”级别最高。尽管这一说法不占主流,但唐代女性的男装风尚却是毋庸置疑的。西安博物院里藏有一件男装仕女俑,印证着唐代女性的男装癖好。一直到清代小说《红楼梦》里,宝玉和芳官、葵官两个戏班女孩玩“变装游戏”,为她们改扮男装,还为她们各取了一个阳刚的名字:“耶律雄奴”“韦大英”(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连史湘云都“束銮带,穿折袖”,把自己打扮成胡人武将,少女们超越性别樊篱的冲动,仍隐隐可见。只不过在那唐代男装仕女俑里,女子的面庞圆润、身形丰硕,虽穿着男装,但轻轻扭动的身体,还是藏不住女人天性里的活泼与婀娜。

  五

  武则天的女权主义也有它的极限——她的寿限,就是它的极限。也就是说,她无论获得了多少权力,在她死的那一天,她都得如数交回去。这个江山,还是男人的江山,政治的规则,还得由男人来确定。她可以把自己的大周王朝交给女儿太平公主,但太平公主姓李(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的小女儿),不姓武;当然她可以把天下交给她娘家人,比如她的侄子武承嗣或者武三思,天下虽然可以姓武,但仍然是男人的天下,那样,最多只算是武家的胜利,而不是女性的胜利。

  那个时候,武则天站在自己的宫殿里,听风声横行,心里一定感到彻骨的冰凉。她需要安全感。这安全感,只能由无限的权力带来,她“后宫”里的“小鲜肉”们,恐怕没人给得了。

  终于,所有的梦里徘徊,所有的焦灼不定,都被狄仁杰的一句话化解了。狄仁杰说:“姑侄之与母子,哪个比较亲近呢?”又说:“陛下立儿子,那么千秋万岁后,您会在太庙中作为祖先受到祭拜;假如立侄子呢,侄子当了天子,可没听说把姑姑供在太庙里的。”

  狄仁杰的话,让痛苦纠结的武则天彻底醒悟:这天底下,还是儿子亲。

  于是她立即召李显回洛阳,决定把李家的天下,重新交到他的手上。

  武则天是无奈的,她缔造了大周,却不能国祚万年,当人死灯灭,她的王朝也将被归零。狄仁杰早就看破了这一点,所以,当徐敬业起兵、骆宾王奋笔疾书《为徐敬业讨武瞾檄》,大骂武则天“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时,他不动声色,不怕被骂,一心辅佐武则天,让天下繁荣,百姓安稳,兵略妥善,文化复兴,也为她的孙子唐玄宗的开元之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等火候到了,他只动了动嘴皮,就不费吹灰之力瓦解了武周的天下。

  终于,神龙元年(公元705年)的一场兵变,彻底废了武则天的王朝,大唐王朝卷土重来,帝国的旗帜、服色、文字等都回到了从前。就在这一年,武则天在上阳宫病死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年,她已经82岁,遗诏省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

  随着杨玉环、武则天的死,女性的黄金时代也渐渐走到了尽头,用来约束女人行为的条例,诸如唐太宗时期的《女则》、安史之乱后编写的《女孝经》等,开始受到推崇。则天则天,模范遵守“妇德”“妇容”“妇言”“妇工”这“四德”成为女人之“则”,而男人才是女人之“天”。凝聚在唐三彩上的妖娆与奔放,变成晚唐时代《挥扇仕女图》的哀怨与寂寥。

  一千多年以后,李汝珍坐在清嘉庆年的时光里,用小说《镜花缘》,完成他对武则天时代的想象。这部书原本是从这“四德”写起的,但写着写着,却写出了女性世界的富丽与精彩。对女儿国天花乱坠的想象里面,容纳了汹涌澎湃、无穷无尽的繁华。那份精彩是掩不住的,就像大唐艺术品上的女性姿影,过多少年,依然娇声喧哗、姹紫嫣红。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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