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那条小河,从村子前面的麦田边流过,从我的童年流过。
这条河,夏秋肥,冬春瘦。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美丽迷人的景色。像母亲一样,哺育着紧跟在她身边的儿女们。
北风吹,雪花飘,瘦瘦的河水结了冰,弯弯曲曲的样子,像一条躺在那里睡觉的小白龙。大人们在家里烤火,聊天,剥花生种子,小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棉鞋,带着自制的滑板,你叫我,我喊他,一起去小河里滑冰。滑板很简单,找一块长方形厚木板,装上四个木头轮子,木板一端打个洞,绑一条麻绳就成了。你坐在上面,我在前面拉。注意,开车喽!哎?怎么这么轻啊,回头一看,你已经被惯性扔下车,正捂着后脑勺“唉唷”呢。都和你说了要注意,怎么还是摔了?一时间,冰面上车来车往,笑声,叫聲,车轱辘声响成一片。要是把小白龙吵醒了,会不会驮着我们飞到天上去呢?玩着闹着,头顶上腾起了白雾,口也渴了,休息一下,寻一块儿透明冰花,咬一口,咯嘣嘣响,真凉爽,真解渴。
夹衣脱了,单褂子上身了,快要扬花的麦子要打蔫儿了。老天怎么还不下雨?大人们着急了,拿起铁锹,把小河拦起来,抽水机拉过来,一根粗水管,把清清的河水引到麦地里。麦子们大口大口喝,咕咚咕咚咽,心里对小河充满感激。饮过甜甜的河水,晒着明媚的阳光,麦子很快就扬花灌浆。端午一过,田野里一片金黄,人们忙着割麦子,火热的太阳烤得人们汗如雨下,到河边的树荫下歇一会儿,洗把脸,喝几口河水,真舒服。
老天爷也真是的,麦子才晒上,你就变了脸,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吓得人们赶紧又把麦子收在一起,刚拿雨布盖严实,你就天河决堤似的下起大雨来。不一会儿,到处都有了小溪,小溪们你挤我,我撞你,争着跑到小河里去。小河的肚子涨得鼓鼓的,受不了,发起脾气来,把人们种在岸边的南瓜,花生,红薯,小树苗,一股脑儿拔下来,裹在怀里,奔跑,怒吼,还差点把看洪水的二妮儿卷走,吓得她哇哇大哭。小河啊小河,没想到你的脾气这么火爆。有胆大的村民,拿一条绳子,一头拴在河边的大树上,一头绑在自己腰里,去洪水里捞宝。有的捞到木头,有的捞到南瓜,有的捞到一棵树。我亲眼看到一只羊的尸体,在洪水里翻滚着一晃而过,二牛叔去抓,没抓到,惋惜了半天。
雨停了,小河慢慢恢复了平静,慢慢变得清澈透明,比原先丰满了很多。姑娘媳妇们又来洗衣裳,孩子们又来嬉戏。小小子们在光天化日下,脱得光溜溜的,追逐打闹,水花四溅,把女娃娃们吓得捂住眼睛四散而逃。晚上,大人们也来了,男人在上游,女人在下游,选僻静的地方,或躺或坐,说着家长里短,水声哗哗,洗去一天的劳累与疲乏。清清的小河,直到半夜才安静下来。
又不知是哪一天,小河里突然游着一群小鱼,很细很小很透明,只在头部有一个小黑点儿。它们成群结队游来游去,速度快得惊人,很难用手抓住。回家找一段细铁丝,寻一块儿旧窗纱,做成一个小小的网,一网下去,也只能网一两条。我总是在想,这些鱼是从哪里来的呢?小河不想这些,它正一心一意给那些青青的玉米苗喂奶呢。
那天,我正在林荫路上走着,一片黄叶落在肩头。抬头一看,树开始换上黄色衣裳,再往上一看,天突然高了,云突然远了,燕子往南飞去。再去小河,就可以做甜柿子。小河边的土崖上就有柿子树,偷偷摘几个,埋在又细又干净的河沙里,过几天再挖出来,咬一口,嗯,又脆又甜又清凉。
黄叶漫天飞舞时,就很少有人脱鞋踩水了。好心的水根伯伯,用石头,粗树枝,沙土,建了一座小小的简易桥,大家都说方便多了。连牛羊从上面走过,都要叫几声,好像在感谢水根伯伯。
说了河水,也该说说沙滩。小河里的沙子,真细真光滑,踩上去松软舒适。大人在劳作休息时,聚在一起,坐在树荫下的沙滩上聊天,也有躺着睡觉的。孩子们则是玩过家家游戏。我最喜欢拿一块吸铁石吸铁沙。每次,吸铁石还没挨到沙子,那细细小小的铁沙就倏地跳出来,一个拉一个,成串吸在铁石上,还夹杂着一些石沙子,黑黑白白,像正在睡觉的老海爷爷黑白相间的头发。摘一片大杨树叶,把铁沙揪下来放上去,再吸一遍,就会把石沙子丢掉一些,如此重复几遍,就只剩下黑黑的铁沙子了。这么玩儿的时候,我总想,炼铁厂为什么只收山上的铁矿石,不收这些铁沙子呢,这可是纯净的铁沙子啊。
玩着想着,我长大了,外出求学了,远离家乡工作了,在小河里经历的所有快乐,留给后来的孩子们,留在我的梦里。
几年前,我回到家乡,看到很多人在小河里忙碌。妈妈说,人们都在吸铁沙子,有人来收购,八百块钱一吨,手脚快的,一天可以挣一千多呢。我这才发现,我家门前的空地上,也有一大堆黑黑的铁沙子。我很兴奋,很激动,好像一个宝藏被人们挖掘,自己多年的愿望实现了一样。第二天,我和妈妈一起去吸了一回。看着那些原先无所事事的村民,有的在河水里,有的在沙滩上,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因为他们多了一项收入啊。多好的小河。
然而,我没能高兴多久。两年后,我的小河面目全非。细细的沙滩不见了,水没了,到处是挖出来的石头,大大小小的沙坑里,都有一个人头在晃动。妈妈说,洪水来了,把沙坑冲平,洪水一退,人们又来挖。
又是两年,我的小河几乎消失了,到处杂草丛生,好几处,架起了高高的选沙机器,像恐怖的怪物。我听见,小河在痛苦地呻吟。
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因为自己从小就希望铁沙子能有人收购。现在铁沙子有人收购了,我的小河,却在人们翻来覆去地折腾中,疲惫不堪,奄奄一息。
我的小河死了,一个人失明了。
(曹淑风,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福建文学》《安徽文学》《散文选刊》等报刊,多篇作品入选文集。著有《每一朵花都会微笑》《精彩,于驻足间呈现》。)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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