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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口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9675
门和院墙似乎比人更能守得住秘密。门关闭上锁,院墙严严实实地围起来,诠释一方天地的所有权和私密性。目光在墙外逡巡,漫不经心或饱含深意。

  钥匙和各种破拆工具是走进院落的选择性途径,但绝非必然途径。而放羊的老三,决定把自家旧院儿的打开方式完全交付给时间。

  那就慢慢等着,等待一道神秘的豁口。

  无数个老三

  第一次看到墙上那道豁口的时候,老三听见自己的心哗啦响了一下,如同一觉醒来,突然发现一朵花正在他面前慢慢盛开。老三和他的羊怀着雀跃的轻颤,从豁口处小心翼翼地走进这新开启的秘境。他与这座院子分别太久,久到足够让他感觉陌生、忐忑。院落似乎比记忆中要小许多,无序地生长着各种植物,参差,葳蕤。老三没用多久就将整个院落看了一遍。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所看到的绝非全部的真相,人越来越善于掩藏自己的秘密,宅院也一样。

  老三和他的羊从此迷恋上了这里。羊比人单纯,只要有足够鲜嫩可口的青草,它的视线就不愿放在一尺之外的地方。它出生的太晚,从没与这旧院发生过任何瓜葛。没有瓜葛就没有牵念,除了青草带给它的快乐,心中生不起任何波澜。老三却恰恰相反。他的目光每划过一个地方,那里就会裂开一道缝隙。每一个缝隙里都可以看到似曾相识的人和日子。老三几乎每天都能从某道裂缝里翻捡出一些有趣的东西。这翻找和发现无疑让他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多了那么点儿意思。

  老三习惯站在或蹲在豁口上。只要他的双脚稍作挪动,他的目光便可以看向任何方向。他看到几张与他容貌相似的脸。他们披着暮霭沿一条羊肠小路从远方来,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他们已经辗转千里,希望找到一块可以耕耘、能够安放他们的农具和灵魂的地方。他们也许特意做过占卜,也许只是疲惫让他们停下了脚步,而脚步停下之处正是老三如今生活的地方。

  消融的雪水使红褐色的土地足够滋润,坯模子也已备好。打坯供模三锨土,男人们有经验,也有力气。他们将自己晾在天空之下,光着膀子,赤着黝黑的胸膛,以骑马蹲裆式跨立坯模两侧。弯腰,弓背,沉重的青石杵子重重砸下,汗珠子吧嗒吧嗒砸进泥土里。

  大腹便便的女人挎着篮子走出低矮的草棚子,走向身后广袤的原野。原野正以最赤诚的方式打开自己,一切都蓬勃着。萧索了整个冬天,植物们在春天集体还魂。叶子嫩的诱人,每朵花也都极具深意。因为它们的存在,羊的嘴里总是滚动着植物的津液,各种香气在它们舌尖上缭绕。孩子们在大地上肆意奔跑,花和草也都跟着奔跑。而似乎只是一眨眼,那些奔跑的小男孩就长成了壮年汉子,壮年汉子变成了驼背老人,驼背老头儿早已作古。

  老三隔着光阴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那些景象让他感觉莫名的踏实。每一条根脉都有它一路走过的足迹。

  放羊式生长

  旧宅相当破败,疯狂地生长着各种杂草,还夹杂着些野菜。羊们低头吃草的时候,老三就蹲在豁口上吸旱烟。他被旱烟呛得一连声咳嗽,于是满院子的咳嗽声。

  对于老屋来说,该结束的都已结束,没有结束的也正走向结束,属于它的只是漫长的无聊和等待。它好像入定修行的老僧,看破一切,慈眉善目,却又老气横秋,一门心思等待坐化。院子里的动植物显然没有老屋的道行,少了几分城府。虫子们藏在草丛里,它们时而集体沉默,时而抢着唧啾发声。蛹正悄悄变成蝴蝶,蝉刚刚挣脱那层禁锢自身的蝉蜕获得新生,颤巍巍在早风中晾干翅膀。突然有一声高亢的鸟叫,仿佛在废墟上勾起一根突兀的琴弦。有些草可以寿终正寝,有些草活得正好却被羊啃了。当蒲公英嫩黄的花瓣儿在羊的肠胃里蠕动时,那朵花儿的生命便戛然而止。

  树的影子被风绊了一下,冷不丁一个趔趄,后知后觉地抖了抖身段儿。风于是挤眉弄眼地嬉笑,周围的旁观者们也跟着附和,笑得摇头晃脑。但这些影像转瞬便消失了,花草树木们默契地闭了嘴,眼前依然只是破墙烂瓦。风似乎对这里格外青睐,它擦着老三的脚印,打个旋儿,转个弯儿,就有一些草芥随之盘旋而起,有人在远处惊喊着“旋风,旋风”。老树和老屋都对此见怪不怪,一副淡定无惧的样子。有人说这些树有几十年了,有人说上百年了,还有人说比这座老屋的年纪还要大。树大招风。它们却比老屋活得有朝气。每年生出新的枝丫。老屋却不行,它扎的根没有那么深,也不像树根那么四通八达,老屋无法再生。

  草被羊啃出一茬一茬的癞头疤,难看。羊和放羊老三却不关注这些。羊慢悠悠迈开短腿儿,走向更鲜活嫩绿的草。老三眯缝着眼,他的头和烟杆以同样的角度望向远方。他被太阳照拂着,暖意透过皮肤直至心坎儿。他的记忆里也因此阳光满洒。记忆和植物一样生长,扎根,抽条儿,串蔓儿。老三的眼前一时间变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换一种视角

  老三背对着院子站在豁口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不一样的景象。他的目光越过一重重青灰色的屋宇,落在远处背景似的高楼上。逆着光,高耸的建筑只呈现出凝重的轮廓、简练的线条。高起的屋脊,红白相间的外墙,是新民居。将新民居和老村隔开的是一条新修的省道。省道西侧是新村,东侧是老村庄,一东一西两种景致。

  老三的新家也在路西,是居民楼不远处的一座宽宅大院。新屋装潢很现代,明显在走洋气路线,却又洋气得让人有些不以为然。但老三家的现代和洋气很快便走了下坡路。先是他的老娘要死要活地在新屋里盘起了土炕,垒起了灶台。接着是他媳妇儿蚂蚁搬家般悄无声息地搬进了咸菜缸等旧物件儿。等老三的几只羊也终于在新居内安家落户后,那满地的羊粪蛋蛋和日渐浓郁的味道终于让老三的儿子和儿媳妇忍无可忍,双双去了城市打工。老三却觉得,他们的恼怒只不过是借口,归根结底是喜欢城市。

  身边的世界越来越光怪陆离,大脑每天被电视上庞杂的信息冲刷一百次,一千次。城市不仅希望自身更加强大繁华,还把这种意愿通过各种渠道传向农村,农村在慢慢城市化。老三对此看得很通透。你能让羊不吃草吗?肯定不能。你甚至左右不了羊喜欢吃这种草还是那种草。哪怕是一只羊,也有自己的嗜好和堅持。再进一步说,如同羊要吃草,狼要吃羊一样,有些事情无法阻止也无法改变。老三总是善于通过如此简单的途径认清事物的本质。所以老三阻止不了自家儿子染头发,也阻止不了他们两口子去城里晃荡。躁动,每天都有人离开村子去城里,每天都有人从城里回到村子。

  当然,老三也并非对这新态势纯然不喜,他只是对如此热气腾腾的裂变有些不知所措。他偶尔会动了奇怪的念头,想把这急匆匆归去来兮的一切繁芜做一个梳理,如同他曾经将自家旧院子里的一切梳理过一样。但这个念头如同黎明时分的露水,闪过就啥也剩不下。大多数时候,他喜欢让事物保持顺其自然的状态,这也不是说他活得多么通透,只是有越来越多的东西让他看不懂。现在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陌生而迅捷,花样繁多得让他望而却步。那就只能撤退,从喧嚣退至大后方——他家的旧宅子。

  等待死亡的村庄

  当老屋越来越多的时候,老村庄变得越发肃穆,竟似一片老屋冢。村子里混乱坐落着的是不同时代的屋子,却意外的和谐。胡同和街道随着车的意志而变化,它们是象征意义的标识。当狭窄的街道、胡同和院门再也无法满足拖拉机、汽车的需要,村子里可改变的空间越来越小时,村庄便日渐萧条,慢慢成了空心村。

  空心村不是空无人烟的村子,里面还生活着一些老人,一些极为念旧的人。老人和老屋有着惊人的相似,当他们互相打量对方时,不期然就会看到自己。没事儿的时候,他们喜欢聚在一起回想过去。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其实对有些老屋知之甚少,有的甚至无法说清那里曾经生活过什么样的人,曾经有过怎样的光景。有些故事流传了下来,更多的故事消失了。旧事将老屋们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竟让人无法看清它们的根骨。一辈又一辈的人生活在老屋里,又在对老屋的回顾中老去、死去。

  埋在大地深处的东西是老屋的根脉。它们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扎根、延展,有的向着天空,有的向着更深的地下。伸向天空的我们看得见,扎向地底的和埋藏在房子里的东西我们却看不见。唯有看不见的东西才能让人觉得神秘。人死了,被抬出老房子,又有人死了被抬出去。死去的人们被植入原野,但他们的灵魂却时而游走在这些古屋里。他们看着自己的后代出生,看着新房子老去。人死去之后有人埋葬,老屋死去的时候,却找不到人埋它们。于是它们便自己将自己给埋了。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浩大葬礼。

  当新村里有人故去的时候,送葬的车辆总是要经过老村子,沿着老街绕上一圈,然后在自家的老屋前停下,隆重地放上一阵二踢脚。每次都有许多人跑去看热闹,跑去看热闹的人却总有一天会消失在热闹中再也不回来。

  老屋和老村目睹了无数场葬礼,送走了许多人,过得越发淡定从容。它们觉得一切都是要死的,当然它们自己也将要死去。穿越繁华后的荒芜,骨头在墓穴中作响。

  花衣吹笛人

  勃朗宁有一首儿童诗,叫做《花衣吹笛人》。当花衣吹笛人拿出笛子,吹起轻柔的曲调时,所有老鼠纷纷从镇子的各个角落跑出来,跟在吹笛人的后面。花衣吹笛人边走边吹,来到河边,老鼠如痴如醉地随着笛声跳进河里,被淹死了。

  放羊老三的脑海中模模糊糊也存在一个花衣吹笛人。当笛声从村头响起时,年幼的老三刚刚将一张草席放到枣树荫下,他准备睡个午觉。他的祖母那时还不算老,她敞开响亮的嗓门隔着木格子窗喊他:“栓儿,换个地方睡,当心被树辣子螫啦。”他的祖母喊他的时候,唤的是他的乳名。老三突然就想起祖母当年那声喊,那腔调羽毛般在他心口拂了一下,涩涩的暖。老三那天没有睡成午觉,当吹笛人走过他家门口时,他一溜烟儿冲出去。一群孩子跟在变戏法的吹笛人身后,像极了开心的小老鼠。

  老三经常忆起这样的一些小事儿,许多当年不开心的事儿如今竟也能让他咧开嘴角。一般人眼中满院的荒凉诡异在他眼中是清净,平缓,与世无争。羊和阳光既懂得安抚又懂得劝慰。老三心头哪怕压着点儿失落和沮丧,最终也会无声消弭。

  老三将腿蹲麻了就决定回去。羊别扭着性子不愿回新居,老三说走吧,咱们明天再来。他许给它们一个明天,羊似乎听懂了,咩咩几声,乖乖地跟着他往回走。

  当人和羊离开豁口的时候,老三恍惚听见熟悉的声音:“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是他小叔叔在摇头晃脑地教他吟诵古诗。他的祖母向来听不得如此文绉绉的东西,偏叫他念:“桃花开,杏花谢,桃花管杏花叫姐姐。”

  老三便乖乖地念了一遍。

  羊和满院子的动植物们于是也闹哄哄跟着念:“桃花开,杏花谢,桃花管杏花叫姐姐。”

  (孔淑茵,河北省作家協会会员。有散文、小说散见于《当代人》 《散文百家》《清明》《奔流》《读者·原创版》等刊。有作品入年度选本。)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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