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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大戏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0451
现今村里起戏,看戏的多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穿得齐齐整整,老婆婆头上顶一块白纱巾,老爷爷戴一顶渔夫帽,脚上都是黑丁丁的布鞋,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双手相叠,撑在拐棍顶端,安静而急切地盯着戏台。台上的表演几十年也没变过,还是我小时看过的那几出戏,《打金枝》《铡美案》《大登殿》《三娘教子》之类,每次路过,听到唱词就会猜出戏名。阳光下,戏场里也不过几个,或十几个看戏的人,他们零零落落地霸占着一个阔大的戏场,又孤独又享受,在震耳欲聋的锣、鼓、镲、铙钹、梆子和婉转纠结的胡弦“四大件”环绕声中,看得痴迷无限,听得不知晨昏。

  人老了,似乎对戏剧有了某种依恋和痴迷。我八十二岁的婆婆,电视机已经好几年不曾打开过了,被一块绣花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但如果村里唱戏,她肯定有去看的冲动,提前洗好头,从柜子里拿出叠得齐棱板正的衣裤,穿上,然后等着我们扛着一把椅子,把她送到戏场里,端端地坐着,在阳光下,散发着浓郁的樟脑丸气味,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那里似的。每每此时,我总是颇为恍惚。仿佛年月急剧后退,祖母坐在戏场里,鱼肚白衣服的后背上,一个深深的“井”字折痕,让我老远就能分辨出她的样子。小时候,我常常被祖母带去邻村或亲戚家的村子看戏,四月、五月,或者七月,总之都是暖和天,乃至有些闷热,看戏的间隙,经常会被雨淋,人们沉浸在跌宕起伏、悲喜交加的情节中,不舍得离开。台上的演员似乎也忘记当下的真实状况,并不在意大雨倾盆,依旧咿咿呀呀地悲伤喜悦。直到有人出来阻挡,喇叭断了电,他们方清醒过来。用“痴”这个字,来形容演戏及看戏的人,真不为过。

  那时农村生活极其简单,看戏是唯一的大规模娱乐活动。一般人口少的村庄很少请戏,只有供着灵验的神,人口多,且富裕的村庄才会过庙会,请戏。庙会正日当天,要唱三台戏,这天,看戏的人也最多。似乎远近村里的亲戚都要来看戏,连平日不交的远亲,都会提着二斤豆腐,在上午那出戏唱完后,迈进人家的大门。为了看得真切仔细,亲戚家的孩子总是早早就占好了座位,几块石头,或者几个小凳子放在那里,人不在,也没人抢去,似乎有某种契约。我大约也就三四岁的样子,因为环境陌生,左右不离开祖母,看戏时,就坐在祖母膝头,只能看到演员的上半身,这让我对看戏极为敷衍,我常常扭着头,去看后面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脸庞,千奇百怪,却有同一种表情。再后面的人,因没有板凳坐,就站在那里,像在水上一样,缓慢而持续地左右前后地移动,看得人眼晕。转回来窝在祖母怀里就眯着了。

  我对看戏的最初印象,就是没法抵挡的无边无际的困意。初中毕业那年,我们村翻修了庙宇,第一次请戏,似乎整个村庄都充满喜气。上午十点半开戏,一直要唱到下午两点。看着家里大人和妹妹们极其兴奋的样子,我自告奋勇看门做饭,让他们放了心地去热闹,享受看戏的乐趣。高音喇叭里发出来的声音和锣鼓声,在村庄的上空萦回不止,让我产生身临其境的错觉。那种熟悉的困意,时隔多年再一次袭来,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趴在炕上睡一觉。那是极沉的觉,好像是大戏拉扯着我,推攘着我,或者是吸附着我,让我沉沦在梦的旋涡。直到锣鼓胡弦渐渐零散,村庄渐渐安静下来,我才迷迷瞪瞪地醒来。

  妹妹小时,我喜欢拉着她的双手,唱“拉大锯,扯大锯,姥娘门口唱大戏”的儿歌,让妹妹打小就以为只有姥娘家才有戏可看。可惜,我姥娘家从未唱过戏。偶尔我妈会带妹妹去邻村看戏,妹妹对大戏的兴趣显然也不很浓厚,因为每每回家,她叫嚷的,是要吃热油条。似乎我妈给她买的塑料发卡,小手绢,铅笔这些都不能令她欢喜。我小时的戏场里,也没有油条卖,更多的是货郎们闻风而来,他们的箱子里,放着同样的头绳、颜料和针线,再就是修理农具的人,偶尔有人篮子里放着烧饼卖。到了我们村唱戏时,货郎们已经消散无踪了,修理农具的换成了卖农具的,又增加了油条摊子,一家,两家,有时三四家,妹妹向我妈讨一毛钱,去买一根油条,就在油条摊子前吃完。吃油条,是她盼望看戏的最理直气壮的理由。

  其实,村里起戏,比起那些爱看戏的爷爷奶奶们,年轻人也是很高兴的。戏剧虽然不是他们喜欢的,但家门口唱戏的优越感,还是能让他们获得一些便利,比如,可以给好看的闺女搬个座位。胆大点的后生,会请那闺女到家里吃饭。一般那闺女会拒绝的。但也有异类,有一回邻村的一个闺女就住到后生家了,吃饭、看戏这些都不说,她竟然把他家亲戚送来的罐头都吃光了。人们说起这事的时候,脸上充满暧昧或鄙夷的表情。

  记忆里,每个村起戏,总有一夜,是要打架的。后生们积攒了近二十年的力气,似乎就等在这一天释放出来。起因不外乎好看的闺女。好看的闺女花儿一样,后生们都爱见。也是,人在年轻时,骨子里注满轻浮的因子,倘若她要是跟家里人坐到戏场中间,后生们再眼红,也无能为力。但她偏不,就要站在后面的人群里,让后生们心驰神往的同时,有机会近处沾腥。虽然也有女伴做遮掩,但后生们并不介意,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围着她,说俏皮话,声声入耳,她竟然会心跳,或者也轻浮地低笑起来。有胆大的后生,从后面拽住她的衣襟,她挣脱的时候,手会被拉住。这种场合,男男女女也都不计较。别的后生看见了,也会效仿来一回,有得手的,也有未得手被之前占过便宜的后生看到,伸手一拳砸在肩头。一场大架就这样开始了,一对一,渐渐变成数对数,再后来是村对村,挤作一团。这才明白,小时看到后面黑压压的人,左右前后移摆,原来是在暗中较量,在酝酿一场大架啊。

  后面的年轻人打出热鼻血也不关前面看戏的事儿,前面的人看得津津有味,哪有心思注意身后的事件呢。我上了学,识了字,才看懂一出戏,记得是《凤求凰》,第一次因戏里的男女而心神荡漾。其实,我对这些剧目大多耳熟能详,因为夜里睡前,祖母都会一字一句,一段一段给我讲戏,我也听得无限痴迷。到我大了,才明白她会讲错,就跟她争辩,比如,有一出戏里,有个叫朱成灯的人进京赶考,一去好几年,杳无音讯,他留在家里的母亲和妻子,受尽了欺凌和折磨。等我看戏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人不叫朱成灯,而是叫朱春登。诸如这般,将戏里人物名字叫错的不计其数。直到很久后,某次我站在剧场后面,看到那些坐在剧场中间,后背上背着工整“井”字,身上散发着竖柜里樟脑丸气味的老婆婆老爷爷们,抬着头,张着嘴,目不转睛盯着演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而全然不管不顾戏台两侧的投影字幕时,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不识字的人,是在用经验和猜测来看懂一出戏啊。

  有意思的是,如今我也开始喜欢戏剧,喜欢戏剧中那种欲语还休,欲哭无泪,隐忍、缓慢、婉转的表达,喜欢瞒天过海的小聪明,也喜欢海晏河清的无藏掖,在这种情形下,轻易就学会京剧《锁麟囊》里的几段唱,还对昆曲痴痴念念。我竟然向往去看一场大戏,像许多年前那样,坐在祖母坐过的地方。我知道,这是老了。一个人老了,人生这场大戏,已至尽头。也只有在别人的故事中,去揣摩和想象,宽恕和哀矜,才能享受另一种生命形态的存在和延续,正视另一种故事的发生和截止。

  (指尖,原名贾彩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等多部散文集。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等刊物发表200余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各种选刊。曾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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